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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停职

    她叫周小冉,是个不到十三岁的女生。她有着长长的睫毛和苍白的皮肤,一头褐色的低马尾从削瘦的肩头滑到襟前。她的耳朵上打了两个洞,穿着一对颇为精巧的淡蓝色耳坠。她的前额也有一个洞,那是从六四式手枪中射出的子弹留下的贯穿前后的弹孔。

    桌上这张照片令何坦心跳加速。

    “所以,不打算说点什么吗?”对面的心理医生挂断电话,抬头望着他,“打算一直这么干坐着?”

    “说什么?”何坦问。

    “什么都行,只要和这次的事件有关,什么都行。对我说,或者对她说。”

    医生指着照片,身子微微前倾,静静听着,何坦却不再开口了。进门之前他就打算这么干了,好歹也得让她多费点唇舌。他深吸了一口气,打量着桌子对面的这位女医生。她叫罗雯娜,穿着一身白大褂,一头黑色短发显得精神而干练,嘴唇抹着淡淡的口红,目光中透着一种强势的光彩,仿佛看穿一切。从眼角和唇边的细纹可以看出,她至少四十岁了。听局长说,她是省厅的心理专家,这次是厅里特意委派来为自己做心理辅导的。何坦也知道这只是公事公办,但他并不想被牵着鼻子走,从来只有他审问别人的份儿。

    “不要有压力,放松。”医生终于忍不住开口,“我知道你现在很敏感,但这里没有别人,也没有录音,最终递交的报告不会泄露你在这间屋子里说过的任何一句话,在这儿你想说什么都可以。你要知道,你只是在跟一个朋友随便聊聊天。”

    “我没压力。”何坦笑了一声,“当时的情况再清楚不过,全世界都知道怎么回事,我该说的都在档案里写着,你有哪个字不认得可以问我。”

    “何队长,”罗雯娜叹了口气,“你如果一直是这种态度,完全不配合的话,要我怎么帮你?”

    “配合啊,还要我怎么配合?是,我开枪了,人质死了,责任完全在我,证据确凿,案情清晰,我也没打算翻供。该停职停职,该判刑判刑,一切都听国家的。但我不明白的是,凭什么我就非得跑到这儿来跟你谈什么话,像个疯子一样做什么心理鉴定?说什么跟朋友聊聊天,你跟我很熟吗?你觉得我是神经病吗?”

    何坦看到她的眼底燃起了怒火。在审讯室里,他无数次从嫌疑人的脸上见过这种反应,这让他很得意,他习惯掌控局面,需要反客为主。

    罗雯娜喝了口水,怒火转瞬即逝:“别激动,要喝点什么吗?”

    “二锅头。”

    罗雯娜嘴角扬起,盯着他,没有说话。

    何坦笑道:“没有酒,有烟也行。”

    “这里禁酒禁烟。”

    “巧了,跟我们队里一样。”何坦说着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来,抽出一支点着,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

    罗雯娜并没有阻止,只是淡淡地说道:“何队长,或许你觉得这只是例行公事,又或是多此一举,但你应该清楚局里领导有多器重你。他们要是按规定给你处分,你现在就已经走人了。可他们没这么干,他们知道你的工作能力,他们在努力保住你的前途,努力与省厅领导协调。只是他们觉得你的心理压力过大,需要缓解,所以才让你强制性休假,而我认为,你现在的精神状态清楚地表明,你确实需要心理辅导……”

    “我的状态怎么了?我状态很好,再好不过了,要是再来瓶二锅头就更好了。”说到这里,何坦的笑声戛然而止,面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他盯着罗雯娜,一字字地道,“另外,我开枪这事儿跟压力毫无关系。你对着尸体吃过方便面吗?你与绑匪聊过人生谈过理想吗?我告诉你,我不需要你来教我当时那种情况下该怎么做,即使再来一百次,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开枪。”

    房间里一阵沉默。

    “所以,之前记者采访时你没有说真话。”罗雯娜问。

    何坦耸耸肩:“该怎么应付记者我还是有数的。”

    “好吧,何队,在这件事上,我确实没有发言权,这也不是我们谈话的目的,给它定性是局里的工作。就我个人而言,我完全尊重并相信你的专业经验与工作能力,所以也请您尊重我的专业与判断。”罗雯娜清了清嗓子,声音慢慢变得严肃起来,“眼下,我们真正要谈的是,你的问题,你个人的问题。”

    “我的问题?”

