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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杜无伤

    每个人都在拼命求生,万米高空之上的这艘巨舰在短短的几个小时内经历了太多。

    敌袭,爆炸,坠落,上升。

    活着几乎成为了普通船员的第一需求——除了让更多人活着的使命之外。

    他们不只是船员,还是军人。

    怒吼的长官们和平日里的训练将军人们的畏惧一扫而空,战舰上的各部门再次从撞击、内部清洗或电击等一系列意外因素中恢复运转。

    损管部队的工程师们在暗红的应急灯下在通道中狂奔,路过的各个舱室中传出通讯员们冷静有序的指令声,偶尔能听到某个军官因为手下犯的低级错误暴怒的吼叫。

    一群人的靴跟在地板上铛铛的敲击,身后挎着的工具箱叮呤咣啷的乱响。

    前方拐角处,战时排不上用场的某个文书舱室舱门慢悠悠向一侧的打开,劳苦功高因此得到机会被发配到巨舰上的老人倚在门边拿着一瓶水,不甘寂寞的向工程师们的领头喊道:“小伙子们,是不是八号引擎出力降低了?试试换个低点的频率!”

    视力不错的老头在跑过来的一帮人中辨认:“小赵呢?平时不是他带你们?”

    新领头不知道怎么跟老头说“小赵”通敌卖国,所以被清洗了。再加上事态实在紧急,只好表现出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点了点头从老头身边跑过。

    身后的一帮下属也低着头鱼贯而过,没人去抓老头伸出的手中拿着的那瓶水。

    老头很疑惑:“今天怎么回事?七八波人都这样。”

    回忆起来,老头一激灵:不会是那些军官开会的时候被斩首了吧。

    老头一拍脑门,人手短缺,自己去帮忙不算违反纪律。

    他利索的回到屋里,把孙女的相片塞进怀里,从柜子底下掏出蓄谋已久的工具箱,转身就往外面跑。

    一群运弹药的勤务兵迎面而来,半人高的弹药推车几乎占据了大半个走廊,像火车一样一辆辆从贴着墙的老头身前滑过。

    最后一辆车不小心与墙壁一碰,七八颗炮弹砰的一声摔在地板上,开始骨碌碌的乱转。

    推车的新兵都快哭出来了,停下准备把炮弹捡回去,老头臭着脸像打发苍蝇一样挥手:“想他妈什么呢?快走快走。这炮弹还能用吗?我给你收起来之后扔海里去。”

    新兵哭丧着脸点了点头,为了赶上前面的队友推着车就开始狂奔,身后传来老头气急败坏的吼叫:“跑慢点!白痴!”

    冷汗从新兵的后背淌进股沟中,刚才的碰撞全怪这条不合身的裤子。

    新兵自暴自弃的开始慢走,全然不顾身后老头气急败坏的声音:“走快点!白痴!”

    这条裤子是一名老兵为了欺负他硬塞给他的,硬说的话算玩笑的范畴。

    但今天来了个没见过的长官问他老兵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他寻思开个玩笑,就说这人挺奇怪的,天天往收发室跑。

    本来是说他谈的女朋友太婆妈,等他上了个厕所回到部门,才听说长官把老兵枪决了。

    新兵浑浑噩噩的向前推车,直到即将撞上两个奇怪的人影时他才骤然回神,但车子就像什么都没碰到一样穿了过去。

    新兵大口喘气,冷汗直冒,大脑拼命回忆刚才发生了什么:

    好像是一个拿大戟的女人在跟一个使单手剑的男人打架?

    那图像转瞬即逝,甚至带着一种海市蜃楼一般虚幻的感觉,但新兵甚至能回忆起动作细节。

    不过这次惊吓倒让他镇静下来,新兵晃着刺痛的脑袋,推着弹药车向原本的目的地跑去,心中决定打完这场仗就到医务室要点精神药物。

    与此同时,战舰中的许多人都开始看到类似的瞬间画面。

    时间地点动作规律全都不同,战后复查时,甚至有七个人在同一时间的不同位置,见到各不相同的战斗画面。

    身穿古风赤袍的女性机魂与带剑邪魔战斗的故事,成为了火德号上的传奇之一。

    这角色定位倒不是因为一向用“她”称呼舰船的海军重女轻男,而是因为那美女穿着红衣,跟火德号赤红的涂装很配。

    后来舰身画上与那女性衣袍图案类似的金纹白鸟也显得理所当然,但现在官兵们可没空管这点小事。

    受击提示伴随着警报声不断在舰内广播:“准备撞击!准备撞击!”

