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在船上
这是一只相当漂亮的船，灯火辉煌，高大华丽。我站在船头，像一个木头一样等待船到达目的地。
只是等。
河面像纯黑的丝绸一样展开，表面的波纹都十分顺滑。之所以能让人看清，除了船上的灯之外，河面上还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灯。灯跟着船一起起伏漂流着，十分安静，如同静止在船周围。
这些灯真好看，哪怕款式相同，也有大有小，有美有丑。看到了这样参差不齐、个性十足的灯，心情都变好了。
船周围被一大团寂静严严实实地包裹着，什么都进不来。但这时自己却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了些窃窃私语的只言片字。
朝向那个方向看去，河边站着两个放灯的少男少女。
两人装扮得十分美丽耀眼，女的一身石榴花色的裙子，浑身上下都点缀着璀璨的饰物。发髻上的垂绦在晚风中轻轻飘动；男的是一身竹绿色衣裳，腰上挂着一连串漂亮的小东西。两人都戴着精美的面具。
不管是面具，还是面具后面的人，都觉得分外熟悉。而那个明明可以脱口而出的名字，却躲在一层薄薄的迷雾之下，死活也不肯出来。
一个说：“……是因为婚约吗？可你知道的，那个赵家小姐我见都没有见过他，我根本就不喜欢他！”
另一个望着平静的河面，答道：“不是的。婚约在我眼里根本就不值一提，这都什么时代了！就算是皇帝的圣旨我也不在乎。”
“那是为什么，是因为周铭吗？你还惦记着他？”
“我早就把他给忘了。他这种人根本不配我喜欢，说不定就是因为惦记小玉才不把我放在眼里。”
“那你为什么不能接受我？”
“……我也不知道。”
“我以后再也不跟你较真了，再也不跟你吵架了，英英，我喜欢你，我想娶你，你说什么话我都听。”
英英……
“不是因为这个。”女孩子把面具摘下来，转头去看男孩子的眼睛，“那我问你，你喜欢我什么？”
男孩子也把面具摘了下来，伸手就去握住了女孩子的手。他没有反抗。
男子：“我喜欢你很多很多，喜欢你说话时喜欢较劲的样子，喜欢你吃饭时很有胃口的样子，你什么都不怕，遇到了什么都能迎难而上。看见你，我好像才懂什么是中意一个人，什么是真正地活着……”
女孩子噗嗤(pūchī)一声笑了出来，笑得弯了腰，退了两步后蹲在了水边：“你胡说八道，怎么这么夸人啊！”
男孩子也蹲了下去：“可我就是这么喜欢你的。英英，我求你，你答应我吧。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好好对你，好好喜欢你的。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这么喜欢的女子，我会娶你的。”
女孩子板起脸：“别说大话，我不爱听这些。说些你眼前能做到的吧？”
男孩子想了想：“你写话本的时候我帮你铺纸磨墨，我给你买许多话本，带你去听说书。你喜欢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你喜欢吃篓子巷的羊乳茶，我可以天天买给你喝。”
女孩子：“还不是让你的小子买？”
“这种事我才不放心交给旁人去做呢。我就是要你好，要你开心。你开心我就开心。英英，英子，你怎么想，说话啊。”
女孩子：“可我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呢？”
“让我再想想好吗？”女孩子为难地站起来，躲开了对方。但还是被对方紧跟着追上来：“不行，你必须现在就答复我。这事要是今晚没有着落，我还不如现在就从这儿跳下去。”
“不是说了吗？别说大话。讨厌。”
“这不是大话。”
“那好吧。我答应你。”
刚听完这话，男孩子就把他抱住了。女孩子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我还没说完呢。我暂且答应你，但是有个条件。”
“你说。话本里男子向女子求爱不都会这样吗？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女孩子：“第一，”