    “是的,这次事件只是表象,只是暴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而且你该清楚,档案显示,不是第一次发生类似的暴力事件了,只是这次造成了无可挽回的后果。这个问题长久以来都在困扰你,而我需帮你探究更深层的原因,发现水下的整座冰山。冰山的起源或许要追溯到几个月前,几年前,甚至更久,可能与工作有关,也可能无关。可能是生活中的某次意外种下的种子,而后种子慢慢发芽,开枝散叶,最终开花结果。这才是我们面谈的目的,找到问题所在,并解决它。你明白了吗?”

    “不明白。”何坦深吸了一口烟,“你在打什么哑谜?”

    “我的意思是,何队长,是时候静下心来好好地审视一下自己了。想想你的生活,你的家人,以及接下来的打算。我知道你从警二十余年来兢兢业业,破案无数,每天都在忙于对付各种犯罪分子,根本没时间做自我剖析。可以这么说,你洞悉一切犯罪,却并不了解你自己。”

    何坦默不作声地盯着她。进屋以来,他第一次发觉,对面这个女人很不简单。

    罗雯娜站起身来,打开身后的书柜,从最底层拿出一瓶二锅头和一只酒杯,摆在桌上,缓缓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这里不是刑警队审讯室,即使你不把我当作朋友,也不必对我这么抵触。如果酒精能让你放松些,请自便。”

    何坦饶有兴致地笑了起来:“这儿不是禁酒吗?”

    “只要你走的时候不开车。”罗雯娜笑了笑,“对了,你有想过戒烟或者戒酒吗?”

    “戒不掉了。”何坦将二锅头握在手中端祥,仿佛遇到了失散多年的好友。

    “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试着帮你减轻对烟酒的依赖。”

    何坦摆了摆手,自顾打开瓶盖,一口气喝掉了小半瓶。火辣的酒精顺吼而下的感觉简直妙极了。

    “好吧,那我们继续。”罗雯娜翻开桌旁的档案,“你已经休了……我看一下,到明天就整整两个月了。”

    “才两个月?我怎么感觉得有两年了?”

    “休假这段时间你都干嘛了?”

    “还能干嘛,在家躺着。软中华,二锅头。现在年轻人的话怎么说来着,宅。”

    罗雯娜点了点头,在键盘上敲了几下。

    “宅的感觉怎么样?”

    “你觉得呢?”何坦忽然叹了口气,“我忙活了大半辈子,每天都在跟时间赛跑,跟犯罪分子斗。这一下突然闲下来,感觉吧,就跟丢了魂儿似的,没点案子,就算泡在烟里酒里,也浑身不得劲儿。”

    “你最近的睡眠质量怎么样?”

    “跟之前差不多,吃药的时候能睡六七个小时。”

    “之前局里没给你休过长假吗?”

    “上一次休长假是……我想想,对了,是BJ奥运那年,什么由头忘了。不过我们这行你知道,电话一响,就算你在登月也得立马坐火箭飞回来。”

    “我明白,所以你现在感觉焦虑、空虚。这种状态很常见。很多人丢了工作都会这样。既然你习惯过去忙碌的生活,那为什么不找点事儿做呢?比如出去旅旅游,或者你有什么业余爱好,养花、慢跑之类的。总之,你需要保持之前那种忙碌的状态,学会生活,这样会比宅在家里抽烟喝酒健康得多。”

    “看来你并不明白。你以为我仅仅是丢了饭碗这么简单吗?你错了。旅游?我不喜欢旅游。爱好?抱歉,我也没什么爱好。我的工作就是处理案子,这才是我该做的事。我这辈子也只会做这一件事。你知不知道,局里的兄弟一直在盯一个连环杀人犯,忙得焦头烂额,我却闲在家里帮不上忙。”

    “何队……”

    “别再叫我何队了。”何坦站起身来,慢慢走到窗边,打开窗子,俯视着这座常住人口八百万的城市。一阵混杂着工业废气与浮尘的热浪卷进屋来。傍晚的虹城市依然被淡淡的雾霾笼罩。进入八月以来,气温稳步上升,雾霾也相当严重,天空始终灰蒙蒙的,这种状况据说还会持续几天。现在是晚高峰,是一天当中最拥挤的时段,人行道上熙熙攘攘,行色匆匆。他注意到,下班的白领大多戴着口罩,放学的学生倒是并不在意。再向远端望去,钢铁洪流般的车队堵在立交桥上,鸣笛不止,寸步难行。

    他靠在窗边,将半截烟头在窗沿掐灭,目光投向更远处林立的一幢幢钢筋混凝土。在那些硬冷高耸的建筑之间,他能清晰地发现那座不甚起眼的三层小楼——那是他工作的刑侦支队,也能看见更远处人流涌动的的假日广场——那是这次事件的案发地。

    “所以,你觉得你这辈子活着就只是为了破案吗?”罗雯娜问,“这就是你人生的全部意义?”