    化蛇嘭的一声砸到战舰的甲板上,甲板凹陷,钢铁扭曲变形,不过这算一次失败的袭击。

    因为化蛇刚才只差一点就要给舰塔开了瓢,但甲板上恢复信心活动起来的猎人们在最后时刻将化蛇撞向一边。

    作为代价,一名过度使用外向力的猎人在空中元气盾破碎,重重的砸在甲板上生死不知。

    杜无伤没有参与拦截,他帮不上什么忙,也志不在此。

    他用三尖枪撑着自己,踉跄着慢慢向前挪动。

    不是刚才那名女性猎人忘恩负义,因为此刻她侧正卧在杜无伤身后十几米处的甲板上。

    双腿缺失,血流如注,动静全无。

    杜无伤咬着牙,忍受伤痛和悲戚,尽力用元气强化自己,希望这具身体能够撑到目的地。

    天地间千万颗雨滴在猎人眼中如此的缓慢,杜无伤缓缓抬头,那只化蛇的身影占据了他目之所及的所有雨滴,密密麻麻的黑雨慢的有些折磨但又无比坚定地在钢铁甲板上摔得粉碎。

    猎人的神经速度和杜无伤的外向力使他见到了这种只有自己可见的可怕景象。

    但杜无伤的心火越烧越旺,他终于下定决心。

    他立在原地,一道横跨天地的雷霆照亮了阴暗大雨中杜无伤痛苦的身形,杜无伤抱着自己的脑袋不断惨叫,雨水在他的身前慢慢堆砌出一条崭新的猎犬。

    第一条被杀死的猎犬带走了杜无伤的一部分记忆,现在他只要回想起那部分,就会有一抹令人抓狂的血光浮现在眼前。

    摆脱过去,弥补遗憾,追求希望。

    杜无伤的能力以一种黑色幽默的方式满足了他所有的要求。

    以过去为代价制造出能看到希望的猎犬,给予他能看到弥补遗憾的东西的双眼。

    但杜无伤的过去会在追到希望时彻底消失,而遗憾会不断出现在他的每一寸视野中,直到被弥补为止。

    随着又一部分回忆模糊起来,杜无伤的眼泪和鲜血跟随雨水汇入透明猎犬的身躯中。

    那条雨水做的猎犬就这么活了过来,透明身躯欢快的踏着雨滴在天空中肆意奔跑。

    雨水猎犬“拍”在杜无伤腹部的伤口处,毫不客气将所剩不多的液态元气吸纳殆尽,猎犬的身躯因此迅速膨胀起来,大小接近一只成年猎豹。

    杜无伤伸出手,猎犬的冰凉的脊背从手心滑过,灵活的绕到杜无伤身后。快跑几步伏在那名女性猎人身前,透明的舌头舔舐在她腿部的断口上,鲜血被迅速止住。

    这只混入了液态元气,因此具备治愈能力的猎犬这才跑到杜无伤身边,帮他止住腹部伤口的血。

    杜无伤残留泪珠的脸笑着摇了摇头。

    身体利索了许多,他走向女猎人给自己指的某座近防炮。

    那座近防炮专用于发射定位信标弹——由于化蛇的灵活性和装甲防御过厚,再加上有云层遮掩,只能使用特定的信标弹进行定位,火箭和导弹才能派上用场。

    问题在于,当化蛇在云中时,信标弹很难打中,就算打中了,不是被化蛇的装甲弹开,就是被化蛇那双能弯到诡异角度的双臂清理掉。

    只有一处死角,没有装甲,化蛇的手臂也够不到。

    等到杜无伤终于来到那座炮台边后,他回头观察了一下正不断肆虐的化蛇的后颈。

    接下来只需要等它起飞。

    杜无伤用三尖枪敲了敲炮台表面。

    不出意外,无人炮台。

    他向舰塔和炮管前方不断挥手,很快这座炮台开始用炮管画问号——这也许是火控室的回应,反正他们也没法开火,化蛇离舰塔太近了。

    杜无伤与炮管进行了一系列复杂的肢体交流,双方一无所得。

    随着猎人方的力量逐渐式微,炮台附近的一座舱门向上弹开,一名拎着工具箱的老人探出头:“后生,你是谁?想干什么?”

