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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渊海壶天

    一阵剧烈震颤打碎了梦境。我惊骇中睁眼,一眼便看到榻上的墨染正剧烈地抽搐,犹被电击,形态可怖。我慌忙大叫,怪老头匆匆赶来,一探他脉搏,忙点了墨染脑后清明穴,又出掌替他行气。片刻后,墨染重归平静,沉沉睡去。

    怪老头侧目睇我,面目阴沉,“你师哥可有惊厥之症?”

    “不曾听说啊。”

    老头沉思不语,脸色凝重。我忙问:“前辈,刚才是怎么了?”

    “他惊厥发作,若无病历,便是别有诱因。”

    “什么诱因?”

    老头沉吟片刻,欲断而不定,若有所思觌我跟墨染,忽问:“你们师承何人?”

    我有些狐疑,“前辈你问这个干什么?”

    “只管回答便是!”

    “噢…”我支支吾吾如实相告了我那好师父的大名。却见怪老头面色一紧,眉宇瞬间笼上一层阴翳,盯紧我,“你师父是独孤修?”

    我心叫糟糕,万一这老板凳跟师父有仇,拿我们开刀,我跟墨染岂非大祸临头?却见怪老头移开目光,䀹紧双目,凝视窗外风雪,良久不发一语。我正纳闷,他忽然道:“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我抱拳一揖,“晚辈凌亦柔!”

    他看都没看我一眼,“你师哥呢?”

    “呃…”我扫了眼墨染,他静若处子,酣然熟睡,于是回答:“我师哥姓慕容,名墨染。”

    谁知话一出口,臭老头就变了脸色,煞白煞白,倏地瞪我,“你说他叫什么?!”

    “慕容墨染啊,怎么了?”

    “慕容…慕容…墨染?”老头兀自复述着,恍惚陷入回忆。我也不敢打搅他,只能等。忽见他两眼放光,回头觑紧墨染,竟伸出手去,缓缓抚摸墨染的头发。苍白的老手在浓密乌黑的发丛中摩挲,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这古稀之年的老人此时敛尽周身锋芒,目涌慈爱,怜惜而又隐忍地注视着榻上熟睡的年轻人。我看得心里一阵发寒,适时咳嗽两声。

    怪老头回过神,收回手,若有所思睨我一眼,目含精电,那眼神似有示意。旋即他闷不作声撇下我们进了厨房。下意识地,我瞥了一眼墨染,心头涌起一丝异样,也随怪老头而去。一进厨房,就见他背着手立在灶台边,头也没回便问:“你何时拜的师?”

    我狐疑他缘何问我这不着边际的问题,闪念一想了然,冲他笑道:“前辈您既然对我师哥来趣,又何必拐弯抹角呢?”转言回他:“我七岁拜师,我师哥自然比我早,具体时日恐怕您得亲自问他。”

    “好个小鬼!”他回身矃视我,“果然是独孤修的徒弟,狗肚里生不出狼崽来,都一个德性!”

    我被他话里的刺狠狠扎了一下,却不敢发作,只得忍气吞声听他下文:

    “我再问你,你师哥那把剑哪来的?是不是独孤修给的?”

    这我可犯了难,傲雪剑自打我有记忆起便是墨染的佩剑,如何得来还真不曾多问,想了想便直言不知。

    怪老头狐疑地打量我,凛声:“你是独孤修的徒弟,怎会不知?定是你欺瞒于我,还不如实招来?”说着扬掌要打,我自然不吃他唬小孩的那一套,梗着脖子说不知道。他瞅我双目清明,目不斜视,将信将疑放下了掌,又问:“你师哥有没有跟你讲过过去的事?比如他的家人?他的姓氏?”

    我略一思忖,暗觉这老头目的不正,于是假言:“不曾说过。”

    他脸色一沉,拢手抿嘴又不说话了。我逮住时机,笑嘻嘻问:“老前辈为何对我师哥这么来趣,难道他是您失散多年的孙儿?”

    此言一出,老头子瞬间变了脸色,目中寒光射得我心尖一颤,难道猜中了?静待他下文时,他却大手一挥,寻了个籍口遣退了我。我知他对我仍有疑忌,看来墨染不醒其中缘由是不会水落石出了,好个老狐狸!

