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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叹挚友阴阳分两界 哀逆子一园易二主

    春光明媚、气候宜人,若墅堂前后窗牖皆开,堂内天光明亮、空气舒爽。因堂前就是繁香坞,杂植牡丹、芍药、丹桂、海棠、紫藤等花卉,此时已绽放的垂丝海棠的清雅馨香随煦风阵阵飘入,令人精神倍增。所以,虽然已时近中午,文征明还是决定多画一会儿,然后再去吃饭不迟。

    他正画一幅即兴小品。只因入春后连日阴雨,昨日起豁然放晴,溪流丰沛清澈,草木花树生机勃勃,一派春意盎然,不觉画兴顿生,欲写植被雨后翠湿欲滴之意境。

    虽然已七十有八,但他精神健旺,身板挺直,连续一、两个时辰站着作画也不显疲惫之态。

    尤自挥毫泼墨之间,眼角余光所及却提醒了他还有客人的存在。他忙放下笔,颇为歉疚地对另一张桌案边正俯首篆刻的男子拱手说道:“哎呦,抱歉抱歉!光顾自家画得起劲,就把震泉老弟给怠慢了!——老弟呀,吾想趁着兴致再画它几笔,侬先到后面去吃饭,老夫少顷便过来相陪。”

    那被称为震泉的男子年近五十的样子,头戴青黑色纱罗软裹,脸型比周正的容长脸略长些,鼓鼻梁,颧骨也随着鼻子略凸起些,眉毛下是一对双眼皮、眼角下弯的“笑眼”;黄白面皮,唇周黑漆漆五绺须髯。身上穿淡粉色团领大袖襕衫,手指上因篆刻粘有不少石粉。他抬起头摇了摇笑道:“勿急勿急,吾也是一点都勿饿,等下陪文翁一道去吃好了。”

    征明笑道:“那也好,这小品还有半个时辰也就画好了。”

    震泉道:“这‘停云’二字半个时辰也能刻完,文翁正好用一下,看看效果如何。”

    征明十分高兴:“那好啊,这样就珠联璧合、锦上添花了!——等一下吾要好好敬老弟三杯,以表谢意!”

    震泉忙道:“哎呀,文翁言重了!侬送吾字画墨宝吾都无以为谢,刻一枚小图章又算得了什么呢?!文翁如此,叫晚辈无地自容了!”

    征明道:“好,那吾两个就畅叙友情、切磋技艺,别的一概勿谈,可好?”

    两人一同笑了起来。

    这时,家人文祥走进来。

    “老爷,王公子来了,还带来一位客人,说是太仓的古董店老板。”文祥禀报道。

    “呕,快快请进!”文征明立刻说道。

    虽是败家子,虽已不是拙政园的主人,但王献臣的儿子,仅凭这一点,文征明就会对王子让随到随迎、有求必应。因为,他与王献臣之间的友谊太深厚了,以至于不可遏制地将这种友谊移情于献臣后人的身上。

    自正德五年(1510年)第五次赶考落败,返乡途中被王献臣接到拙政园前身的所在并加以热心开导,屈指算来已三十八年过去了,献臣作古也已将近二十个年头,但征明只要回想起与献臣兄弟手足般度过的岁月,历历往事便如昨天发生的一般浮现在心头。是献臣用循循善诱的话语融化了征明因赶考屡战屡败而积郁在心头的羞愧与自责;是献臣以充分信任、不加任何干涉的态度把三百亩旷野全权交给征明设计、构建园林,并耗尽心血经营买卖,为建园提供充足财力保障,终使征明的才华变成了这片如今已声名远播的江南名园。

    经献臣开导后,征明以豁达的心态又赶考四次均不中,却于嘉靖二年(1523年)因偶然机会受到举荐,以岁贡生身份参加吏部考试,被授予翰林院九品待诏之职,总算圆了仕途梦。这时,文征明年已五十有三。

    然而,官场带给他的并非才志得抒的快乐,而是森严礼法的束缚、宫廷风云的险恶、权势朋党的是非、贪婪小人的骚扰。他参与《武宗实录》、《宪皇帝实录》编纂,并担任嘉靖皇帝侍讲,且所受赏赐与一般学士、翰林一样。但他并不满意,且因为不适应而感到浑身上下不自在。转过年来“大礼议”事件爆发,廷杖大臣一百三十四人,致死十六人。文徵明因之前跌伤了左臂未入朝,得以幸免,却着实惊出了一身冷汗。张璁得势后示意文徵明依附于门下,徵明不从;杨一清入朝辅政后主动与文徵明攀世家之好,征明也不冷不热。至于那些向他索要字画不成,就在背后拿他的“出身”说三道四的同僚,更是令他厌烦不已。他明白了自己绝不是能在宦海中沉浮的人,这几十年对功名锲而不舍的追求实在是一种痴妄之举!他决定辞官归隐了。