    杜无伤松了一口气,他喊道:“有没有办法让我控制开火?我的外向力可以让我透视云层!”

    “先说清你是谁!”老人很固执。

    杜无伤把那名女猎人的证件丢给他,然后指了指躺倒在身后的女猎人:“我是她的朋友,也是你们龙头的女儿周春凤小姐请来帮忙的!”

    “你没有证件?”老人问。

    “我没有证件!”

    杜无伤的心结被消弭,现在他很坦然,反而有了些林的气质。兴致来了,搜肠刮肚,想要像林一样巧妙地用典故说话。

    但他终究只是个半吊子,压根没有林博学,因此半文不白:“随你信或不信,朝闻道——不对——天行健——也不对——”

    杜无伤思考了一下:“——一个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算了,总之如果你不同意,导致这一船的人死光,我也不会有什么遗憾的,因为我为此尽了我的全力,甚至更多。”

    杜无伤那张普普通通的脸带着挥之不去的笑意,他在雨中站的那么自然。即使遍体鳞伤,一瘸一拐,可他表现得就像作为毕业生正在参加毕业典礼。

    老头看了他一会,咕哝两声,掏出孙女的照片看了一眼:“过来吧,我老了,不怕死,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怎么回事......”

    杜无伤缓慢的朝他走去,老人从舱门中爬出,指了指示意他先下去。

    态度原本极其冷硬的老人走到那名女猎人身边开始抹眼泪:“爷爷对不起你......”

    “她还没死,我救了她,两次,”这时杜无伤才想起了自己要说的话,他顺嘴就说了出来,“我心光明,亦复何言。”

    老人身体一僵,回头怒道:“你说的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随即抱起自己孙女就开始往回跑。

    两人在梯子上一上一下,中间拖着女猎人往下爬。

    等终于到了地面,老人开口:“谢谢。”

    杜无伤一笑——现在他真的很喜欢笑,就像林,说出来的话也像林一样跳脱:“救她很值。”

    就在这时,化蛇再次起飞了,那巨大的翅膀呼啸的声音即使舱内也能听见。

    老人摇了摇头,显然没听懂杜无伤什么意思:“我不能带你去火控室,但是我记得这种炮台的瞄具是什么样子的,你得靠自己转炮台,我会教你射击。”

    “好,不过你最好还是先把你孙女带到医务室去。”杜无伤点了点头,他很开心,周小姐果然是他的幸运星,最近很多事都很顺。

    老人闻言犹豫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孙女。

    这时,那女孩醒转过来——她应该早就醒了,只是没力气说话。

    因为她虽然还处于虚弱中,但她拒绝了杜无伤的提议:“爷爷,战机稍纵即逝,我不要紧。”

    老人只是脸皮一抽,但杜无伤看得出他真的下了很大的决心,他转头对杜无伤说:“我们上去。”

    炮台的外壳与雨水合奏出一段激烈的打击乐,化蛇振翅将东边的云层吹得有些蓬松,炮阵的火力随之转向东边。

    杜无伤眼中空无一物的地方炸出黑烟和火光,戏耍了炮阵的化蛇在云中默默滑翔,它张开大嘴,一条金线毫无预兆的破云而出射向舰塔。

    能量在钢铁表面被分散,似乎有个女人痛呼了一声,但细听却什么都听不到。

    杜无伤排除万般杂念,预判化蛇的飞行轨迹和距离,缓慢的将炮台推到位置。

    一旁的老人神色凝重:“记好我教你的测距法了吗?”

    杜无伤没回答老人,他的双眼死死的盯着化蛇,握着电线的双手突然一合。

    十几声锤击一般的巨响将周围的水泊震的止不住乱跳水花,炮口冲击波带起的风险些把老人吹倒。

    老人捂住耳朵脸色铁青,但依旧坚持着不肯离开。

    等到终于响完,尽管有点晕乎乎,但老人还是以期待的目光看向杜无伤。

    杜无伤的视野之中,那十几发炮弹只有三四发撞上了化蛇的尾巴,只是打碎了几根尖刺。

    没中,而且化蛇已经意识到有人能够看到云层中的自己了,这畜生开始绕着火德星君号飞行,且小心翼翼的始终将腹部朝向巨舰。

    可杜无伤——向老人点了点头。

    老人精神一震:“不错!准备第二轮!”

