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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没有了嫁衣女鬼暗中作祟,陈平安一行人走得畅通无阻。

    山坳里有一条通往府邸的道路,原本可供两辆马车并肩而行,如今虽然荒草丛生,沾着雨露寒气,可是比较凭借破障符离开那条黄泉路后,陈平安必须手持狭刀祥符一刀一刀开辟道路的光景,已经要好上太多。

    被嫁衣女鬼称呼为陆地剑仙的男子,突兀加入队伍后,并没有开口说话,这位风雪庙神仙台的剑修,一手牵着白色毛驴,一手扶住腰间剑柄,闭眼行走,心神远游。

    若说下五境和中五境之间,是一条鸿沟,那么第十境和第十一境,无异于一道天堑,哪怕第十境的练气士,在山下俗世贵为王朝栋梁的显赫存在,仍需要如荒冢枯骨一坐数十年,甚至百年光阴,最终好不容易摸到了“静极思动”的破境契机,从洞天福地、山门府邸走下山去,可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返回山上继续枯坐面壁,仍是不在少数。

    魏晋悄然结束风雪庙独门吐纳之术,睁开眼睛,转头望去,打量着那些与阿良熟悉的孩子,只是这位白衣剑仙的心思,更多还是在风雪庙的祭奠,始终无法破境,已经很多年没去师父坟头敬酒了,再就是听过阿良那些所谓狗屁倒灶的小故事后,魏晋对于两座天下接壤的倒悬山,充满了憧憬,对于那座城头皆剑修的长城,更是心神往之。

    魏晋叹了口气,觉得意犹未尽。

    若是之前在“秀水高风”匾额之下,他的肉身已经稳固,与剑意完美契合,达到浑然天成的地步,那么出剑就不会有任何瑕疵,当时挡住去路的墨家游侠,恐怕出剑就不止一寸那么点距离,最少也该是剑身出鞘一半。

    李槐看着这个眼神飘忽的白衣神仙,很是好奇,好奇的同时,也很遗憾,如果阿良在场就好了,李槐很想拍着阿良的肩膀,告诉他这才是剑术高手嘛,你阿良还是差了点,以后多跟人学着点,看看人家魏晋的出场,人未到剑已至,一身白衣剑气环绕,打得那个恶鬼婆娘哭爹喊娘,就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出场,跟你阿良戴着斗笠牵着毛驴走在河边,能一样?

    林守一发现魏晋在打量他们之后,又察觉到风雪庙剑修的心不在焉,冷峻少年不露声色地扶了扶书箱,思考自己的修行事。

    领教过嫁衣女鬼深不可测的术法神通,见识过两位剑修出神入化的剑术切磋,林守一心头沉甸甸的,任重而道远,自己那点修为道行,如今给人塞牙缝都不够。

    魏晋收回散漫视线,停下脚步,从袖中掏出一块散发出羊脂莹润光彩的玉牌子,坦言笑道:“我不可能一路跟随你们去往大骊野夫关,需要立即去往骊珠洞天,去那边的斩龙台砥砺佩剑高烛和本命飞剑,为将来的倒悬山之心做好准备。因为阿良前辈说过,通过倒悬山去往那个地方,如今正值百年一遇的大战,我绝对不可错过。”

    魏晋看队伍中没有人接手玉牌,耐着性子解释道:“虽然你们有一尊实力不容小觑的阴神护送,可是为防不测,以免再次出现今天的意外,我将这块玉牌送给你们,这是我们风雪庙和真武山独有的‘山庙太平无事牌’,一旦遇到危险,只要持有者灌注真气,对其说上言语,松手后它就会自行掠向山庙,向自己宗门发出求救。”

    魏晋看到仍是没人接过那块意义重大的玉牌,没有怪罪这些孩子的不知天高地厚,反而笑道:“如果你们觉得我陪着去往野夫关,比起拿着一块小玉牌子,更加安稳无事,我当然不会推诿责任,我只是跟你们商量商量,最后如何,还是看你们的意思。”