“还有第二第三啊？”
“你让不让我说话啊！”女孩子生气地跺了跺脚。男孩子安静下来，满足地微笑着，急不可耐地去牵女孩子的手。女孩子：“第一，这事不许让小玉他们知道。”
“为什么？你是怕小玉拿我的婚约说事？”
“小玉才不是这么死板的人呢！他比你可要开明多了。”
……好熟悉的人，好熟悉的面具，好熟悉的名字。英英，小玉，江小凝，喓喓……英英，小玉，江小凝，喓喓……
小玉，小玉……小玉！
我是小玉。小玉就是我。
“英子，苏玧！我在这里！我在这里！英子！聂英子……”虽然竭力呼喊着，竭力朝那个方向挥着手，但自己的声音仍旧只能在脑海中回响。
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们更听不见。
可他们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为什么一切都看起来如此平静？他们不知道我走丢了吗？不知道我不在了吗？这到底怎么回事？喓喓他们又在哪里？
聂英子：“哎呀，你怎么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啊！不能跳舞，也不能骑马，还不能蹴鞠……喓喓，要不我们自己去吧！”“真没意思，我可不想听你讲这些大道理……”
……
葛喓喓：“不行，我必须陪着他。”“有时候你必须做一件事，哪怕讨厌也要坚持下去，这就是责任……”
……
苏玧：“小玉比我们可要幸福多了，有那样一个舅舅，还有这么多真心的朋友。”“作为一个姑娘，玉错有时候未免也太要强太聪明了吧，都有点让人不舒服了……”
……
江小凝：“不是都跟你说了吗，我母亲都特地写信嘱托我了，我自然要照顾着点了。”“我可是因为我母亲才这样多事的！”
……心中的希望一点点寂灭，消失，眼泪如香灰般死气沉沉地落下。
不再喊了，也喊不出声。只想回家，想回到有人还在乎自己的地方。可我还有家吗……公主府也没人欢迎自己，宫里更是人人都想赶我出去。而现在，我又被困在了，被遗忘在了这个地方……
我痴痴地望着聂英子和苏玧越来越远的亲密身影。直到乌云漫漶了夜色，河面上泛起一层夜雾，视野也被局限在了灯船四周。
“姐姐，别哭。”“姐姐！”“姐姐。”……无数呼唤声从大船的角角落落里传来。
这些声音参差不齐，高低不一，但又大同小异，全都清脆稚嫩。
原来自己还有同伴。周围呼唤不止，我的心也变得柔软并回暖过来。
举目四顾，才发现船上到处都横七竖八地摆放着或长或短的箱子。无数个小孩子试探着探出头来，就从那些箱子里，箱子后面，从甲板下面……转眼一看，还有在桅杆上荡秋千的，还有抱着灯球在船上滚来滚去的，在周围追逐的。
那些柔弱可爱的婴儿，瘦弱的孩童，怯生生的少年，全都望着我。
原先空荡荡的大船一下子就被填满了。
一个孩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张开双臂：“姐姐，抱。”于是弯下腰去抱他。本以为会很吃力，却想不到这圆滚滚软乎乎的娃娃抱在怀里这么舒服。
剩下的孩子见状也都涌过来，有的扯我的裙子，有的也要抱。我应付不来，便就地坐下了，孩子们就围着我坐着，有的来看我身上的饰物，衣服上的花纹，有的来摆弄我的头发，帮我梳头；还有些更大的孩子就待在不远处看着我……他们吵着，闹着，全都亲热地称呼我为姐姐。
作为这些孩子口中的姐姐，也是船上最年长的一个，我感到肩上担起了非同一般的责任：要照顾他们，守护他们。
正要问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要去什么地方，一个执着于要从我的肩膀爬上去的孩子突然被什么刺到了一般，哎哟一声掉了下来。
两个女孩子把他搀起来，只害怕地愣愣地盯着我的胸口。低头一看，自己胸前竟散发着一团黑气。
又有孩子好奇地伸手来摸，同样受了伤：“有妖怪！是妖怪。”“有妖怪啊！”大家又如鸟群般惊散奔逃，麻利地躲了起来。
扒开了衣裳的襟子去看，那团黑气仍源源不断冒出来，自己去摸，却什么也摸不到。
黑气凝成了一团乌云，严严实实地罩在了灯船上方。云层越压越低，竟像下雨一般掉落下来无数只黑色的大鸟。原来这不是云团，就是成群的鸟，成群的黑色鸱鸮。
