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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严惟中为子办百日 李崆峒丹青讽东阳

    把严嵩故里所在地域比做特大型园林景观绝非溢美之词,峻岭奇峰、甘泉清流、深潭碧溪、幽洞石府、俏岩白沙、古树青藤、奇花异草,各种园林景观所需要素在这里不仅一应俱全,而且丰富多彩、寻常可见。分宜县治所在地安仁镇南滨秀江,周遭溪流、河汊纵横,湖泊、潭塘星罗棋布。由于水源多发轫自山中甘泉、洞中暗河,故水质皆清澈凛冽、晶莹甘醇,无论水面宽窄、动静,皆如丝绸、琉璃般曼妙动人。加之石俏如雕、沙白似米、古樟列荫、岸柳垂绦,更使这水色天光平添了几分妩媚。

    水自婀娜,山自雄峻。且不说“两岸对峙倚霄汉,昂首只见一线天”的锺山峡,更遑论“江水东流去不还,山形屹立森雄关。”的昌山,单说严嵩老家介溪村南面的袁岭,就将雄、峻、幽、奇集聚一身,直逼神仙境界、蓬莱洞天。

    那袁岭状如屏风,上有七顶,耸如列戟,因林木丛茂,苍翠欲滴,得名“袁山耸翠”。相传东汉望族袁氏子孙袁京、袁闳先后在此隐居终老,山亦因之得名。又其第三峰南麓有洪阳洞,世传为晋代医学家、道教祖师之一葛洪及娄阳修道炼丹之所。试想,大隐、大贤皆视之为乐土,焉能不是世外妙境?

    洪阳洞严嵩不仅多次游赏,而且求学时当作了潜心研读之所。其“洞口有岩突兀如盖,由洞门入,石室东向,去地高数十丈。初入一间,其平夷明奏,可容百人。”(注1)洞长达4公里,由大小72洞穴串成,“旧有人至七十二间,闻昌山渡篙声。”(注2)洞内石笋、石钟乳、石幔、石柱、石花、石塔琳琅满目,表面光滑润泽,个个造形奇特:这边像铁树开花,那边如孔雀开屏;上方有“倒挂金钟”,下面列“狮群漫步”;迎面见“千手观音”,转身遇“菩提老祖”,……置身其中,仿若进入了雕塑园,不得不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洞身蜿蜒,忽而如小巷幽深,仅容一人行走;忽而似穹形大厅,可纳千人集会。洞中有洞,洞里套洞,洞洞相通,宛若迷宫。洞内冬暖夏凉,四季宜人。

    正因为身处这般园林画境,所以严嵩后来赴两京为官,对他人来说视为仙境的皇家园林并不入其法眼,反倒觉得少了些许天然灵动之气,多了几分画足雕琢之弊。

    却说这一日,分宜县教谕署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原来今日严嵩爱子“东楼”过百日,摆设酒宴请客。

    这是正德四年(1509年)秋天。三个多月前,夫人欧阳氏诞下一子,令年届三旬的严嵩欣喜非常。此前已有两个女儿,按常情,他这个年龄得子算是十分滞后的了。男婴生得虎头虎脑,皮肤白嫩透粉,胎发油黑细密,先天发育甚佳;双眼皮儿、大眼睛、鼓鼻梁、红嘴唇儿。尤其那双黝黑的瞳孔,比常人似乎大出去一圈儿,故当男婴第一次睁开眼时,严嵩就似乎接受到一种对这个世界了然于胸的神情,不禁大为惊讶。当然他不会想到,这种直觉日后将被一次次证明是非常准确的。

    这时,严嵩把家从介桥村迁来镇上不久,借居在闲置的分宜教谕署“视学之堂”东面楼,并把书房题名为“钤山堂”,因为推开南窗便可眺望秀江对岸的钤冈。这里居县城中心,西距学宫一巷之隔,北跨围墙是县学考棚,近山靠水,环境清幽,是理想的读书所在。

    本来,以偏好清静的性格而论,对儿子的百日严嵩并未想大操大办。虽然娘家那边对此非常重视,送来的贺礼不亚于欧阳氏出嫁时陪送的嫁妆,但严嵩只打算在饭桌上添几个酒菜,至亲好友庆贺一番而已。可谁知此事竟被袁州知府徐琏知晓,并表示要来祝贺。一郡之长有此美意,官场中人和地方绅商自然也得凑趣儿,就不由得严嵩不像模像样地张罗一番了。虽然出乎意外,但想想他倒也有几分欣然自得。郡守如此抬爱,并非为自己眼下卑微的七品官职,而是着眼日后的万里鹏程。以第五名成绩高中进士并进入实际上是“高官培训进修院”的翰林院,都说明他严嵩站在了仕途最佳起点上,在他人眼里前程不可限量,那些久历宦海的“老油条”们自然要来提前培养私人感情了。