    陈平安开口道:“剑仙前辈可以自行去往龙泉县,寻找斩龙台磨砺剑锋,我们收下这块玉牌便是了,此去野夫关,本就有阴神前辈护驾,加上大骊朝廷之前也答应过我们,所以那三人才会出现在女鬼身边,虽然略晚了一点,可毕竟证明了他们好歹是说话算数的。”

    陈平安思量片刻,认真道:“今天这种大的意外,相信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出现的。”

    他接过牌子,转手交给林守一,小声叮嘱道:“记得收好,最好别放在书箱里,离得太远了,紧急状况会不方便取出。”

    林守一点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会把它和剩余两张符箓,一起藏于袖中。”

    魏晋会心一笑,对于这个草鞋少年的通情达理,有点小小的意外。其实魏晋早先就有些疑惑,为何是此人在队伍中一言而决,先前在女鬼府邸前的街道上,魏晋就已看出名为林守一的少年,已经踏足长生桥,气府景象,生机勃勃,壮阔且平稳,是难得的修道胚子。少年还是那种清高倨傲的性子,怎么愿意位居人下,而且关键是看上去少年本身,好像并没有觉得不对?

    至于那个年纪最小、虎头虎脑的家伙,既然会被阿良安排为照看白驴,福气之好,无需多说。因为不管如何,魏晋都会赠予李槐一份离别礼物。他魏晋独自游历列国,这么多年无牵无挂,种种奇遇机缘,收入囊中的好东西不在少数,大多随手散给一个个有缘人,能够留到如今的,自然是重中之重的好物件。

    更何况当魏晋以清澈剑心照彻对方,扫开那份有人故意为之的雾障,才发现李槐的先天根骨,竟是比起林守一还要好,是山庙兵家祖师们梦寐以求的头等良才美玉。

    落在剑仙魏晋眼中,浑身白雾蒙蒙的红棉袄小姑娘,她开口问道:“这块牌子,如果遇到今天的情况,它当真飞得出去吗?遇到先前的黄泉路,还有后边前辈你用飞剑破开的那层夜幕,会不会阻挡它的去路?”

    魏晋哈哈笑道:“大可以放心,哪怕是十境修士的圣人地界,也困不住它,此物速度极快,远胜御剑飞行,玉牌在飞掠途中,下山游历的风雪庙修士,只要能够感知到它的存在,都会以秘术将其牵引到身边,往往愿意选择出手相救,所以大多不用师门后援出手,就可以解决危机。”

    小姑娘点头道:“懂了,玉牌本身就是一种类似通关文牒,如果是连阴神前辈也打不过的对手,肯定身份很不简单了,以他们的岁数和阅历,会一眼就认出这块风雪庙的太平无事牌,也肯定会忌惮剑仙前辈和前辈所在的宗门,所以哪怕玉牌无法及时到达那座风雪庙,只要祭出玉牌,就已经是一种震慑了,等于是在劝诫对方不要挑衅风雪庙。”

    魏晋愣了愣,对于小姑娘的早慧和通明,感到惊艳。看着一脸严肃正儿八经的小姑娘,顿时心生欢喜,自然而然就觉得亲近可爱。

    到最后,魏晋无意间又看了眼草鞋少年,难道只是岁数大一些,才做了三个孩子的领头羊?

    魏晋视线偏移,望向帮助自己一路照看毛驴的孩子李槐,一番权衡之后,一抖手腕,手心出现一排泥塑小人儿,半指高度而已,有佩剑剑士,有拂尘道人,有披甲武将,有骑鹤女子,还有锣鼓更夫,总计五个。

    魏晋递向李槐,“这五个泥人儿,算是半死之物,结合了阴阳家、墨家傀儡术和道家符箓一脉的艰深学问,我并不理解其中玄机,只知道若是温养得当,让它们熟悉你的气机,说不定哪天就会活过来,之后需要以火灵水精等五行精髓不断喂养,它们最高修为,受限于小小身躯的气府、经脉等等,最多也才等同于七、八境练气士……”

    说到这里,魏晋自觉失言,不再说话,只是笑望向李槐。

    孩子不忘转头望向陈平安,后者赶紧点头,李槐这才一把搂过五个泥人,心想加上住在背后书箱里的彩绘木偶,自己就已经拥有六个小喽啰了!