那些一模一样的脸齐齐对着我，一模一样的冷漠的圆眼睛直直瞪着我，自己顿时呆若木鸡，动弹不得。
鸱鸮密密麻麻散落在周围，发出古怪的叫声，似在悲鸣着诉说着饥饿。我猛地惊醒。原来夜色茫茫，自己正置身于一片望不到头的，余烟袅袅的焦土废墟之中。
一只鸟落在了我咫尺外的一只箱子上，又有三两只鸟陆续飞来，几只鸟坚持不懈地低头啄着箱盖。
要保护里头的孩子。——突然生出的念头让我鼓起勇气上前赶走了上面的鸟。把箱子的盖子揭开，里头果然躺着一个孩子。却是一个安静的，脸色青白的，已经死去的孩子。
“哥哥，是哥哥！是哥哥！啊！”我认出了这张面孔，吓得尖叫不止，嚎啕(háotáo)大哭。
“我要我的孩子，为什么他们不肯把延年留给我，为什么是你？”
我也哭着自问：“为什么……为什么死的是我哥哥不是我……为什么不是哥哥活下来？……”
“你们李家一窝子蛇鼠之辈，都是想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你们家的人不是都死光了吗，你怎么还有脸活着？……”
“他一个天生反骨的乱臣之女，本就该低人一等，仰人鼻息，还想让我把他当女儿养，凭什么？……”
“陛下，琳琅小姐年纪虽小，但举止野蛮，心性刁钻，恐怕很难教养……”
“陛下把琳琅养在身边不是养虎为患吗？真要养，供他好吃好穿就行了，何必教他识文断字，帮他助长气焰？……”
“这是老天有眼，让他得了这种没治的病，能让我们大家都得一个体面……”
……这是老天有眼，让我得以给大家都留一个体面。——更多的记忆碎片涌现出来，带着同样凌厉的边缘，在我毫无防备的心中翻滚着，划出更多新鲜的伤口；不止双生子的声音，薛妃的声音，先生们的声音，还有宫女们的议论声，臣子们的谏议(jiànyì)声，学宫里那些同学们的嘲笑讥讽声……
我在回忆的隧道里越陷越深，眼前是喝得烂醉的母亲冷漠厌弃的眼神，是薛妃满头金玉珠饰，周身堆满了锦绣，看着自己时却神色鄙夷。是先生们无奈摇头，是舅舅被他们为难，是宫女们对自己避之不及……
只是等。
河面像纯黑的丝绸一样展开，表面的波纹都十分顺滑。之所以能让人看清，除了船上的灯之外，河面上还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灯。灯跟着船一起起伏漂流着，十分安静，如同静止在船周围。
这些灯真好看，哪怕款式相同，也有大有小，有美有丑。看到了这样参差不齐、个性十足的灯，心情都变好了。
船周围被一大团寂静严严实实地包裹着，什么都进不来。但这时自己却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了些窃窃私语的只言片字。
朝向那个方向看去，河边站着两个放灯的少男少女。
两人装扮得十分美丽耀眼，女的一身石榴花色的裙子，浑身上下都点缀着璀璨的饰物。发髻上的垂绦在晚风中轻轻飘动；男的是一身竹绿色衣裳，腰上挂着一连串漂亮的小东西。两人都戴着精美的面具。
不管是面具，还是面具后面的人，都觉得分外熟悉。而那个明明可以脱口而出的名字，却躲在一层薄薄的迷雾之下，死活也不肯出来。
一个说：“……是因为婚约吗？可你知道的，那个赵家小姐我见都没有见过他，我根本就不喜欢他！”
另一个望着平静的河面，答道：“不是的。婚约在我眼里根本就不值一提，这都什么时代了！就算是皇帝的圣旨我也不在乎。”
“那是为什么，是因为周铭吗？你还惦记着他？”
“我早就把他给忘了。他这种人根本不配我喜欢，说不定就是因为惦记小玉才不把我放在眼里。”
“那你为什么不能接受我？”
“……我也不知道。”
“我以后再也不跟你较真了，再也不跟你吵架了，英英，我喜欢你，我想娶你，你说什么话我都听。”
英英……
“不是因为这个。”女孩子把面具摘下来，转头去看男孩子的眼睛，“那我问你，你喜欢我什么？”
男孩子也把面具摘了下来，伸手就去握住了女孩子的手。他没有反抗。
男子：“我喜欢你很多很多，喜欢你说话时喜欢较劲的样子，喜欢你吃饭时很有胃口的样子，你什么都不怕，遇到了什么都能迎难而上。看见你，我好像才懂什么是中意一个人，什么是真正地活着……”
