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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动篇 圆满此生

    江南水乡,烟雨迷蒙且如画,沿着运盐河往东北走一段,便是南通州的李家庄。平日里此处的人们安居乐业,与世无争,然而今天,村里来了一个虽其貌不扬,但春风满面的麻衣道士。

    那麻衣道士沿着李家庄的大道一路走去,直到走到村子西侧的一户人家门口,看到门前两个妇人正在扫地,遥遥便听闻道,“阿姐,隔壁家的小娃娃今天也没回来?”

    “是的呀,那娃娃说是外出写什么生,一去就是好几天,要我是他家里人,可得担心死。”

    “担心什么?他家好像有找人看过,那娃娃就不是平常人,我之前有看到过几次,长得可俊了,那一双眼睛比山里的清潭还干净。而且前段时间镇上搞字画的吴先生过来过,看到他的画都赞不绝口呢!”

    这时麻衣道士走上前去,问她们刚才说的这孩子,姓甚名谁,此时身在何处。

    两个妇人看他挽着个发髻,留着两缕清须,面相很是和善,于是便给他指路,说那娃娃是村东口老李家的次子,名唤梦生,年纪不大,却对字画一事很有天赋,平时一般在南边的山里写生。

    麻衣道士得了消息,便朝南边的山里去了。他逛了半个多时辰,最终在一处树林里找到了那传闻里爱画画的李家少年郎。

    传闻多虚,但此时亲眼一睹,这小孩当真是眉疏目朗,虽然看着只有七八岁的年纪,却已经有了一身的书卷气。麻衣道士找到他的时候,他正靠在一棵高树下,目不转睛的描摹着面前已初具雏形的画卷,只时不时的抬头朝远处望去。

    麻衣道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许多鸟雀如锦簇花团般点缀在枝杈间,阳光水波,蓝天绿叶,动静结合,确是一幅如画美景。

    他也耐心,只不惊扰鸟雀的走到了不远的地方,看着小孩儿一笔笔的将自己的画卷填补完整。

    不知不觉间,太阳偏西了。麻衣道士看着他的落笔从一开始的迅疾慢慢放缓,直到后来许久才会落下一笔,显然是陷入了瓶颈。

    麻衣道士向前,走到这孩子的身后。布鞋踏下,落叶枝丫传来破碎声,小孩儿闻声扭头,麻衣道士看到他一双眼眸干净明澈,如同天上的星子,脸上的笑容愈发深了。

    小孩儿盯了他半晌,便平静的扭过头去,“我以为不会有什么人来这里。”

    麻衣道士微微躬身,细细端详起眼前的水墨画来,“好画,但是依贫道拙见,少了一样东西。”

    小孩儿扬眉,却没有就此开口,显然是好奇麻衣道士的答案。

    麻衣道士笑起来,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这画,取景和技法皆独具匠心,”他朝画面下半部分的大片留白点了点,“如此美景,缺少了一点人烟的点缀,显得有些疏离了。”

    听麻衣道士如此指手画脚的话语,那小孩儿竟也不恼,只抿着嘴沉默了片刻,缓缓道,“这一带我皆有游历,景致画遍,倒没想过能更进一步的问题出在这。”

    “但,我不会画人。”他最终这般说道。

    麻衣道士摇摇头,讲,“你会画物,便也应当会画人,人和万物,原是没有二致的,所有的一切,都来源于道。”

    “道。”

    小孩儿咀嚼着这个字,感觉心口似乎有一扇门扉被这一个音节打开了。他睁着眼睛,看向眼前笑眯眯的麻衣道士,“道是什么?”

    麻衣道士伸出一根手指,缓缓道,“道,即是一,也是万物。大道万千,殊途同归,修得正果,便是圆满。我在你的画里,便看到了道。”

    短短几句话,却像蕴含着无数哲理。那小孩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却听麻衣道士又朝他问道,“小朋友,你想不想学道?”