    魏晋翻身骑上毛驴:“那就告辞了,希望你们一路顺风。”

    魏晋虽然生性豪迈,任侠风流,却也不是那种善财童子,修行路上,大道漫漫,数面之缘,短暂接触,结下的缘分,其实很难知晓善缘还是孽缘。若无恰到好处的时机和轻重得当的缘分,以魏晋如今的浓郁气数,和那冥冥之中不可预测的天意,接手魏晋赠送礼物的人,若是自身福缘不厚,天晓得会不会反受其害,半路夭折?

    为何山上之人下山收徒,慎重又慎重?很多历练和考验,会长达数年甚至十数年。

    魏晋相信这些孩子,之前阿良与之同行,肯定也不简单。

    至于到底谁才是阿良最关心、最器重、最看好的人物,可能是大有来历、福气深厚的李槐,可能是天生讨人喜欢的红棉袄小姑娘,也可能是道心坚定的林守一,三个孩子,都有可能,或者干脆就是各占其一。

    只不过魏晋赶赴倒悬山,是当务之急,要不然就会错过那场荡气回肠的巅峰大战,否则他还真想亲自陪着这群孩子去往边境野夫关。

    作为志在登顶剑道的剑修,岂能错过那场百年一遇的盛会?

    陈平安下意识抱拳还礼,只是在绣花江渡船上第一次跟人抱拳行礼,是习惯性左手覆盖右手,如今看那风雪庙魏晋和年轻剑客,好像都是右手覆左手,如此一来,陈平安就有些别扭,生怕是自己不懂礼数规矩,连忙换了换左右手的位置。

    魏晋将这个细节看在眼中,发现草鞋少年的窘态后,忍俊不禁,弯腰一拍老伙计的背脊,“走喽。”

    白色毛驴踩着欢快蹄子,向前走出数步后,突然转过身,跑向陈平安,蹭了蹭少年的脸颊,这才背着久别重逢的主人继续远游。

    这一路上,说是李槐照顾白驴,可李槐那么个家伙,哪里有这份耐心和毅力,还不是陈平安默默帮着喂食、涮鼻和驱散蚊蝇?

    陈平安笑着跟毛驴挥手告别。

    白衣剑修哑然失笑,身体后仰,随着驴蹄颠簸起伏。

    得嘞,敢情自己这位陆地剑仙,还不如自家老伙计来得有人缘啊。

    人生河流里的一场萍水相逢,往往各自打个旋儿,就会分别。

    道号为玄谷子的目盲老道人一路沉默,这让小姑娘酒儿反而有些不习惯。

    跛脚少年虽然不愿交出那颗蛇胆石,犹豫纠结之后,仍是主动递给脾气恶劣的师父。

    老道人接过质地细腻的石子,握在手心细细摩挲片刻,破天荒还给少年,“自己收着吧。”

    跛脚少年一头雾水接过石子,望向小酒儿,后者也悄悄摇头,表是自己猜不透师父的心思。

    老人轻声道:“小跛子,这是你的缘分,师父拿不走的,真拿了,反而不是好事。你以为那个叫陈平安的少年,为何要借助驿站寄信回龙泉县城,贫道估计如果到了那什么太岁、草头铺子,是为师而不是你亲手拿出石子的话,咱们在那边的日子就不好过喽,未必会遭人刁难,但是别想顺顺当当站稳脚跟,更别提找到一座山头,去寄人篱下修行了。”

    跛脚少年哦了一声,他就不是一个有弯弯肠子的人,不擅长想这些问题。

    目盲老道人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你们两个,福气真不错。”

    小酒儿比起哥哥,心思更加细腻,问道:“师父,小姐姐他们一行人,身世是不是不一般啊?”