    指望第一次上手的杜无伤百发百中是不现实的,两人的计划没有这么白痴。

    炮台缓缓地对准化蛇路径上的某个点,杜无伤全神贯注,手中电线连接,轰隆隆又是十几发炮弹出膛。

    化蛇在炮声响起时就迅速爬升,那十几发只挨到了边,而化蛇已经确定了这座特别的炮台的位置,这畜生开始拉高,并毫不掩饰的向着巨舰飞来,期间做着灵活的无规则机动。

    “来了!”杜无伤低声通知老人。

    老人点了点头,两人像做贼一样悄悄爬到一边。

    化蛇随之吐出一道金线,似乎是想要试探这座炮台有没有人。

    老人默默趴在远处,将手里的电线合拢,炮台随之带着悲壮和孤注一掷的气场不断轰鸣起来,金光撞在炮台上炸开,炮台也随之哑火。

    化蛇大吼一声,直直扑向炮台,动作带着几分急切。

    这畜生清楚他的雷电射线顶多只能让猎人瘫痪一会,因此急迫的想要将这座炮台从物理上抹去。

    老人骂骂咧咧的不断将电线连接又分开,似乎是炮台本身的功能也因此瘫痪了,不过这对两人的计划没有太大影响。

    化蛇越来越近,几乎要到达战舰上方,炮台终于开始怒吼,如此近距离的受击使化蛇的速度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

    那条巨尾如摆锤一般伸出云中挥向炮台,像打高尔夫球,成功将炮台从巨舰上整个抹去。

    与此同时,一条雨水组成的猎犬悄然落到了化蛇的脊背上,猎犬的身体里带着三四颗炮弹中卸下来的定位器。

    杜无伤激动地握紧了拳头:“成了!”

    老人迅速爬了起来冲向舱口:“我去通知火控室,让他们发射‘七星金剑’,你等在这,别让定位器丢了。”

    就在这时,舱口中跳出一人——是常玄,但杜无伤从未见过这个常玄——满头白发,老迈但双目绽放精光,一身寿衣,手中仿佛空无一物。

    杜无伤有些迟疑的喊道:“常玄?你怎么了?”

    老年常玄不答,慢步走向杜无伤。

    杜无伤想到也许常玄跟自己一样外向力进化了,他露出开心的表情,想要跟对方分享一下自己的喜悦,不过还是对周小姐处境的好奇更重一点:“常玄,你见到周小姐了吗?”

    老人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意识到他们认识之后,就从这个老迈不下于自己的人身边走过,匆匆将头探向舱内,想要快些下去。

    只看了一眼,老人就呆住了,接着他迅速地抬头想要向杜无伤说些什么:“小——”

    一把飞刀扎进老人的眼眶中,他身子后仰摔进舱室内,与他那因为不肯先去医务室,而同样眼眶中插着一把飞刀的孙女倒在一起。

    杜无伤还没反应过来,白发常玄立刻朝杜无伤抬了抬手,三把飞刀从袖中交替飞出。

    一把破开杜无伤的元气盾,另两把钉向他的心口和脑门。

    杜无伤立刻偏头,心口依旧被命中,只是钉向脑门那把飞刀只带走了他的小半张脸皮。

    这就够了。

    就在这短暂的半秒钟内,云层中的化蛇身上多出了十几条雨水猎犬,它们或喜或怒或哀或惧,它们都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性格,但它们都在不约而同的做同一件事:制造伤口,然后将定位器深深地埋进伤口中。

    化蛇的哀鸣与它的喜悦一样都以哭泣的形式呈现,许多声不同的婴啼同时响起。

    白发常玄立刻补出一记飞刀,刀刃毫无意外的插进眼神瞬间变得无比虚无的杜无伤脑中。

    由于他将自己的过去全数销毁,以换取他想要的未来。

    因此在最后的最后,只有一声特别的婴啼响彻他的脑海,将他带回许多年前的某个夜晚,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婴儿走在大街上。

    面容恐怖,仿佛脸皮被撕下过的女人抚摸着婴儿的小脸:“妈妈希望你永远不受伤,宝宝以后就叫无伤好吗?”

    婴儿哭泣着活了下去,而杜无伤微笑着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