    名唤李梦生的小少年看向他,黝黑的眼睛里似有星光流转,让人不由痴迷感叹。他踟躇良久,最终竟是露出了些许笑容来,“我想学。”

    麻衣道士满意的点点头,讲,“如此甚好。来吧,随我西行上山去,入我道门,学道悟道。”

    “师父,我要下山去。”

    茅山清池宫内,曾经的麻衣道士如今已是满面风霜,只眉眼神色一如往昔的如春风和煦。他看向眼前的李梦生,自他师徒二人相遇已有近十载,曾经身具明空目的一块璞玉,如今已是他茅山新一代锋芒渐露的佼佼者。

    大概属于他们这些老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李梦生坐在对面,静静的等待着师父的回复。自从他离开南通州拜师入道,山中无岁月,他跟随师父修行修道,早已将茅山当做了自己的家。离家远游,按理来说总是有缘由的。

    故而师父问他,“为何要下山?”

    李梦生开口,不善言辞的他思考了一会,最终道,“因为我能感觉到,我想要的道,不在山里,而在外面的江湖。”

    师父点点头,又问他,“李梦生,在茅山这些时日,你可明了你所求是什么?”

    李梦生说道,“我所求,便是用手中的笔,画遍这片土地的每一座山峰,每一条河流,每一片朗朗晴空,每一缕太平人烟。若我画中有不平事,我便用手中的剑,平复所见的每一桩惨剧。”

    师父欣慰的笑了笑,“你的道始终未曾改变,这很好。不过我再问你,这世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若遇到你力所不及之事,你该当如何?”

    李梦生顿了半晌,对师父道,“人力终有尽,我只平我力所能及之事。如若有更杰出者先我而行,体恤众生,我会尽我所能去帮助他,也算是不违道心。”

    师父拍了拍手,道,“进退得当,方成圆满。最后一个问题,红尘偌大,修道者不禁七情六欲,若你遇到志同道合,甚至想为之停留一生的人,你是去是留?”

    李梦生这一次沉默了很久,最终低声道,“我不知道。”

    师父的笑容敛了几分,这让李梦生心中生出许多慌乱。然而师父只是叹了一口气,随后对他道,“过几日,你便下山去吧,且记得,无论身在何处,茅山都是你永远的家,有我在,有你师兄师弟们在,尽管去闯荡吧,牢记你的初心,莫让我道门蒙尘。”

    李梦生拂身便拜,“谨遵师命。”

    师父起身将爱徒扶起,对他道,“你出去,把你虚清师兄叫过来,我有几句话要跟他交代。”

    李梦生点了头,师父的神色一如往常的让人琢磨不透,这让他完全没意识到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茅山将迎来怎样的改变。

    亦不知他这一生冥冥中已被写上了怎样的注脚。

    鄂北神农架,一个道人正穿梭于茂密的山林之中。道人背负短剑,尘汗覆面,但神色间仍透漏着一股凝似实质的冷峻,一双明亮眼眸中似乎像含着火焰一般。

    行至一处绝壁,道人收起手中笔,转而拔出短剑,朝绝壁处已是穷途末路的敌手缓缓道。

    “逃跑是无用的,束手就擒吧。”

    倚靠在绝壁上的中年男人已是伤痕累累,脸上身上还沾染着点点墨迹。他喘着粗气,面临绝境却不怒反笑起来。他伸出一只手,直直的指向不远处的道人,“你是,茅山李道子?”

    道人平静的点点头,于是那男人长叹一声,仰天悠悠道,“想我鄂北过山黄,一路大风大浪闯过来,没想到临了竟在个臭杂毛道士手里栽了面。不过你也算个有头有面的人物,日后传出去也不算太丢人,哈哈。”

    李道子哼了一声,语气中颇多不屑与嫌恶,“你为祸此地良久,作恶无数,这次还伤了我茅山子弟的性命,早该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那鄂北过山黄笑了笑,眼神却变得愈发阴冷,“你真以为,我就到此为止了?”

    李道子一愣,忽的感觉周遭炁场开始急剧变化,很快,眼前的景色也随之飞速变换起来,无法看透的迷雾迅速升腾,让原本就深邃的丛林变得更加扑朔起来。

    以有形化无形,无形化两仪,此乃阵法之道。

    李道子伸出手,试图把握住周遭炁场流动的规律。虽然身陷险境,但他的语气仍是冷冷的,“这就是你最后的布置了?”

    鄂北过山黄狂笑几声,道,“茅山来的臭杂毛,我鄂北向来以阵法之道传承最为源远流长,这太乙聚灵阵凝聚了我毕生心血,今天就让你好好见识一下,我黄泉路上,也不会太寂寞!”