    老道人点头道:“那个龙泉县,本是大骊王朝上空的骊珠洞天,破碎后落地生根而成,之前有儒家圣人齐静春坐镇一甲子,如今这些孩子背着书箱,一个比一个聪明,说是去大隋书院远游,那么你说,他们会是谁的学生?”

    小姑娘有些羡慕,“儒家圣人的学生,真厉害。”

    目盲老道人嗤笑道:“要不然那风雪庙剑仙魏晋,破关第一件事,就是前来相救?再说了,这些孩子身边有一尊阴神担任扈从,竟然能够威胁到那个凶狠女鬼的山根水源,这些孩子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老人感慨道:“前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啊。”

    小姑娘有些后知后觉,好奇问道:“既然师父晓得他们有高手保护,那为啥要多此一举,告诉他们三枝山厉鬼的情形,他们根本就不用担心啊。”

    老道人习惯性伸手掐了掐小姑娘的脸颊,笑道:“蠢丫头,这叫惠而不费,一颗铜钱不花,就能当回好人,为啥不做?”

    小姑娘怯生生道:“可如果人家看穿师父的心思,师父不就是画蛇添足啦?”

    老道人哑然,摇头叹息,最后拍了拍小丫头的脑袋,“师父以后要对你们两个好一点。师父这么多年,总想着哪天捡个天大的漏,能够在路边随手捡个天资卓绝的弟子,经常嫌弃你们两个出身不好,来路不正,不料回头看来,倒是师父灯下黑了。”

    小姑娘有些害怕,这样的老道人太陌生了,脸色微白,“师父,你是不是鬼上身了,酒儿都不认识了。”

    老道人哈哈大笑,突然低声道:“酒儿啊,之前师父答应一年之内不收符泉,现在跟你商量商量,从一年改为半年,如何?你想啊,师父这趟降妖除魔,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给那女鬼狠狠打了一顿不说,不但幡子上少了四个字,还送出去一幅师门祖传的《搜山图》,你们做徒弟的,就不知道心疼心疼师父,孝敬一二?”

    小姑娘如释重负,这才是她熟悉的师父,于是她干脆利落道:“半年就半年!”

    跛脚少年仔细收好那颗石子,闷闷道:“石头已经是我的了。”

    目盲老道人气不打一处来,破口大骂道:“狗改不了吃屎!”

    小姑娘一手捂嘴偷着笑。

    小跛子也跟着笑起来。

    人迹罕至处,那尊阴神露出真身,不过依然面容模糊,黑烟缭绕身躯,阴气森森,他沙哑开口:“没能护住你们,还害得你们被掳去女鬼府邸,对不住了。”

    陈平安实在不知如何安慰人,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尽力就好。”

    阴神笑容惨淡,“不管怎么说,这次我难辞其咎。尤其是因为我贪图个人修行,才连累你们沦落到这般田地,我实在是良心难安。如果你们出了事情,我哪怕事后打烂了此处的山根水源,与那女鬼同归于尽,也没有任何意义。”

    李宝瓶笑道:“小时候,我大哥喜欢给我讲一些古怪事情,有次讲到一个城隍爷的故事,说考量阴德的方式,不太一样,我记得很清楚,叫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人力有穷尽之时,尽力又尽心了,就不用太愧疚。要不然做人累做鬼也累。”

    阴神无言以对,被一个小姑娘传授道理,哪怕她之前展现出了君子气象,可总归是有些别扭。

    小姑娘又陷入自己的世界中去,有些懊恼,以拳头捶掌心,“大哥总说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当时只当有趣故事来听,早知道我该更用心一些的。”

    陈平安欲言又止。

    阴神望向陈平安,笑道:“我们能不能单独谈一下?”