    任职几个月后他就开始上疏请辞,但直到嘉靖五年(1526年)十月才获批准,前后为官三年零五个月。

    重归拙政园,他如同鱼游大海般的痛快、自在。自此之后,他的生活基本由两部分组成:一是继续造园,二是创作诗词书画。又过了七年,拙政园已有大小三十一景,初创告成。征明喜不自禁,绘绢册《拙政园诗画册》,为每一景观绘画一幅并配诗文,又作《王氏拙政园记》,为献臣与自己抒发造园之胸臆。这三十一景沿一条自东向西、由人工疏浚出来的溪流布置,共有一楼(梦隐楼)、一堂(若墅堂)、六亭(小沧浪亭、净深亭、待霜亭、得真亭、槐雨亭、嘉实亭)、三处(志清处、听松风处、怡颜处)、三池涧泉(水花池、竹涧、玉泉)、二坞(繁香坞、湘筠坞)、二轩(倚玉轩、尔耳轩)、二囿圃(来禽囿、瑶圃)、一梁(小飞虹)、一隈(芙蓉隈)、一隩(柳隩)、一台(意远台)、一矶(钓)、一坂(珍李坂)、一花棚(玫瑰柴)、一径(蔷薇径)、一沜(桃花沜)、一幄(槐幄)、一槛(芭蕉槛)。

    然而园成不久,献臣却故去了。当时征明颇觉突兀,事后想想也不无征兆。有几次饮酒或对弈时,献臣毫不相干地提起王子让,并自责有“养不教”之过失,担心家道将来会败落在这个纨绔子弟的手里。现在想来,恐怕是“鸟之将亡,其鸣也哀”的不自觉的情绪流露吧?

    那年十一月初,吴江乡绅张荃德请文征明帮忙考定苏轼与乡僧的《治平帖》。苏子蟾是北宋书法“苏、黄、米、蔡”四大家之首,能一睹他的真迹妙品,令王、文二人欣喜若狂,与张荃德在梦隐楼吃酒、品鉴直到深夜,献臣乘兴还要秉笔临帖,而文、张二人都已不胜酒力,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次日清晨,征明尤自酣睡未醒,屋门却被砸得“嘭嘭”山响。他赶紧披衣起身,打开房门一看,见献臣的家人一脸惊慌,口吃地说道:“文老爷,侬、侬快去书房看一下子吧,吾家老爷伊、伊恐怕勿大好了嘞!”

    征明大惊失色,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书房,只见献臣趴伏在书案上,乍看像是睡着了。但那支毛笔留下的痕迹说明出了意外:它先是在宣纸上留下一滩墨迹,继而划向桌案边缘,再在衣袍上留下一条痕迹,最后随着执笔手臂的垂落掉在了地上。再往面皮上看,颜色早已变更,说明人已然仙游多时了。

    “好在献臣是在最惬意、最享受的时刻去世的,也算是‘快意人生’了吧。”征明暗自思忖道。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此话屡应不爽。征明帮助王子让处理完后事不久,献臣的担心就变成了现实——王子让被人设下陷阱,在一夜豪赌中竟将整个园子输给了长洲的名门大庶徐少泉!

    不过,这一巨变并未对文征明产生多少实际影响。因为徐家仰慕征明在诗文书画上的名气与声望,表示拙政园的一切仍由他来主持。徐家除了派家人协助办理庶务,偶尔来园中游赏一番外,拙政园日常的主人仍然是文征明。

    话说当下宾主相见,王子让介绍了“王老板”,文征明也介绍了那位篆刻图章的男子,说他叫黄彪,字震泉。

    王子让快人快语,立刻尖细着嗓子说道:“伯父啊,吾两个这次就是来找震泉大哥的,让伊跟王老板到太仓走一趟好勿啦?”

    征明笑道:“好说、好说。先进屋坐下,再慢慢商量。”

    进屋分宾主落座,王忬让跟着来的店铺伙计奉上礼品,又赏伙计一枚二钱的“嘉靖通宝”打发走,然后拱手对文征明说道:“……王某来得唐突,还请文翁多多见谅!”

    征明忙摆手道:“哎,王老板勿必客气。吾与子让情同父子,侬既是伊的朋友,那就都是一家人。王老板有啥事体尽管讲好了,只要能办得到,老夫一定尽力而为!”

    “是这样,”王忬说道:“家里面祖传留下两张画,亲戚朋友看着喜欢,也有索要的,也有想买、想换的。画是传家之宝,自然勿能出让,可亲友也勿便得罪,所以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请人各临摹一幅,搪塞一下亲友的要求也就是了。久闻震泉兄是临摹圣手,又听说伊在文翁这里,王某便勿揣冒昧地前来打扰了。——吾想请震泉兄到太仓去帮吾这个忙,只是晨光勿会太短,大约需要一、两个月左右,勿知文翁可否应允?”

    书画赝品是个“水很深”的领域,征明自然明白。他见“王老板”不说是什么画,也不多问,笑笑说道:“震泉在吾这里只是做客,平日里切磋书画技艺、游赏消遣,并没啥羁绊伊的事体。所以,去太仓的事与老夫无妨,只要震泉答应就可以成行的啦!”

    王子让便冲着震泉问道:“震泉大哥,侬帮帮‘王老板’的忙,去太仓走一趟好勿啦?”

    那黄彪既在画界被称作“临摹圣手”,本就是靠这个本领谋财生利的,自然懂得个中规矩,更不多言,点头微笑道:“承蒙王老板看得起,黄某遵命就是。”

    文征明起身笑道:“好,正事商量妥当,现在请诸位随吾到后面去用餐。——王老板,请随吾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