    话音落毕,炁场又几多变化,他整个人便彻底从李道子的感知下消失,却是入那阵眼去了。

    布阵之人既已归位,这太乙聚灵阵便也飞速运转起来,李道子看着周遭缓缓漂浮而起的诸多鬼灵,叹了一口气,从怀中摸出一张满是鬼画符的发黄符纸朝前丢去。

    那符纸一脱手,便亮起电光来,随后,至阳至刚的雷电自天而降,将面前的鬼灵劈的四散逃窜。

    然而面对如此场景,李道子却深深的皱起了眉。

    这阵法,竟隔绝了周遭的空间,让他的符无法沟通天地间的力量,以至于效用大打了折扣。

    待雷意散去,那些未被伤及的鬼灵又团团围了上来。李道子摸出怀中毛笔,虚空画符,将这些杀意浓烈的灵体皆震慑在三尺之外。

    既然如此,只有破阵才是正道了。

    似乎听到了他的想法,那鄂北过山黄的笑声陡然于阵法空间中飘荡起来,“哈哈哈,就凭你这点传承,还想破老子的阵?整个鄂北,能破这阵法的人还没出生呢!”

    “果真没人能破你的阵?”

    这声音响起,李道子和对方皆是一怔。

    李道子望向声音的来处,没过多久,一个气质不俗的圆脸小子自迷雾中走了出来,看到了他,还笑眯眯的打了声招呼。

    “不好意思啊,我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只是这家伙实在太欠收拾了,实在忍不住就出手了。”

    三两句招呼完,那圆脸小子便扭头,朝不远处的雾气打了个响指,与此同时,一缕火光霎时于无垠混沌中冲天而起,与此同时,那鄂北过山黄也跟着大声惨叫起来。

    “你是何人?竟如此轻易就伤到了我鄂北过山黄的法阵?”

    圆脸小子翻了个白眼,很无语的说道,“什么过山黄啊,摸摸良心觉得自己配吗?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了。今天你八爷就让你见识一下,这法阵之道究竟有多少奥妙!”

    他伸出双手,十根手指如同弹奏一般舞动起来,李道子后退一步,只觉得这整个空间的炁场都随着他手的动作而缓慢改变着,雾气凝聚,鬼灵退散,整个法阵,正在往一个明朗的方向走去。

    眼前这小子,俨然已经成为了这里的主人。

    圆脸小子的表演并没有持续很久,很快,他停止了动作,随后他一挥手,朝虚空之中轻轻一拍,眼前的景致却是如玻璃一般,直接碎裂开来。

    阵法已破,他们便回归了现实。李道子看向之前的崖壁处,那鄂北过山黄正躺在那一动不动。他之前就已被李道子击破气海,废掉了大半修为,此处布置方才也被那半路杀出的圆脸小子强行破去,此时反噬自身,已经是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他一双吊梢眼满含不甘的看向那个半路杀出的圆脸小子,从牙缝挤出了一句话,“你是谁?”

    圆脸小子摸了摸头发,笑嘻嘻对他道,“让你死个明白吧,法螺道场,听没听说过?”

    “法螺道场”四个字一出口,那鄂北过山黄的眼睛便如同见了鬼一般睁的滚圆,余下一口气哆哆嗦嗦的道,“你是……那个小子,法螺道场的屈……”

    话音未落,他便就此咽了气。

    圆脸小子扭头看向李道子,“老杂毛,我方才看到,你也在追杀他?”

    这不客气的称呼让李道子皱了皱眉,但他并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点了点头。

    圆脸小子摸着下巴,眼神飘到了一旁死不瞑目的鄂北过山黄身上,“我有听闻,这家伙杀了你们茅山的一个子弟。说实话,他和我手下的人也有过节,只不过这家伙滑的很,一直没能抓到他,没办法,只能我亲自跑一趟。”

    他大步流星的走到过山黄的尸身旁一番摸索,最终搜出了一张其貌不扬的破布来。不过李道子对此类物件最是敏感,他能感受到,那片布帛上蕴含着某种境界的规则之力,绝非凡物。

    “现在我的东西拿回来了,这家伙既然伤了你们人的性命,这副皮囊你便拿去交差吧。”

    李道子点点头,淡淡道,“多谢道友出手。”

    圆脸小子摆摆手,讲,“见外了不是?大家都是修这一挂的,没必要那么生分。噢对了,自我介绍一下啊,我来自法螺道场,叫我屈阳就好。”

    屈阳?