    陈平安点头,让林守一三人先行。

    阴神等到林守一他们前行出去约莫半里路,开口道:“我是药铺杨老头安排来保护李槐的。”

    陈平安挠挠头,“我还以为你是来保护宝瓶或是林守一。”

    这尊阴神笑道:“李槐他爹李二,差点打死藩王宋长镜,很厉害的。曾经有一次,李二找到杨老头,说他媳妇给人欺负了,他要出山找那户人家的老祖宗算账,一定要离开骊珠洞天,杨老头犟不过,只好答应了。结果听说后来,宝瓶洲有一座底蕴不俗的仙家山门,硬生生给李二用拳头拆掉了祖师堂,而且还是一路从山脚打到山顶。”

    陈平安张大嘴巴。

    不都说李二是小镇西边最没出息的男人吗?甚至连他儿子李槐,也从来这么认为啊。

    陈平安疑惑问道:“为什么李二不告诉李槐?”

    阴神似乎提及李二后,心情好转许多,“李二的性子很轴的,要不然也不会娶了李槐的娘亲做媳妇。”

    陈平安开怀笑道:“那以后知道了真相,李槐可得乐坏了。”

    阴神问道:“你不打算告诉李槐这个?在枕头驿那边,你就直截了当告诉宝瓶真相了,哪怕阿良劝你不要急着告诉她。”

    陈平安向前缓缓而行,“有关我自己的事情,我觉得是对的,当然可以自己做决定。可李槐他爹既然不愿意告诉自己儿子,我一个外人,凭什么告诉李槐真相?难道就因为我觉得这样李槐会开心一点?这样不好。”

    阴神点点头,心想难怪李二当年,不看好那些个天之骄子,反而更看重这个泥瓶巷少年一些,甚至为此不惜破坏规矩,想要把那尾金sè鲤鱼连同龙王篓一起送给陈平安。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问道:“因为我眼力很好,当时又担心你是坏人,所以我记得很清楚,阴神前辈你第一次露面的时候,第一眼看的是我,再去看的李槐,这是为什么?只是无心之举吗?如果不愿意回答,阴神前辈可以当我没问。”

    阴神如果还是活人的话,一定要口干舌燥、如坐针毡了。

    他当初哪里想到陈平安会如此心细如发,当时自己的视线,一闪而逝,隐藏得不算浅了。

    不过一想到这一路陈平安的表现,阴神就又释然,大概这也是陈平安能够服众的原因所在。

    哪怕林守一如今已经跻身中五境,成为真正的山上神仙,李宝瓶还是不会听他的,李槐也一样,至于阴神自己,恐怕一样不会例外,林守一在他眼中,终究还只是一个极其聪明、资质很好的少年晚辈而已。

    这种感觉很奇怪。

    好像泥瓶巷少年身上,有一种能让人感到“心安理得”和“天经地义”的气质。

    少年说这件事不对,队伍里其他人会觉得那就是不对了。

    少年说这件事可行,那就可以做。

    但是更奇怪的地方,在于少年从来没有刻意炫耀过自己的任何长处。

    恰恰相反,他会跟称呼自己小师叔的小姑娘,虚心请教识字和读书。他甚至从来没有把李槐当做不懂事的孩子,也愿意跟林守一待在一起聊天,听后者说外边天地的事情。

    阴神最后笑道:“我先不回答这个问题,总之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害你。”

    陈平安小跑向前,扭头笑道:“我如果不相信前辈,这个问题就不会问了啊。”

    阴神缓缓逝去身影,叹了口气,跟着这帮孩子一起远游,心真累。

    其实那个心性糟糕的婢女朱鹿,搁在山下王朝的一般门阀,也算不容小觑的天才了,只可惜在这支队伍里,从头到尾,都被直接甩开了十万八千里,竟是方方面面,一个也比不过。

    再往南走,好像先是龙须溪和铁符江,之后又是绣花江、冲澹江和,水要多过于山,可接下来一天半行程,像是“水运”都给用光了,竟是连条山涧溪水都难找,其实水也有,但是都是一些无法饮用的死水坑子,更多还是病恹恹的柳树秧子,不高也不茂,还多歪斜,一路上飞虫四起,让人总觉得浑身不舒服。