    日复一日渡流水,也无差池也无忧。墨染伤情稳定,气血回升,每日有臭老头神功渡气,加上我的悉心照料,想来很快就能苏醒。俗话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身子骨躺了足有两个月,怪老头才取下他周身竹片。瞧他衣衫褪尽后形销骨立的模样,我心一揪。怪老头却淡定得多,只言静养即可。

    是日,我正端药喂服墨染,忽觉怀中人身子一震,无端抽搐起来,打翻我手里的药。又是惊厥发作。此次烈于以往,见他面色惨如白纸,我惊骇尤加。到底是什么诱因,这般摧残他?

    怪老头过来后,为他行穴舒气,这才安抚下来。老头又探掌在他脑后摸索,“怪哉...”忽然,他脸色一白,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奇之事,细究之后扭头问我:“谁给他种了蛊?”

    我确信自己没听错,“什…什么蛊啊?”

    老头冷嗤一声,嫌我愚笨,索性牵我的手放在墨染脑后一探。刹那我浑身一震,墨染后脑有三个点状突起,坚硬、冰冷,宛若三根刺,几欲刺破头皮疯长而出。我骇然忘言,怪老头言辞凿凿捶我心坎:“这三根针钉入他左右风池、玉枕三穴,年深日久,只怕与皮肉都长成了。”

    “什么针?针怎么会在脑子里?!”

    老头白我一眼,嗤道:“邪魅乖张,旁门左道而已。有人用此法封住了他一部分记忆,加以干预,手段阴邪。”

    我只觉汗毛倒竖,“谁?!”谁这么缺德?!

    老头沉吟片刻,双目微䀹,“这种手段让我想起一个人。”我忙问,他沉声道:“湘西,灵山老祖!”

    此名一听就不像善类。老头又道:“此人善用巫荼之术蛊惑人心,操纵傀儡,手法阴邪,毒辣异常。”

    “巫荼之术?”

    “巫医药荼。巫者敕鬼乩仙,炼毒养蛊。药者与岐黄之术同理,以汤药辅以金针刺穴,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老头难得耐着性子给我解释:“早先此术因治病驱魔而生。百年前湘西兴起一派曰灵仙门,为首自号灵山老祖。术从歧路,以巫荼残杀生灵,堕入邪道。二十年前,江湖正派人士结盟讨伐,双方两败俱伤,各自铩羽而归。那灵仙门人也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

    我听得遍体生寒,“那灵仙门怎会祸害我师哥?”

    老头摇了摇头:“灵山老祖已死,想是他的后人也说不定。”他若有所思睇我,“所以我问你师承何人。”

    我心头一动,“难道你怀疑是我师父…”我没敢问下去,这念头令我自己都觉得恐怖。

    怪老头不置可否,眼光幽沉诡异。我还是不信,自去找补别的因由。却听老头子沉声道:“那独孤修师出魔门,行偏作咎,蔑度悖道,你们拜他为师,自然讨不到好果子吃。我瞧你舌苔泛青,面无血色,想来先天不足,后天又修炼这至阴至寒的魔功,只怕早已病灶入根,无力回天了。”

    我听得一阵发冷,忙去追问,老头脾气古怪的紧,竟闭口不言。我百般恳求也无用,垂头丧气时,老头忽道:“你这一脉武功虽不利女子,却最宜女子修炼。哼,好个独孤修!还真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精打细算步步为营啊。”

    我听得云里雾里,忙问他话中真意。老头睨我一眼,目光带刺,“你们修炼的功夫乃魔门秘法中至阴至寒的篇章,癸玉心经,我说的可没错?”

    我连连点头,继续听:

    “魔门功法暗潮汹涌却也博大精深,其中天魔大法分阴阳两个篇章,一曰九元乾华经,一曰癸玉心经。传闻两篇魔功皆达顶峰者则可修炼魔门至高功法,大道阴阳天。古来练成者惟耶律惊一人而已。可惜三十年前魔教覆灭,这大道阴阳天也就此失传。哼,想不到独孤老匹夫呕心沥血栽培你们两个,竟有此谋虑!”说着他侧眼矃我,看得我心里直发怵。

    他面不改色继续道:“癸玉心经常人修炼必定极苦且凶,非得是那筋骨殊异的武学奇才或者体格至阴的女子方能修炼,且女子必得八字纯阳,守身如玉,方能修达巅峰,否则前功尽弃,经脉尽断!”