    李道子震惊片刻,随后看向眼前不过二十出头的小子,“你就是法螺道场新的带头人?”

    “然也。”屈阳露出一口白牙来,“我也知道你,茅山李道子,今天能见到实在是有缘。”

    他伸了个懒腰,看着头顶夕阳的余晖,对李道子道,“天色已晚,我看你也劳累一天了,不如随我回法螺道场一叙?”

    “我还找了你半天,原来在这躲着呢。”

    山间明月,午夜静谧,只有潺潺流水声于耳边回荡。李道子扭过头,看着白天的那个圆脸小子屈阳正站在他身后。

    屈阳走过来,顺着他看的方向远眺了一会,喃喃道,“确实是个观景的好地方。”

    “有什么事找我吗?”李道子问他。

    屈阳摸了摸脖子,迟顿半晌道,“啊,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明明大家约好了喝酒,结果开席却找不到人了,我就过来看看咯。”

    李道子叹了口气,“我茹素,不饮酒。”

    “我知道,我知道。”屈阳看了看四周,随后猛的牵起了李道子的手,笑着对他说道,“咱法螺道场的地界,没有人带领就很容易迷路。来,我带你逛一逛这附近。”

    李道子张了张口,最终只是把手抽了回来。两人游荡于看似寻常的山林之间,步履所及皆有法阵暗中运转,细细体会,便能感受到布阵之人对天地之道独到的领悟。

    法螺道场虽有传承,但能在短时间内声名鹊起达到如此高度,显然和这个带头人有着很大关系。

    “你是从茅山过来的?”屈阳问他。

    李道子回答道,“是,也不是。我在外游历,已有两三载未曾归山了。”

    听到这话,屈阳的眼睛亮了亮,追问道,“如此甚好,你快和我说说,现在外面是什么样?”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来鄂北算来也有一两年了,基本都忙于经营道场,也没怎么出去过。如今的世道,有没有变得更好?”

    李道子沉默半晌,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说。

    世道变幻,风起云涌,他画里已再难从乱世中寻得太平人烟。老君背剑,亦难救遍这世间沧桑。

    他简单就当今形势讲了两句,屈阳听了,便也跟着沉默了。

    两人静默的踏过落叶与流水,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月亮又一次从云层中探出头,这片寂静才被一方率先打破。

    “前段时间,有个叫沈老总的人找到法螺道场,让我考虑加入他们。”屈阳垂着头,似乎浑不在意是否有听众的自言自语道,“他说,他整合了修行界的许多力量,预备建立一个教派,目的是为了借助修行者的力量,让这个世界更加美好,人民能够更加幸福。”

    李道子听着他的描述,总感觉有些耳熟,似乎有在江湖上听到过类似的传闻,但他当时只当是别人茶余饭后的奇谈,便也一直没怎么留心关注。

    最终他只是说道,“抱有如此志向的组织教派并不在少数,然而天下依旧如此,想实现你所说的目标,很难。”

    屈阳摇摇头,眼神有些飘忽不定起来,“那是你没见过沈老总,我屈阳没服过什么人,他算是其中一个。如果是他,或许真的能给这世道和人民带来更好的未来,如若有望,我很乐意为此奉献我的一生。”

    他看向李道子,轻笑道,“我听闻过,‘乱世菩萨不开眼,老君背剑救沧桑’,你们茅山道士,不也是抱着如此志向?”

    李道子看向天边如银盘的月亮,月光清冷,却如热汤般泼洒上他全身,让他浑身竟发起热来。

    是了,这也是他的愿景。人活一世,漫游亦怕蹉跎,唯有将自己的生命献身给一个爱人,一个师父,一种志向,一群人,一条大道,方才算是他想活出的生命,是他要的纯粹与圆满。

    临近破晓,即将分别的时候,屈阳对他说,“这个教派,大概不适合你,但我看人一向很准,你我是一路人。老杂毛,期待我们的再会。”

    李道子点点头,随后看着屈阳背对着日出的光辉,朝那幽深漆黑的树林里远去了。

    自那次分别以后,又有许多事发生,一来二去,李道子慢慢发现,他不知不觉间竟与屈阳保持起了某种不为外人道的,若有若无的联系。他们并算不上经常见面,故而这种联系主要体现在屈阳给他写的信上。