    李槐有些害怕,因为那个乌鸦嘴的目盲老道人,说了他们很快就要经过一个名叫三枝山的鬼地方,有厉鬼,还有什么阴尸当那厉鬼的小喽啰。

    一想到这个,李槐就郁闷,自己的彩绘木偶和泥人儿,个头都太小了,哪怕活过来,估计打架的本事还是够戗。何况那位白衣剑仙赠送的五个泥捏小像,他怎么捂热都活不过来,该不会是骗子吧,心底不愿意给自己好东西,又放不下剑仙的架子,所以就故意画了张大饼给自己?

    黄昏中,陈平安停下来搭灶烧饭,李槐熟门熟路地跑去拾取回一大捧干枯树枝,然后蹲在一旁,跟陈平安告状道:“陈平安,我觉得风雪庙魏晋没阿良好。”

    陈平安没搭理他。

    李槐去自己书箱拎出彩绘木偶和一个泥人儿,用木偶狠狠欺负那个持剑的小泥人,再让后者摆出跪地求饶的姿势,嘴里喊着“女鬼大人,饶命饶命,我魏晋知道错啦……”

    陈平安哭笑不得,只好解释道:“魏晋是个很好的人。”

    李槐翻了个白眼,双手乱动,继续让彩绘木偶蹂躏泥人。

    林守一坐在不远处一块石头上,正在翻看那幅《搜山图》,抬头说道:“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魏晋好像看不起你,或者说,最不看好你。”

    正在默默收拾小书箱的李宝瓶大怒,“还有这种事情?”

    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缓缓点燃柴火堆后,陈平安蹲着准备煮饭,“看不起我,跟他是不是好人,有什么关系?”

    李槐一脸震惊,“陈平安,你咋想的,看不起我的人,还能是很好的好人?肯定是没那么好的好人啊!”

    陈平安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自顾自说道:“魏晋那么厉害的人,还被称为陆地剑仙,可是跟我们说话的时候,还是和和气气,愿意跟我们这些孩子摆事实讲道理,你以为所有山上的神仙,都是这样的吗?不是的。我在离开小镇之前,就遇到过杀人只看自己心情、只讲自己道理的神仙,而且还不止一个。”

    少年轻描淡写说着那些杀机四伏的往事,也不愿多说,继续道:“要想让人看得起,得靠自己。庄稼活做得好,烧瓷拉坯拉得好,进山砍柴烧炭你力气最大,巷子与巷子之间为了争水打架,不怕挨揍,敢冲在前边,自然而然就会让人看得起。”

    陈平安看了眼他们,“这是在我们家乡。以后等到宝瓶到了大隋书院,如果读书很厉害,还有林守一,年纪不大就成了练气士,当然能够让人看得起,你李槐……的话,等年纪大一点再说,现在不用急。

    李槐急眼了,“陈平安你不着急,可我着急啊!”

    陈平安问道:“每天早起跟我一起走桩练拳,你起得来?”

    李槐毫不犹豫:“当然起不来!”

    陈平安又问:“那教你剑炉立桩?”

    李槐一脸嫌弃,“学那个做什么,我年纪这么小。”

    陈平安无奈道:“现在知道自己年纪小了?那你一开始跟我急什么?”

    李槐目瞪口呆,想了半天,还是没有答案。最后在大伙儿一起围坐吃饭的时候,李槐夹了块腌菜,一大口饭下肚后,问道:“你们说,世上有没有一蹴而就的捷径法门啊,比如今天练了、明天就能变成神仙的本事?阿良说是没有,早知道魏晋走之前,我该问问他有没有的,万一阿良没有他有呢?那我就发达了啊。这次去大隋求学,我就踩在一把飞剑上头,嗖嗖嗖,来来回回,比陈平安走桩还快,风一样!你们就跟在我屁股后头吃灰尘吧!”