    我听得心中有如海啸席卷,忙问:“可我师哥并非女子啊,怎么也能修炼?”

    他没好气儿睇我一眼,嫌我打断,却依旧耐性作解:“他天生骨骼清奇,是块修武的好苗子。况且男子属阳,修炼这至寒功法也并无大碍。倒是你——”他话头一转,冷睨我,“你本就娘胎有缺,又寒毒侵体,若再修炼下去,恐怕...”说着他略有顾虑地瞅我一眼。我心中早已百感交集,只怕他再说下去,我将难以承受。所幸,他看出我脸色有异,也就闭口不再多言。

    一阵无话。怪老头忽然起身往柜子前,一番折腾,寻出来个乌漆嘛黑的石头。他教我扶正墨染,自己揣着石头在墨染后脑处游移来去。倏忽他精眼一亮,“有门!”说着从针袋取了三根针,分别探入墨染天灵、枕骨、寰椎三穴,又对我道:“待会我用金针定穴,以磁石导引,你给他持续渡气,切记不可中断,明白吗?”

    看他脸色前所未有的凝肃,我忙点头照办,凝神聚气,推掌在墨染胸前膻中,真气缓缓注入。少顷,老头面色一喜,“来了!”话音刚落,墨染身子一震,玉面扭曲,浑身颤栗起来。我心惊肉跳,忙想顾看,怪老头却厉喝一声,教我专心,他仍稳如泰山地给墨染取针。

    看墨染面色愈加苍白,我心道不妙,忙加输真气,为他护体。谁料就在这时,墨染身躯一挺,绷如弓弦,猝然间他体内一股反力喷薄而出,与我的真气相撞,霎时我只觉腹内绞痛,气溃劲散,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我置身于一片幽暗境界。渐渐地,眼前出现了幽蓝色的光晕,摇曳如残烛,凄迷如鬼火。

    青芽破壳而出,蔓枝生长。

    我向那光亮靠近,转眼已置身一座四四方方的堂室。缇幔轻荡,萤灯明灭。一抹高峻身影出现在纱幔背后,露出地上一角银白色的长袍。他侧对着我,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一个飘渺如鸿的声音传来:“这个孩子名叫离曜,从今天开始,她便养在这里,不许踏出冰肌阁一步。”

    帐幔后又浮现一个佝偻的背影,双手接过白袍人怀中襁褓,垂首领命。

    老人抱着婴孩步入纱幔深处,消失在幽幽荡荡的深蓝色世界里。一切归于安详。死水一般的寂静。我向那深蓝色的世界靠近。飘过轻抚我面颊的帘幔,我看到一个幽眇朦胧的背影。她静静坐在那里,怀抱一只银灰色的物什,我看不太清,却隐约听到了乐曲与韵律,带着熟悉而陌生的脚步,从遥远的地方旖向我。

    那背影朦胧而纤弱,如纱一般轻、雾一般软,教人不忍打扰,不忍惊动。就这般看着她,随那轻灵韵律神思飖飏。

    曲音戛止,她乍地回头,似为何物所惊。雾气弥散,我看清了她的模样:皎皎柔荑颈,皑皑霜雪肌。稚弱总角之年,秀羸不堪罗绮。铅华弗御,眉目清丽。妆发懒起,妙容倩逸。罥眉浅蹙,莺唇微翕。声比春柳,音胜泉溪。

    “你是谁?”她幽幽凝视我,又似透过我望着某个地方。我回头看去,看到一个俊逸脱俗的小少年。一样的年纪,非凡的神采。他站在我身后三步远,与帘中人对望,探头探脑,意貌局促。

    “啊…我…我是来听琴的!”他露出洁白的两颗虎牙,眉开眼笑,“你弹得真好听!”

    帘中人又不说话了。她回过身,绕指柔音徐徐飘来。男孩不甘心地往前探身,“你弹得什么琴啊?声音怎么跟我听到的都不一样?”