    他后来才知道,当初潜身鄂北老林里钻研阵法的小子,居然还是个洋派人物。不过屈阳虽然受过洋派教育,绘制起阵法符文也是一把好手,然而字却写的让人不敢恭维,再加上这小子行文总爱在白话里夹杂些音译名词,在他看来实在是有些刻意卖弄的意味了。

    李道子读那些信件,偶尔总觉出几分不同寻常的火热意味。他窥不明,只好将其收回信封压到画堆底下,仿佛这样便可压住一颗跳动的心。

    不过好在,屈阳并不要求他一定要回信,毕竟他作为邪教中人,在外作尽风浪,居无定所是自保手段,即使他想回信,怕是也无从寄出。直到后续战火燃起,形式愈发严峻起来,便就连这唯一的信件来往也逐渐断了。

    这是天下三绝如日中天般闪耀的时代,也是最黑暗无望的时代,内忧外患,国将不国,许多巨大而残忍的悲剧接连绽放在这片土地上,就好像这个世道不会再变得更好。

    他们面对着的是如此浩渺沉重的时代和国难家灾,李道子作为传功长老不常回山,只凭借着一身技艺行走世间,竭尽所能的帮助抗击外敌,只是每平一桩惨剧,心也随之变得更沉重一分。

    屈阳的名字在他耳边出现的越发频繁,邪灵右使就像一团火,点燃了修行者们心里的那盏明灯。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学得一身本事,若值此刻仍作壁上观,还算什么中国人?

    星火燎原之势愈燃愈烈,最显眼的那一点光便也被追着扑灭。李道子屡屡借由他人口舌,才能得到些许他的消息,却始终没有机会见上一面。

    不过有消息,总是比没有消息让人安心太多。

    四十年代的开端,一场大雪让北平披上了银装,虽逢年关,人们也都在为了生存而奔波,昼夜交替,便不知又有几个苦命之人辞离世间。

    李道子踏着雪化的污水走过胡同,朝屋檐下已被冻僵的乞丐递了一包热乎乎的饼。

    那乞丐似有眼疾,整个人的神色闻到饼香才变得灵动起来,也来不及说话,接过饼就狼吞虎咽起来,吃急噎住,便直接抓两把雪送进嘴里。

    李道子看着揪心,索性背过脸去。他知道这附近能避寒的地方大概都占满了,他提供的这点小恩小惠,也只是杯水车薪而已。

    这时有人碰了碰他的肩,李道子扭头,看着眼前的圆脸男人,第一时间竟没能认出来。他睁大眼睛,半晌才听到自己的声音。

    “居然……是你。”

    屈阳满面疲惫,但眼神却和一开始并没有什么区别。他朝李道子笑笑,“老杂毛,太久没见了。”

    简单寒暄两句,老友重逢的长谈地点最终选在了屈阳在此处落脚的一处老院。他最近带人在北平活动,可靠的联络站还是有几个的。

    老院的条件一般,但屈阳也总算翻箱倒柜出了一只还能用的黄铜水壶,权当以水代茶。热水在炉上烧着,他才坐定下来,朝面前的李道子说道,“这么久不见,有没有想我?”

    他笑的依旧一脸贱样,但眉目间的风霜是藏不住的,经年累月的逃亡生涯在消磨他的精气。

    李道子不说话,屈阳也不在意,只继续道,“这么久不见,我很想你。”

    院外屋檐的雪水随风滴落,好似落雨。李道子听着屈阳继续道,“我在做的事,你大概都有所听闻,我却不怎么听闻你的消息,今天能见到面,还是挺高兴的。毕竟这世道,吃人不吐骨头。”

    他扭过头,眼神好似烧滚的汤水。李道子不着痕迹的轻叹一声,道,“你也要多加小心。”

    这时水烧开了,屈阳搓着手将水壶拿来,氤氲水汽蒸腾开来,给滴水成冰的旧屋带来一丝温度。

    “我过两天就要回总坛了。”他吹着热水抿了一口,神色却冷下来,“最近教内很不太平,绥靖之徒占了上风,为了自保连脸都不要了。老子再不回去,恐怕这厄德勒以后要改姓王了。”

    李道子道,“我听说沈老总失踪了?”

    屈阳点头,却似乎不太想多谈这个话题,转而问他,“你们茅山最近怎么样?”

    李道子摇摇头,他近几年都没有回山,师兄让他最好别回山,要保证自身安全,防止诸多茅山秘术断了传承。

    说是怕断了传承,又何尝不是师兄对他的关心?