女孩子噗嗤(pūchī)一声笑了出来，笑得弯了腰，退了两步后蹲在了水边：“你胡说八道，怎么这么夸人啊！”
男孩子也蹲了下去：“可我就是这么喜欢你的。英英，我求你，你答应我吧。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好好对你，好好喜欢你的。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这么喜欢的女子，我会娶你的。”
女孩子板起脸：“别说大话，我不爱听这些。说些你眼前能做到的吧？”
男孩子想了想：“你写话本的时候我帮你铺纸磨墨，我给你买许多话本，带你去听说书。你喜欢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你喜欢吃篓子巷的羊乳茶，我可以天天买给你喝。”
女孩子：“还不是让你的小子买？”
“这种事我才不放心交给旁人去做呢。我就是要你好，要你开心。你开心我就开心。英英，英子，你怎么想，说话啊。”
女孩子：“可我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呢？”
“让我再想想好吗？”女孩子为难地站起来，躲开了对方。但还是被对方紧跟着追上来：“不行，你必须现在就答复我。这事要是今晚没有着落，我还不如现在就从这儿跳下去。”
“不是说了吗？别说大话。讨厌。”
“这不是大话。”
“那好吧。我答应你。”
刚听完这话，男孩子就把他抱住了。女孩子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我还没说完呢。我暂且答应你，但是有个条件。”
“你说。话本里男子向女子求爱不都会这样吗？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女孩子：“第一，”
“还有第二第三啊？”
“你让不让我说话啊！”女孩子生气地跺了跺脚。男孩子安静下来，满足地微笑着，急不可耐地去牵女孩子的手。女孩子：“第一，这事不许让小玉他们知道。”
“为什么？你是怕小玉拿我的婚约说事？”
“小玉才不是这么死板的人呢！他比你可要开明多了。”
……好熟悉的人，好熟悉的面具，好熟悉的名字。英英，小玉，江小凝，喓喓……英英，小玉，江小凝，喓喓……
小玉，小玉……小玉！
我是小玉。小玉就是我。
“英子，苏玧！我在这里！我在这里！英子！聂英子……”虽然竭力呼喊着，竭力朝那个方向挥着手，但自己的声音仍旧只能在脑海中回响。
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们更听不见。
可他们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为什么一切都看起来如此平静？他们不知道我走丢了吗？不知道我不在了吗？这到底怎么回事？喓喓他们又在哪里？
聂英子：“哎呀，你怎么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啊！不能跳舞，也不能骑马，还不能蹴鞠……喓喓，要不我们自己去吧！”“真没意思，我可不想听你讲这些大道理……”
……
葛喓喓：“不行，我必须陪着他。”“有时候你必须做一件事，哪怕讨厌也要坚持下去，这就是责任……”
……
苏玧：“小玉比我们可要幸福多了，有那样一个舅舅，还有这么多真心的朋友。”“作为一个姑娘，玉错有时候未免也太要强太聪明了吧，都有点让人不舒服了……”
……
江小凝：“不是都跟你说了吗，我母亲都特地写信嘱托我了，我自然要照顾着点了。”“我可是因为我母亲才这样多事的！”
……心中的希望一点点寂灭，消失，眼泪如香灰般死气沉沉地落下。
不再喊了，也喊不出声。只想回家，想回到有人还在乎自己的地方。可我还有家吗……公主府也没人欢迎自己，宫里更是人人都想赶我出去。而现在，我又被困在了，被遗忘在了这个地方……
我痴痴地望着聂英子和苏玧越来越远的亲密身影。直到乌云漫漶了夜色，河面上泛起一层夜雾，视野也被局限在了灯船四周。
“姐姐，别哭。”“姐姐！”“姐姐。”……无数呼唤声从大船的角角落落里传来。
