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孤女雁回 » 八十 茕茕(二)

八十 茕茕(二)

    无处可去,桂子便找到秋妈妈。听说珠儿开了包子铺,秋妈妈也很高兴。“此前并不知她还有这等手艺,但她生得灵慧,即便不做这道生意,换作旁的,也能撑起一片天来。”

    听娘亲连声说“好眼光好头脑好福气”,桂子有些怀疑。“不好说,我并未见着她夫君。万一也是个油嘴滑舌的。”

    “哦?”秋妈妈笑她,“你即便不信那人,也可信你珠儿姐姐。”

    “娘,你可记得,罗师父曾说过咱们小姐不可生男。”

    “当然记得,或许只怕是生了男孩,家中财力不定支撑得住?……”

    “生男就得准备田产房舍,为他筹备一生,生女只要嫁出去丢开手便好?”桂子愤懑。“但我是另有一想法。她不可生男,是因她得了那男孩就仿佛变作了另一人。过去做女儿无忧无虑,还能为旁人思想着。如今一颗心扑在那孩儿身上,她此前还叫我把丑儿也丢掉,免得伤了她如珠如宝的孩儿。”

    “何时说起?”惊得秋妈妈放下手中活儿,揽住桂子的肩。

    “好些天了,她专门寻了机会拉着我就训。说猫儿不懂事下手没个轻重,若是伤了韶安,要扒掉我的皮。”桂子冷笑一声,“我那时未曾对娘说起,现也不愿全部学了说与你听,怕你心里难受。”

    秋妈妈只得勉强安慰她:“别怪她,如今是少夫人了,真是与之前不同。或许也是她婆母意思,违抗不得。”

    “若她生个女孩儿,我同她现也不定变成这般别扭。有时我想着这事情原不怪她,她也是无奈得很,李家太看重这男孩。”

    母女二人都发觉并不想私下里还称雁回“少夫人”,但她如今又确实不再是那“小姐”,故而提到雁回只能说“她”。也不知道何时起成了这样。

    “她品性善良,从前对我们那般好,你我岂能转头就忘?只是很多——几乎所有事情,她不是真心要伤感情。进了人家的门也是没法子,当了人家的儿媳妇,自己父母又……”念及雁回身世,秋妈妈不再说下去。

    桂子撅起嘴:“娘,我可不会嫁人。你连这玩笑都不可再开。”

    “好好好,不必嫁不必嫁。”秋妈妈拢拢桂子鬓边的碎发,疼爱地看着桂子清秀的脸庞。“没人娶你,谁敢娶你呀,仅我有好福气,得了你这聪慧女儿。”

    “前些日子我将丑儿抱去库房里头,就像从前在池家时,原想暂且躲几日。”桂子愁眉紧锁。“但与它的这几顿饭食,原样不动摆在那里,我看它竟是跑开了。若是今后再找不回来,或是叫什么莽撞人给打死了——”

    “莫怕莫怕。别为此烦恼,你待猫儿尽了心力,若它当真想跑,你上八道锁它也是要远走。”秋妈妈又揽住桂子。“先寻寻丑儿,等它回来把它细心藏好,不消太久,过几年咱们还能再养好些猫儿,在自己家中。”

    “自己”二字她咬得很重,桂子听得清清楚楚,心里顿时多了好些想象。既然是自己家中,必定是想种什么花木便要种得满满的,不仅猫儿,狗儿鱼儿鸟儿,凡是能养的,皆可随心所欲。几畦菜地,一汪鱼塘,小院围着竹篱笆,屋后或许还有密密的竹林。

    “那,当真舍得?不必为了哄我,说些一时的瞎话。”

    “当然不,我心里也自有主张,在此日夜憋屈着,如何受得下去?”秋妈妈叹道,“从前是她母亲嘱托,必不能违背,如今她要不留咱们,或许分开也是彼此好事。”

    知道娘亲也关怀丑儿,桂子当即高兴了许多。更高兴的是母女俩不用说得太多太明,就能心意相通,尤其是在最要紧的“前程”事上。

    待了近半月,李璧终于将小衣衫拿给雁回看,雁回见了果然欢喜不已。“如此精致华贵,怕是给公主穿用也不嫌冒犯。”她又犹豫着问:“你如此期盼得女,做个双全的,若我这一胎又是男孩儿,真是无颜见你……”

    “那就求娘子为我想着点儿,也求岳父岳母在天之灵保佑。”李璧对着灵位连连作揖,但他并未全然弯下腰。

    令人作呕。桂子在旁偷看,只能暗暗翻个白眼。

    母女俩在雁回面前徘徊,可惜彼此间毕竟还是都有些隔阂,无从提起那衣衫之事。雁回早已不主动找她们说话,甚至不吩咐二人做事。

    桂子到底还是忍耐不住,终于等到李璧出门,旁人不在,她直接找到雁回问话。“小姐,难道你瞧不出那衣衫眼熟?”