    茅山宗在抗日方面也是身先士卒的,乱世江湖,道门中人皆活跃在抗战杀敌的第一线上,杀生造业,自损亦严重,但眼看着自己的同胞惨死而无动于衷,才是真正的丧失人性。

    只愿山门一切平安。

    屈阳的神色松了松,眼神却更加冷了,“连乡野孩童都知道的道理,偏偏有人就是不懂。他妈的,等老子搞个更大的新闻,看这帮人还怎么蝇营狗苟。”

    这么又坐了几分钟,屈阳拍拍身上的土站起身,对李道子说,“为了安全起见,咱俩还是错开行动。我就先走了。”

    李道子起身,看着屈阳又对他笑,那双眼此时此刻又如火般炙热起来,始终黏着他不放,似萧索又似眷恋。

    “老杂毛,你能不能答应我三件事?”

    李道子语气平静的道,“你说吧。”

    屈阳伸出三根手指,“第一,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尽量长命百岁。”

    “第二,能不能让我抱一下?”

    李道子张口,却发现根本对他说不出拒绝的话。他沉默,于是屈阳伸开双臂,紧紧的搂住了他。他两人身量相仿,但李道子却感觉似乎被对方揉进了怀里,他迟疑着,最终将臂轻轻覆上对方脊背,只觉心口如乌云盖顶般压抑。

    这个拥抱既漫长又短暂,随后屈阳走到门前,右手只伸着小指朝他晃,“第三件事,等咱们下次见面,我再告诉你。”

    这句话说完,他便推开门,头也不回的走了。

    李道子站在原地怔愣半晌,走到院门外张望,却已寻不到方才那人的身影了。

    他以为还会有下次机会,然而不会有了。

    当一个人过于锋芒毕露,又常年游离于生死边缘,即使再幸运,也不可能每次都逃得生天。这是概率的必然,也是某种程度上的“道”。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李道子时不时便会思索,这样的结局对于屈阳来说是否是必然。如烟火般绚烂绽放随后归于寂灭,踌躇满志却死于背后冷枪,是否是一种必然呢?

    他笃定,却又屡屡动摇,只觉得他从前甚至此间经历的许许多多的死,都与此截然不同。当他拾起未曾寄出的回信,当他听闻邪灵右使的名讳,当他重回鄂北故地重游,某种无形的阴影便会趁机蔓延而上,让他的心和眼不再明澈,让他无法接受这一切已成历史,让他发觉一个人的死,竟可以带给他如此反复且持久的悲伤。

    李道子隐隐察觉到,这是他求道之路上无法避过的阻碍,如若没能跨过,日后必会成为他冲击某个境界时的心魔。

    话虽如此,但日后的事,谁也做不得准。于是李道子便也就这样继续着他的修行之路,阴影虽无所不在,却也轻如鸿毛,他完全可以忍受下来。

    直到屈阳又一次出现在他的梦里。

    “老杂毛,好久不见。”屈阳的声音响起,低沉而飘忽,他很快又说了一句,“让我看看你。”

    李道子循声望过去,却看不清他,只觉屈阳的形象于梦境中无法保持稳定,如同摇曳的烛火,又好似一个源于他内心的投影。

    当然,他已经死了。大道万千,唯生死之事无人能够勘破,阴魂所归之处的幽府,也是最为神秘的所在。这只是他的梦,而已经与他阴阳两隔的屈阳,又如何要入他的梦呢?

    那声音长叹一声,缓缓道,“我没办法在这里停留太久,老杂毛,还记得你当初答应我的第三件事吗?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李道子听见自己开口道,“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屈阳道,“就这么被隔壁老王坑死,我可不甘心。还记得我的凤凰血脉吗?借着这玩意我是可以转世重修的,不过姓王的做事比较绝,我现在已经在阴间了,不然也不得给你托梦。”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在阴间徘徊了很久,最终找到了一个能够不受规则所限重回阳间的方法,只不过……需要我先往幽府去上一趟。”

    这一番絮叨下来,基本等于什么都没说。但是李道子也没有打断他,毕竟能听到故人言语,本身就是一件让人欣喜的事情。

    “喂,老杂毛,现在阳间过了多少年了?”

    李道子想了想,回答他,“距离你死已有七八年了。”

    屈阳“啊”了一声,“我靠,居然已经这么久了?现在外面如何,还在打仗吗?”