这些声音参差不齐，高低不一，但又大同小异，全都清脆稚嫩。
原来自己还有同伴。周围呼唤不止，我的心也变得柔软并回暖过来。
举目四顾，才发现船上到处都横七竖八地摆放着或长或短的箱子。无数个小孩子试探着探出头来，就从那些箱子里，箱子后面，从甲板下面……转眼一看，还有在桅杆上荡秋千的，还有抱着灯球在船上滚来滚去的，在周围追逐的。
那些柔弱可爱的婴儿，瘦弱的孩童，怯生生的少年，全都望着我。
原先空荡荡的大船一下子就被填满了。
一个孩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张开双臂：“姐姐，抱。”于是弯下腰去抱他。本以为会很吃力，却想不到这圆滚滚软乎乎的娃娃抱在怀里这么舒服。
剩下的孩子见状也都涌过来，有的扯我的裙子，有的也要抱。我应付不来，便就地坐下了，孩子们就围着我坐着，有的来看我身上的饰物，衣服上的花纹，有的来摆弄我的头发，帮我梳头；还有些更大的孩子就待在不远处看着我……他们吵着，闹着，全都亲热地称呼我为姐姐。
作为这些孩子口中的姐姐，也是船上最年长的一个，我感到肩上担起了非同一般的责任：要照顾他们，守护他们。
正要问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要去什么地方，一个执着于要从我的肩膀爬上去的孩子突然被什么刺到了一般，哎哟一声掉了下来。
两个女孩子把他搀起来，只害怕地愣愣地盯着我的胸口。低头一看，自己胸前竟散发着一团黑气。
又有孩子好奇地伸手来摸，同样受了伤：“有妖怪！是妖怪。”“有妖怪啊！”大家又如鸟群般惊散奔逃，麻利地躲了起来。
扒开了衣裳的襟子去看，那团黑气仍源源不断冒出来，自己去摸，却什么也摸不到。
黑气凝成了一团乌云，严严实实地罩在了灯船上方。云层越压越低，竟像下雨一般掉落下来无数只黑色的大鸟。原来这不是云团，就是成群的鸟，成群的黑色鸱鸮。
那些一模一样的脸齐齐对着我，一模一样的冷漠的圆眼睛直直瞪着我，自己顿时呆若木鸡，动弹不得。
鸱鸮密密麻麻散落在周围，发出古怪的叫声，似在悲鸣着诉说着饥饿。我猛地惊醒。原来夜色茫茫，自己正置身于一片望不到头的，余烟袅袅的焦土废墟之中。
一只鸟落在了我咫尺外的一只箱子上，又有三两只鸟陆续飞来，几只鸟坚持不懈地低头啄着箱盖。
要保护里头的孩子。——突然生出的念头让我鼓起勇气上前赶走了上面的鸟。把箱子的盖子揭开，里头果然躺着一个孩子。却是一个安静的，脸色青白的，已经死去的孩子。
“哥哥，是哥哥！是哥哥！啊！”我认出了这张面孔，吓得尖叫不止，嚎啕(háotáo)大哭。
“我要我的孩子，为什么他们不肯把延年留给我，为什么是你？”
我也哭着自问：“为什么……为什么死的是我哥哥不是我……为什么不是哥哥活下来？……”
“你们李家一窝子蛇鼠之辈，都是想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你们家的人不是都死光了吗，你怎么还有脸活着？……”
“他一个天生反骨的乱臣之女，本就该低人一等，仰人鼻息，还想让我把他当女儿养，凭什么？……”
“陛下，琳琅小姐年纪虽小，但举止野蛮，心性刁钻，恐怕很难教养……”
“陛下把琳琅养在身边不是养虎为患吗？真要养，供他好吃好穿就行了，何必教他识文断字，帮他助长气焰？……”
“这是老天有眼，让他得了这种没治的病，能让我们大家都得一个体面……”
……这是老天有眼，让我得以给大家都留一个体面。——更多的记忆碎片涌现出来，带着同样凌厉的边缘，在我毫无防备的心中翻滚着，划出更多新鲜的伤口；不止双生子的声音，薛妃的声音，先生们的声音，还有宫女们的议论声，臣子们的谏议(jiànyì)声，学宫里那些同学们的嘲笑讥讽声……
我在回忆的隧道里越陷越深，眼前是喝得烂醉的母亲冷漠厌弃的眼神，是薛妃满头金玉珠饰，周身堆满了锦绣，看着自己时却神色鄙夷。是先生们无奈摇头，是舅舅被他们为难，是宫女们对自己避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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