    “哪、哪里眼熟了……寻常人家谁穿用过如此华服?”雁回显然有些慌张。

    “你不认也罢,我不信你心里没数,还有那鞋——”

    雁回立即捂住耳朵。“说过多少次,莫用你自己那点心思揣测我家人。”

    似乎生怕桂子再开口,雁回起身推开桂子。“他爱重女儿也是错吗?谁家得了小孩儿不是如珠如宝捧在手心,他盼着得女只是因已有了长子。他对我如此好,对子女多谢疼爱很奇怪?只不过是置办了些豪奢衣物……”

    桂子攥着拳头,努力抑制自己的声量。“好,此前是旁人的女儿。你不在意也罢,这可是你自己骨肉!还要如何装睡不醒?即便你全程都能哄骗自己,真等到那一天你打算如何是好?若你当真要为这男人舍了女儿,那同你姨母——”

    “你!”雁回打了桂子一巴掌。

    响亮的一声既抽打在桂子脸上,也重击着她的心。她狠狠盯着雁回,刚想还手,想到娘亲说过的话,只能生气地冲了出去。

    婵娟正歪坐在门槛上,拿银三事儿掏着耳朵,见桂子捂着脸蛋儿急匆匆跑过,又见雁回追了出来,立即明白了几分。

    “少夫人不去寻她?”她佯装关切。

    雁回心知婵娟是等着瞧热闹看笑话,故作镇定。“她老这样,我不骄纵着,也是为她好。”

    “的确如此,她老弄得房里鸡飞狗跳,无人不嫌弃她,少夫人你的美名不也受了损。”婵娟吹吹手指尖,漫不经心地说:“但我劝少夫人莫大意了,该管教时是应管教,但此时若是她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投井沉湖的,全家上下不都白白挨了晦气。别叫夫人又怪你不懂管事,少爷知道了也见怪。”

    “那你出去,将桂子寻回来。”雁回板起脸。

    “我……”婵娟看看门外,“让她娘去寻不成?外头已快天黑了,偌大个院子我哪寻得到。再说她向来恨我……”

    雁回站起身走到婵娟面前,低头看定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立即去。”

    这眼神看得婵娟双肩一软,她不敢再顶撞,低声念叨一句“都中了邪了这是”。

    雁回一动不动。

    极力稳定心神,婵娟站起身屈了屈膝,咬牙应了声“是”。她绕过雁回身侧,跑去里间拉了金娥,方才往外走去。

    训了婵娟,雁回心中块垒仍未消除,只盼李璧能归家来。但见了他又如何,难道真要问他“你盼着得女是为何故”?

    但等到半夜三更他也并未回来,雁回如释重负。次日雁回早早醒来,毫无倦色,带着奶娘和韶安便要去铺子里看李璧。

    惊见雁回母子走进来,李璧正对着账,有些尴尬地放下账本,无奈地说:“你怎来了,也不说一声。”

    “母亲派我过来瞧你,说你又几日不着家,万一又忙着生意,三餐难继,岂不又成了我的罪过。”第一次对夫君撒谎,雁回神色如常。

    趁李璧接过韶安,雁回状似随意地翻动账本,扫了几眼便觉得不对。其中数目与夫君素来对自己说起的并不一致,莫非他没说实话,或者没有全部说出来?

    但我不过一介女流之辈,或许是我未读懂账本便胡思乱想。雁回尽力为他开脱。当家的男人更懂经营,他是全天下最不愿这生意难堪的人,即便报喜不报忧,也自有他的道理。

    意识到雁回正留意着账本,李璧试图拿回,说:“你平日操持家里已经一身辛苦,这些东西便不劳动你。再说你也不懂经营,何必劳神?”

    到底在紧张什么?

    他这么一说,雁回反倒不舍得放开账本,故意卷起来紧捏在手中。“我情愿为你辛苦。”

    将韶安放回奶娘怀里,李璧叹口气,装作无可奈何,“你啊……真是我的祖宗。”

    李璧一手拿着账本一端,另一手轻掰开雁回的手指。他把夺回来的账本随手甩回柜上,又将雁回的手握住贴到自己胸口。“当真不必太辛苦。”

    让雁回母子临时在会客茶室等候,李璧交代道:“你们在此稍坐会儿,城东夏家有位小公子,他家里属意玉光,托人引荐找我说亲来着。我会过他们一行再送你们回去。”

    分明记得那日李璧的“醉话”,雁回假装不知。“城东夏家?你可摸清了底细,到底何等人家?别忘了妹妹自有主张,你顶多替她掌掌眼,旁的不妨多顺着她来。”

    “那怎么行。她素来胡作非为,头等大事还能全凭她自己拣?”李璧亲手斟给雁回一杯茶,“我先与人家去谈,若是都还过得去,趁还不算晚,年内将玉光嫁了也好。”

    “不,你先与我说说,到底何等人家品貌如何。”雁回站起身。“若是根本不值得一见,你还让人家过来,反落个无礼的恶名。”

    “你倒替她挑拣上了。”李璧叹气,“难不成你还要亲自来看一眼?也是,你的确极爱挑剔人,当年已随你姐姐偷看过我,如今还不收敛,又要替玉光去瞧。”

    “那又如何?难道还有律例写明闺阁人儿不可偷看?”雁回笑道,“岂止是看,我今日要同你一起正大光明会会他,人品家世,谈吐举止,容貌礼节,样样都得审视一道。”

    李璧正要推脱,店里伙计来报,夏小公子随他父亲及一名中间人已到了大堂。

    劝不住雁回,李璧便带着雁回一道会客。见礼时雁回扫夏小公子一眼,只见他带一小礼盒双手奉与李璧,仪态方正。

    “薄礼而已,请李兄笑纳。”他的嗓音不甚洪亮,但温润柔和,配得上读书人身份。

    礼盒只用洒金信笺包着,简单朴素,雁回猜是茶叶,初次见面送了不卑不亢,留有余地,当即对他有了几分认可。

    细看夏小公子面目,脸庞白净秀气,长眉入鬓,眼睛生得细长恐怕有些嫌小,但他直鼻子薄嘴唇,凑在一处还是挺堪看的。

    雁回忍不住对李璧耳语道:“这样貌与玉光般配。”

    “急什么。”李璧也悄声回应。

    雁回不好再在人前说话,从旁听着李璧同夏家来人聊着家世营生,细细看着他们的举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