    何坦转过头,眯起眼睛看着罗雯娜。

    “来,跟我说说,你活着的意义是什么。”罗雯娜走到窗边,与何坦四目相对,“我想听你总结一下你的四十五载人生。”

    何坦沉默了几秒,然后摇摇头:“我没想过,不知道怎么说。”

    “不急,你可以慢慢想,我们有的是时间。”

    “算了吧,要我说,你们搞心理研究的就是闲的,屁大点儿事儿,一口烟一瓶酒就解决了,到你这儿又是冰山又是种子的,这会儿连人生意义都整出来了,哪有那么矫情?这样,要是我哪天因公殉职,请你一定来参加我的追悼会,那时候自会有人替我总结我的一生。”何坦的话里充满了嘲讽,这些谈话的内容实在令他很不爽。

    “何队,不要总是这么阴阳怪气的,这样下去我们的谈话不会有任何进展。”罗雯娜将二锅头递给何坦,严肃地说道,“如果你没想好该怎么回答,可以回去好好想想,下次见面的时候再回答我。”

    何坦接过二锅头,无奈道:“好吧好吧,我回去想想。”

    罗雯娜坐回桌前,翻看着案头的档案。

    何坦喝了口酒,也坐回椅子上,看着罗雯娜:“你做这行多久了?”

    罗雯娜头也不抬:“十三年。”

    “那你治疗过的警察应该也有不少了。”

    “不是治疗,”罗雯娜抬起头来,“对你来说,只是辅导,心理辅导。”

    “好吧,随你怎么说都行。我是你遇到过的最难缠的警察吗?”

    “可能吧。实际上,本不必这么麻烦的。但我的职责就是帮助警察调节心理,释放压力,杜绝一切潜在的不良心理疾病,让警察的状态更好。警察的状态好了,城市的秩序才会更好。所以,病人越难缠,说明越需要我的帮助。”

    “所以,我是不是可以理解,这就是你的人生意义?”

    “可以这么说。”

    “不愧是专业的,总结的就是精辟。”何坦抚掌说道,“我回家也照你这样总结几句精炼的话来,找人写成大字报,然后裱起来贴在床头,下次见面背给你听。”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没意见。”罗雯娜合上档案,迎上他的目光,“我们聊聊你的家庭情况吧,令尊身子骨还硬朗吗?”

    “还行吧,有点耳背,一句话重复十遍也听不见。之前本打算送去养老院,但他死活不肯,只好请了保姆照顾。最近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邪,三天两头总往医院跑,给人保姆添了不少麻烦。”

    “诊断结果怎么样?”

    “腰酸背痛,头疼脑热之类的吧,也没查出什么大毛病。”

    “这段时间你没去看过他吗?”

    “前两天才去的。”何坦苦笑一声,“大半夜一个电话过来,说是心绞痛,活不过天亮了,直接送进了ICU,鸡飞狗跳了一宿,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对何父有了大致了解后,罗雯娜沉吟片刻,另起话头:“方便谈谈你的前妻吗?”

    何坦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好谈的。”

    “你们为什么离婚?”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罗雯娜见他明显开始有了抵触情绪,便没再继续追问,转而问道:“你现在跟你女儿一起住吗?”

    “之前是。现在她住学校宿舍。”

    “现在不是假期吗?”

    何坦“嗯”了一声,没有回话。

    “她多大了?”

    “十八。”

    “你们关系怎么样?”

    “你什么意思?”

    “呃,据我了解,你们之间似乎有些……有些比较复杂的矛盾?”

    “谁告诉你的?”何坦的声音忽然抬高,眼睛里闪过一丝愤怒。

    “这很重要吗?”

    “当然,因为这根本就是胡说八道。谁家还没点矛盾了?而且,这跟这次事件毫无关联!”

    “有没有关联,我自会判断。我知道这个问题涉及隐私,可能不太好谈。但如果你愿意的话,还是尽可能谈一下,这有助于……”

    “不必了。”何坦不等她说完,直接拍案而起,“我想,今天的谈话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