    天刚朦朦亮,严嵩便起床,与客居教谕署的李梦阳一道,按欧阳氏差派,去钤冈采摘茨菰、山麻竹笋与鲜香菇,用来制作压席主菜——老表土鸡汤。

    空气清新润爽,吸入腹中有种淡淡的甜冽感,令精神倍加爽朗。二人出了教谕署并肩而行,家人严忠挑着采摘应用农具跟在后面,道边青草上的露珠不时跳跃到他们的衣裤和鞋面上。

    “……天赐兄,果然如你所言,那幅画李相国当真看走眼了吗?”严嵩对昨晚聊到深夜的话题意犹未尽,便笑着开言问道。

    “嘿,”李梦阳冷笑一声,操着封丘口音说道:“他这个人咋说嘞?瞅着老成圆滑挺张精,可无非是靠着‘老面儿’(性格好)明哲保身而已;才学上瞅着爱钻挤、怪能嘞,实际上疏漏粗鄙,品鉴古画更是个‘白脖儿’(外行),可不中嘞!”

    严嵩笑笑,对他的话未置可否。

    梦阳不觉提高了嗓音:“惟中贤弟,俺这可不是瞎说嘞!恁看啊:他那首长诗沥沥拉拉倒是写了不少,可到头来,连这幅画的季节是冬夏还是春秋都麼整清楚,这可不是个‘白脖儿’嘞?!”

    严嵩仍未答言。毕竟话题涉及当朝内阁首辅,他得谨慎择言。他心里清楚,身旁这位老兄出言毫无顾忌是有原因的,那就是政治上的泾渭分明与学术上的南辕北辙,让李东阳在李梦阳眼里头一无是处。

    李梦阳字天赐,虽生在陇东,但自幼随任教授的父亲在封丘周王府“入饱出嬉”,学了一口当地土语。此君嫉恶如仇,初涉宦海,便把指陈时弊的矛头对准外戚张延龄兄弟,险遭大祸。宦官刘瑾等“八虎”擅权后,他又毅然为户部尚书韩文起草疏稿,请求诛杀刘瑾及其党徒,事泄后反被诬陷入狱,若非文友康海力救,早已身首异处了。几个月前他被放出,离开京城一路南下,以文会友,前两天来到分宜,与严嵩一见如故,终日形影不离。

    反观李东阳,虽四朝为官、两朝重臣,却是个官场“不倒翁”。因政治上无明确主张,被世人讥为“伴食宰相”。他对刘瑾因循隐忍,委曲求全,甚至阿谀奉承。据传刘瑾在朝阳门外造玄真观,东阳为之撰写碑文,极言称颂。如此种种,自然为梦阳所不齿。加之在文坛上两人各树一帜,一个提倡婉约,一个鼓吹复古,南辕北辙,所以,从梦阳嘴里自然说不出东阳的好话来。

    严嵩为人精警,不趟浑水是其一贯处世之道,因而,此时他并不附和梦阳的讥讽,仍寻着自己感兴趣的话题,用求教的口吻问道:“天赐兄,那《清明上河图》小弟虽无缘得见,但也知道描绘的是东京汴梁繁华景致,自然有山川草木、人物衣着,难道就分辨不出是何季节来吗?”

    “所以俺说那‘伴食宰相’才学疏漏粗鄙嘞!——恁莫急,听俺一一道来!”梦阳说道。

    此时他们穿街过巷,已来到县城南门。因安仁镇南滨秀江,故东、西、北三面城墙都以石、砖、土垒砌,唯独南面是在石堤上竖列木栅构成。出南清源门是最主要的渡口——清源渡码头。由此溯江西上八十里就是袁州城,上午时分,严嵩、李梦阳将在此恭候知府徐琏一行人乘船抵达。

    当下三人上船,因天早客稀,便在舱中坐下,接着闲谈。

    梦阳道:“……那幅画上一共有八人题写跋语,前七位众口一词,都说描绘的内容是汴梁繁华景致,那季节自然不会是春寒料峭、草木萧条的清明,而是树木葱茏、鸟语花香的夏、秋,恁说对不?再者说,那画中还有人赤膊杂耍卖艺,好几处小贩的货摊上都摆着切开的西瓜嘞!”

    “如此说来,判别季节并不难呐。”严嵩说道。

    “可那李阁老望文生义,瞧见‘清明上河图’几个字,就傻乎乎来了一句:‘清明上河俗所尚,倾城士女携童儿。’这下可好,好端端的‘盛世图’叫他给弄成了‘断魂谱’,张择端要是在天有灵,得从棺材里头爬出来喊冤叫屈嘞!”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1、注2:见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袁州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