    “已经停战了,我们打赢了。预计这两年就会建立新中国。”

    李道子这话并非空穴来风,他和王红旗还有些联系,故而知道一些内幕。但他想了想,还是没有把甘墨甘十三的事和他说。

    甘墨此人,他看不透,也不知他志在何方。

    声音沉默了一会,又道,“其实还有挺多事想问的,不过我没时间了。我此去幽府,一切未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不过我留给你一个印记,你可以依此进行推算。若我转世归来,你记得过去护下法,替我点醒灵智,以免浑噩一生。老杂毛,答应我。”

    李道子点了头,“我答应你。”

    随后他听到屈阳又叹息一声,道,“时间差不多了,一切保重,咱们来生再见。”

    话音一落,梦境独有的触感便开始淡化。李道子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已经走掉了。

    这也是他真正从梦里醒过来的时候。

    他感觉到自己面前横亘良久的无边巨幕霎时被抹平了,转而指出了一条他必须要去走的道路。

    他要去走,他必须走到尽头。

    推算出转生的大致时间和地点对李道子来说并不困难,问题的关键反而出在屈阳身上。

    幽府,乃阳寿已尽之人度过奈何桥以后最终去往的地方,是往生轮回之所。自古以来,多少名人大能曾魂归于此,然而从没听说过有人能回来。

    他能做到吗?

    李道子不知道,但屈阳此人有一种奇特的气质,似乎只要他笃定的事,就一定是可行的。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必须相信屈阳能做到。

    这是他一定要去履行的约定。

    此时此刻距离推算出的时间尚有些遥远,于是李道子先是回了趟茅山,他师兄虚清亦于抗日期间故去,现在是他师兄的徒弟陶晋鸿在执掌茅山。

    他在茅山后院静修了几年,期间王红旗请他下山帮忙,于是他将守山之事托付给了师弟尘清,随后便下山去了。

    待忙完公事,离推算的时间便已很近了,于是李道子处理完手上的俗事杂务,一路走一路推算,最终来到了位于湘黔川交界的麻栗山龙家岭。

    为了掩人耳目,他挑在麻栗山附近的五姑娘山落了脚,数着日子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他丝毫不觉得等待辛苦了,每一个明天都在离他完成约定更近。

    六十年代的某一天,麻栗山龙家岭刮起了一阵莫名的阴风,将这个深山之中的小山村吹的风雨飘零,就好像要有什么天大的劫难即将发生。

    值此诡异天象,大多数村民以为是天狗食日,故而全都躲回家里,抄起锅碗瓢盆使劲敲。如果此时有胆大之辈还在外晃荡,便会在龙家岭某棵不起眼的老槐树下,看到一个面色冷峻的灰袍道士从怀中一连掷出了十二道神符,方才将这股阴风驱散而去。

    随后,灰袍道士来到了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刚生了个儿子,只不过这娃儿生下来便与别人不同。别的孩子生下来都哇哇的哭,这孩子,紧闭着小眼睛一声不吭,好似奄奄一息了一般。

    灰袍道士和这家人简单解释了几句,随后毫不客气的伸出中指,朝这孩子额上滴落了一滴精血。

    精血入体,这小孩方才睁开了一双漆黑的眼眸,咕碌碌的转了两圈,好似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

    看自家娃儿没事,这户人家方才反应过来给这个奇怪的灰袍道士道谢。而灰袍道士却长叹一声,缓缓道,“是个命格奇诡的娃娃,可惜不是他。”

    随后他对这户人家的男主人道,“你家这娃娃命格不一般,若养在你家,不仅害己,还会延祸家人。不如让我带他走,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那男主人只觉得这灰衣老道疯疯癫癫,再加上自家得了娃崽,哪有让人带走的道理,于是直接一口回绝。那道士也不纠缠,得了回绝立刻就走,一路便朝螺蛳林那边的五姑娘山去了。

    此后又过了八年,一个叫陈二蛋的小娃娃上了五姑娘山,跟着当初的老道士一块学起了本事。这近十年间,有很多麻栗山周遭的村民时不时就会看到那个老道士的身影,大伙在茶余饭后谈到他,才晓得他好像是在找什么人。

    又过了三年,那个叫陈二蛋的小子从五姑娘山归了家,自此以后,便不再有人见过老道士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亦没有人知道,他想找的人到底有没有找到。