    李宝瓶板着脸问道:“谁吃灰尘?”

    李槐咽了咽口水,望向林守一,然后默默转头望向陈平安,最后李槐有些伤心,突然灵光乍现,他赶紧从地上捡起那只彩绘木偶,“它吃!她如今可是我手底下的甲字号大将!没办法,个子最大,最漂亮好看,还是资历最老的功勋,随我李槐征战四方的日子最长嘛,之后那五个脏兮兮的小泥人儿,就只能排到乙丙丁午己了。”

    林守一笑问道:“那夹在那本《断水大崖》书里的小东西呢?”

    李槐摇头道:“它们?我不太喜欢。”

    李宝瓶一语道破天机,“你是因为不喜欢读书吧,随意不乐意看到它们,因为需要你先翻开书页。”

    李槐一脸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的表情。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远处那座略高的三枝山,问道:“过了三枝山,到了城镇的集市,你们想要买什么吗?”

    李宝瓶雀跃道:“小师叔,我想买一些杂书,齐先生说儒家之外的诸子百家,都有各自的经典,不妨多看看,先生说过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陈平安,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买一副棋,最便宜的就可以了。”

    “李槐你呢?”

    “给我钱,不买东西,行不行?我想攒下来,我娘亲教过我,兜里有钱万事不慌!”

    陈平安反问道:“你觉得呢?”

    李槐嘿嘿笑道:“我这不是心怀侥幸嘛,万一你陈平安良心发现呢?”

    陈平安呵呵一笑。

    李槐顿时笑脸僵硬,赶紧转移话题,“那老道人不是要我们只要天黑了,就不要走三枝山吗?”

    林守一摇头道:“我跟陈平安还有阴神前辈商量过了,如果我们夜间赶路,那厉鬼出来伤人,就将其镇压,一开始阴神前辈会袖手旁观,先让我出手,尝试着以符箓和雷法退敌,主要是让我历练一二,如果厉鬼躲着不出来,就算了,我们继续赶路就是。”

    夜幕降临,一行人缓缓登山,三枝山不高,但山势平缓,山坡很大,陈平安还故意绕路了,山上有大片无后人添土的乱葬岗,当然更多还是有子孙祭奠的坟墓,收拾得干干净净,坟头竖碑,碑上有字,碑前散落着一些没有全部烧尽的纸钱。

    不到一个时辰就翻过了三枝山,除了夜风微冷,没有任何奇怪之处。

    林守一有些遗憾,不过也不会强求什么。

    在那之后,去往大骊边境野夫关的行程,更加顺风顺水。

    经过一座小镇集市后,李宝瓶买了五六本杂书,有山水游记,有佛道经典,有文人笔记。

    林守一买了一副棋,教了陈平安规则之后,只要有空就经常对弈,因为李宝瓶坐不住,恨不得一口气在棋盘上丢下七八颗棋子,还总嫌弃林守一下棋太慢了。至于李槐那纯粹就是懒得动脑筋。不过跟林守一下棋最多的,竟然是那尊阴神。

    李槐大概是对于在红烛镇那边,花了将近十两银子买了一本破书,这次什么都没有买。

    虽然陈平安有点想练剑,但是除了偶尔拿出背篓里那把槐木剑,并没有真正开始练剑。

    在陈平安看来,当务之急,还是要先练好拳!等到什么时候觉得可以分心做事,再来练剑。阿良教的那个运气法子,陈平安到现在才练了小半,到了第六停就实在走不下去了。

    虽然暂时不能练剑,不过阿良说过,十八停,本就是许多剑修历尽千辛万苦,琢磨出来的东西,勤练十八停,就当是给将来练剑打好基础。陈平安这么一想,就觉得干劲十足,浑身都是力气。

    一有闲暇,或是山巅大树枝干上,或是临水大崖的边缘。

    有少年双手掐诀,独自立桩,对着山水默默修行。有山时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