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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听风宴(下)

    纪无繁饮了酒,先作了一首短小精悍(jīnɡhàn)的小诗暖场。而后便将这二十个字写下来,团成二十个纸团。

    一行人抓了阄(jiū),各自作了诗,就按照这首小诗的排列开始当众诵读。每诵读一首诗,大家都会当场点评一番。

    许是怕我难以融入,韩湫每每都会点我发言。虽然这些诗做得又好又坏,但整体气氛非常融洽,大家对诗作的浓厚兴趣和公正点评已经超越了个人恩怨一般,让人能放心地投入其中。

    很快就轮到了我。

    因为不知道要自带文具,我只好借用旁边韩师兄的笔墨。还没开口,一个师兄便笑着打趣道:“这桃花酿可是好东西啊,玉错师妹又何必故作矜持呢?都说只要喝了酒,文人诗客的豪气天宽地阔也装不下,肚子里的酒就成了胸中的墨,山间的风,就成了手里的笔,师妹怕是感受不到这种奇妙的体验了。”

    另一个师兄笑道:“哈哈哈,苟生这是醉了,不然说不出这么有文采的话。”

    剩下的人也都哈哈大笑起来。

    被打趣醉了的苟生趁势继续道:“所以啊,千古诗人皆是男子,这都是历史的证据啊!历史已经明说了,你们这些扭扭捏捏、放不开性子的小女儿,连酒都不会喝,是成不了大诗人的。亲身所历的不过是些闺阁之事,眼中看见的也不过是些拈酸吃醋,儿女情长,作诗?区区花拳绣腿,无病呻吟(shēnyín),也配叫作诗?还是赶紧下山生孩子去吧!自己做不了诗人,加把劲说不定可以生一个诗人出来哈哈哈哈!”

    韩湫:“苟生,这才刚开宴你就醉了,开始说胡话了。一会儿只怕睡死过去,叫人又笑话你一年。”

    苟生:“笑就笑吧,老子我还怕你们笑话。就因为有女子在场,你们一个个束手束脚的,装起君子来了?你们不肯实话实说,我只是说实话而已,难道还怕你们笑话?‘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说实话的还要被笑话?这世道啊,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说着双手急躁地扒了身上的衣衫,袒露(tǎnlù)着胸腹就地倒下了。

    在场的人有的窃笑,有的大笑,有的皱眉,有的沉默。

    纪无繁:“太失礼了,你们把他抬到那边去,碍眼得很。”

    又有一位师兄道:“我看这一回也和以往大不一样,要是往常,别说脱个衣裳,兴之所至,大家便是光着身子载歌载舞都可以。今天偏偏要顾忌这顾忌那地怕失礼,这酒喝起来都没味道了。”

    纪无繁为难地看了我一眼。这时韩湫看了一眼纪无繁,道:“我们俩恰好都拜读过玉错师妹的《论女学》和《论衣冠》,心中颇有感触。今日大家的不满,似乎玉错师妹论文中的一些话就可以回答。不如我们临时举办一场辩论,论到底芳华社应不应该吸纳女弟子进入,而女弟子又能不能参加雅宴。何如?”

    听了韩湫的提议,纪无繁拍手贺道:“好啊,这法子好啊。我看你们也早就跃跃欲试地想要驳(bó)倒玉错师妹了吧?”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些人的眼睛已经兴奋起来,另一些人却装模作样地道:“我看玉错师妹沉默寡言,不善言辞,恐怕我们这么多人和他一人争辩,不合适吧……”

    纪无繁:“师妹呢?”

    我:“我并无加入芳华社的打算。不过既然大家对我的到来颇有微词,而我即使现在离去,也难以挽回大家心中的不快,弥补今日的遗憾,那不如就接受两位师兄的提议,和大家论个高低。权做同诸位师兄陪闲解闷。”

    大约是看这听风宴局势不太对,还有人脱了衣裳醉卧在旁,喓喓大摇大摆走了出来。找了个能轻易被大家看到的位置,远远地坐下了。

    辩论开始于一场斗诗。因为大家质疑女弟子不够资格加入芳华社的根本原因,在于认定了女弟子的诗才先天不足。于是先前以桃花酒为题作诗的游戏以另一种方式进行了下去。大家把各自做的诗放在一起,相互点评比较。

    先筛除了近半有明显不足的诗作,我胡乱作的诗很幸运地被保留了下来。

    “百年延盛世,四海无饥馁;昭越得天佑,年丰民和顺;小民合天时,耕作自春始;若非仓廪实,哪敢笑桃花?”刚读完自己的诗,一人便冷笑道:“呵呵,这一开口就是老掉牙的歌功颂德,谁不会啊!所谓才女,也不过如此嘛!或许在女子中还算过得去,可要是和我们男子正儿八经地比较起来,孰强孰弱,简直是一目了然,毫无悬念啊。”

    我:“我有一语辩解。”

    纪无繁:“请说。”

    我:“这首诗确实不怎么样。因作诗前发现师兄们并不欢迎我的到来,心中沉闷,更不敢争锋出彩,才为求敷衍(fūyǎn)了事,蒙混过关,才根据先前师兄们的表现而做出来了这首泛泛之作。”

    对面有人:“话倒是说得漂亮,总要拿点真本事出来吧。”

    我于是起身来,尽力不去注意众人嘲讽的神情,只将视线和心思从这乱糟糟的局面中解脱出来,投到山谷对面的远山之间。略一思忖,道:“书生意气盛,春来宴桃花;将身临幽谷,佩玉锵和风;金缕织素锦,丝弦鸣雅歌;美酒载诗情,不屑言功德;不知耕作忙,空叹织人苦;承恩泽露深,哪解风和雨。”

    在一位师兄的带头下,四下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又听有人道:“你鼓掌干嘛,挖苦我们呢!”“什么?不是夸我们的吗?”“……不是!”回应的人咬牙切齿。

    纪无繁笑道:“大家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这下一展了身手,你们再无二话了吧!”