    茅山后院的草庐之中,一个看起来八九岁大的小孩伏案低头,手握毛笔,有模有样的于面前纸张上描摹着符文。

    小孩年纪虽不大,但一双眼睛仿若洞察世事,极具灵性,绘制符文的手法也已经有模有样,任谁来了都要说一句天赋异禀。然而小孩自己却不满意,一对眉毛拧成一团,之前完成的几副作品,都被他揉成废纸丢了满地。

    纸团滚到了门边,于里屋静坐的老道士睁开眼睛,缓缓起身拆开看了看,随后他无声无息的走到小孩的身侧,也不说话的静静看他画符。

    小孩又画几张,仍是不得要领,注意力一分散,方才发觉身后静默伫立的老道士。他余光一撇,看到周遭的一地纸团,顿时心虚起来。

    “师叔祖……你别生气,我这就打扫干净。”面对着老道士的冷面,小孩讷讷道。

    被唤作师叔祖的老道士如同刀刻的面容松了松,看起来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只是淡淡道,“小明,我和你说过,符箓之道,最忌讳的就是急躁。心一躁,你的身体和精神便离天地远去了,要凝神静气,让笔锋完全顺从内心。”

    小明忙不可迭的点点头,随后他看着师叔祖居然弯下腰,将地上散落的诸多纸团一一捡拾起来,顿时脸上一热,急忙也跟着去捡。

    师叔祖捡完废纸,将其堆在桌案旁,又对小明道,“此外,要好好对待你的每一幅作品,即使他们并不合你的心意。”

    他伸手,将其中一张揉皱的纸片抹平,那双丝毫不随年月而蒙尘的明澈眼眸看向小明,“因为有些时候,你以为的缺憾,其实恰恰是通往圆满的必经之路。缺憾,亦是圆满。”

    小明细细体会着师叔祖的话语。他还不太明白,圆满和缺憾,这不是一对词意相反的词语吗?缺憾,又怎么可能会是圆满呢?

    然而师叔祖并没有解答他的疑惑,而是让他继续画符,他自己却朝草庐侧边的药园子去了。

    小明不理解,只好继续埋头画符。不知道是否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师叔祖方才的神色,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深远的遗憾。

    深远到就好像是此生再难弥补的遗憾。

    五姑娘山的神仙洞府之中,一个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老道士背靠着石壁,不远处则落着一只痴肥如母鸡的虎皮鹦鹉。一人一鸟对视,场面古怪而又和谐。

    李道子将头靠在石壁上,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飞速流逝而去,然而他看着眼前的鹦鹉,内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充盈。

    “老友,我本以为,此生再也没办法见到你了。”人上了年纪,少年的意气和高傲已被磨灭殆尽,李道子张口,万般心绪涌到嘴边,最终也只冒出了三两句,“我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局。”

    鹦鹉张口,竟也跟着吐出了人言,“我也没想到居然耽误了这么多年。老杂毛,是我对不起你。”

    这一声“对不起”出口,李道子抿起嘴,只觉得喉头酸涩。他闭了闭眼,再一次的感觉到自己的时间已经没有多少了。

    他于脑海中捋起未了之事朝鹦鹉一一交代,最后竟发现基本桩桩件件都被他了结了个大概。唯有眼前这一桩,是老天成全,抑或命中注定,让他可以不带遗憾的走。

    眼前的鹦鹉静默看着他,然而李道子恍惚间却感觉是昔日意气风发的圆脸小子一身洋装坐在他面前,脸上是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至此,李道子的心里再也没有懊悔与遗憾,只有此生尘埃落定的安宁感。他想到他,南通州李梦生,茅山李道子,幼时观佛画山水,青年入道,推画及符,人生之路走的浓墨重彩,更留下了许多传承,偶有动摇之事他也都竭尽全力,算是不违道心。至于对这位老友不可言说的感情,最终也有了这么一个收尾。

    这样的一生,应该可以算是圆满。

    想到这,李道子朝面前的鹦鹉笑着道,“屈阳,这一次贫道我要先走一步了,一切保重。”

    鹦鹉点了点头,朝外喊了一声。

    李道子闭上眼,在灵魂即将归于幽府的此刻,他突然有一种莫名的预感,这还不是结束,他们之间还没有结束。

    或许还会在下一世,再次相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