    众人都笑了,有的勉强,有的懵懂(měnɡdǒnɡ)。有人神色不满地沉吟片刻,道:“玉错师妹或许天资聪颖,但他只是个例罢了。——你只是个个例罢了。”

    我:“敢问师兄们都是几岁读书的,又是为了什么而读书?”

    众人纷纷回答,四岁,五岁,六岁,最迟不过七岁,至于读书的原因,大多是要为国为民,谋求仕途经济上的建树。

    我:“我念书的时间是在七岁,而我几个女友,念书最迟的在九岁上下。接下来的话也算是老生常谈了,虽然在《论女学》中引用过,但这话据说是琼音阁每年到书院来招生时都会说的话。诸位想必也听到过。——你们男子读书,为国为民,被家人社会寄予厚望,投以重注,而女子读书,却是为知书达理,相夫教子,扶持家庭,料理内务;男子读书,只须在诗文政治上做文章,而女子,却是在扶持男子的前途上做文章。男子要做一个大诗人,多么理所当然啊,诗人只是仕途的一个过渡,甚至会成为一个增光添彩的双重身份;而女子却没有理由也不能做诗人。遑论(huánɡlùn)作诗写文,我的朋友们,想要跳舞都会被家中严令反对,想要尝试写话本都不敢被家里知道,怕说是不务正业。而唯一的正业,最正经的安身之本,就是找一个良人托付终身。这里所谓的托付终身,何尝不是以自身的劳苦来奉养你们这样的大诗人?男子所谓的‘先成家后立业’,是因成家有助于立业;而女子的业,本身就是扶持家庭,扶持夫君。

    “在座的都是世家公子,自小就有书可读,说不定还有好几位先生追着教学。比起那些以家为业的女子,还有那些读不起书,自小就要分担家务的平民子弟,自然更容易成才,更容易出人头地。至于成才的女子也好,平民子弟也好,说是个例,其实不差。但你们应该明白这并非是因为我们不如你们,而是因为你们本就得天独厚。所以,又谈何天资差异,谈何男女有别,不过都是命运不公罢了。”

    沉默。好一阵子,又有人轻声试探地道:“可是,我们芳华社有饮酒做舞的传统,既然女子不适应这些传统,自然就该好好待着,不要来捣乱嘛。难道就因为有女弟子加入,之前的习惯就要作废吗?”

    我点了点头:“这位师兄说的是,今日之行,也确实出乎我的意料。其实在我看来,想作诗,不管何时何地都可以,不一定非芳华社不可。至于女子作诗,完全可以另立社团,讲一些不必喝酒,更适合女子的规矩。今日是我唐突了。”

    又有人道:“我倒觉得,女子也可以偶尔试着放开个性,喝喝酒,唱唱歌,在这山头抛下那些繁文缛节(fánwénrùjié),撒一撒野。”

    说到这里,众人都笑了。“在这芳华社,一切以诗文为上,没人说什么贤良淑德,讲究什么礼仪规矩,若是小玉师妹能够接受这些,说不定作文的水准也会更上一层楼的。”

    我微笑道:“酒看样子确实能让人抛下烦忧,解开世俗的桎梏(zhìɡù)。这在平时放不下烦忧,解不开桎梏的人眼中,或许是一剂良药。可比起借着酒醉来放开个性,倒不如在清醒时也可以保持自己的个性,在清醒时也能放下那些烦忧,不受世俗的桎梏所束缚(fù)。与其一时醉,不如时时醉,而与其时时醉,不如时时醒。”

    “诶~”一人用力地摇头,似已有六七分醉了,“这酒啊,没尝过的人是不会知道的。什么烦扰,世俗,什么桎梏,只有真正醉过一场,真正体验一下什么是醉,才能知道为何醉酒能让人浑然忘我,超然物外,在胸中生出万丈豪情,在成就华美篇章。”

    我:“恕我不敢苟同。每一个人都是生在这天地之间,江湖之上,寰宇(huányǔ)之内,若心与天地同宽,又何须这杯中浊物施舍你这些许豪情?”

    纪无繁笑着转过脸来:“这么说,小玉师妹能做到不被现实中的烦恼困扰,不被世俗的桎梏所束缚?”

    我:“我自小便跟随我的老师修习‘性空’之道。虽然修习的不好,但也能粗浅地理解,所谓性空,便是超然物外,抛下执念。而只要战胜内心的恐惧,到达性空的境界,便不会再被现实中的种种桎梏所困扰、束缚。”

    众人对这话似乎很感兴趣,有的皱着眉头,有的则神情认真地望着我:“这‘性空’,究竟是什么啊,怎么我们从来没听说过啊!”

    我:“我的老师为了将自己的琴技提高到出神入化的境界曾游历各国,期间吸收了摩洛国的禅宗文化来修炼琴心,最后自己琢磨出了以‘性空’为主旨的琴道。而我是他膝下仅有的一个弟子。因此诸位没有听过也不足为奇。”

    纪无繁:“那,战胜恐惧,就可到达性空,师妹能详细说说吗?”

    我:“可否借师兄的琴一用。”

    “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