    “这是沐心琴。”女孩声如泉水柔软,形似幽昙姝静。

    这时,无名处起了风。倏而怪风大作,吹得帘幔浑飘、灯影乱晃。男孩吓得缩起了脖子,猝然回头,他惊怔在原地。幽暗的深处,缓缓飘来一个鬼魅的影子,佝肩偻背,长颈子前倾,手拄青杖,活像个勾魂的妖怪。男孩大叫一声,一猫腰钻进了帐幔里,藏在帘中人身后。

    那瘦弱女孩望着妖影,小脸上一点惧色也没有,反露出昙花一现的浅笑,“灵婆婆,你来啦。”

    幽蓝荧光映清一个苍白的布满褶皱的脸,耷拉的嘴角撅撅着,一双三角眼透着森魅的光,紧紧盯着女孩身后的人。忽然启齿,发出毒蛇吐信般的声音:“王子,你不该来这。”

    声音散入每一寸角落,飘渺若神,妖异如魅,“回去吧…回去吧…”倏然间,狂风再起,肆无忌惮,卷裹着四溅的珠帘、碎裂的纱幔、还有漫天萤火虫和男孩头顶的小帽,将它们一股脑卷上了天…

    我亦随那妖风起舞,翩翩濛濛地飘入幽冥深渊…

    “醒醒!”一只微凉的手拍打我的脸。旋即胸口传来一阵刺痛,脑子更是痛得离谱。

    “醒来!”又是一巴掌,毫不讲情面。

    我气得睁开了眼。一眼就看到臭老头那张老脸,一阵心烦,没好气儿想怼他,却发不出声音,张了张口,喉咙里痒痒的,像隔阻了什么东西。

    臭老头向我点头,“嗯,醒了就好。”

    我瞪圆眼珠子朝他比划,刚举手身上就是一阵痛。

    “别乱动!”臭老头瞪我一眼,“刚才你的真气被反噬,我若不封你任督二脉,你早已血偾而亡!”

    我扭了扭脖子,正瞧见墨染安安静静躺在我身边,眉睫深垂,尤在熟睡。

    老头又道:“现下万不可动,且老实待着吧!”说完,手捧一只朴碗潇洒离去。

    就这般不死不活躺了小半日,臭老头才给我取了金针。我喝了汤药,又打坐调节半日,算无大碍。问起墨染时,老头端起一只碗给我看。霎时我只觉后背发凉,那碗里赫然有两根血褐色、寸许长的针!那针末梢系着软乎乎白花花的线,乍看去诡异而恶心。

    “这就是巫荼之术?”我指着那针。

    老头冷着脸道:“这蛊虫在他体内已久,方取出片刻就死了。第三根针还在他脑子,他情况不妙,只能先作罢。”

    我忙问:“之前我给师哥护功时,为何有一股反力将我推开?”

    老头捻了捻胡子,道:“他失忆太久,遭遇坠崖,蛊针游移,引发梦魇惊厥。取针时又遭遇刺激,便自发运功防御,这才将你击伤。”

    我听得一喜,“难道师哥苏醒了?”

    老头摇头,“那只是他下意识的行为,如同梦游之人,略受刺激便会惊风。”

    我望向墨染一阵忧愁,“师哥还会醒来吗?”

    老头面色一沉,睇我一眼,卖了个关子袖手离去。奇的是,那天之后,墨染再未犯过惊厥。由我日复一日的悉心照料,加上臭老头的仙风玉露丸给墨染补充营养,渐渐的,他脉搏愈发平稳。瞅之我也心安。臭老头说他随时都会醒,教我好不欣喜。闲暇时,我也揪住他问些杂事,比如那每日困扰我的奇异梦境。

    “前辈,这些日子我也总做梦,梦到的似乎都是同一个地方,我总感觉那地方我很熟悉,可我记忆里明明没去过啊。”

    老头略一沉吟,问:“你自己的来历可明晰?”

    我一挺胸脯,“当然,我自小在蜀山修炼,十年如一日,后来...”灵光乍现,我“哎呀”一声,“对啊,打我有记忆起就在蜀山了,可是那会儿我已经七岁了,七岁之前的事怎么不记得了?”想着愈发头疼,太阳穴一下下地跳。

    老头忽然探手在我后脑玉枕一敲,敲得我醍醐灌顶,从那梦境中抽身。只见他眯起眼幸灾乐祸看着我,捋胡子装深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们两个是那魔头的徒弟,只怕这辈子都难逃魔爪了!”

    “前辈为何这么说?好歹他也是我师父啊。”

    “师父?”老头嫌弃地瞪我一眼,“他若当你们是徒弟,就不会用如此阴邪的手段把控你们。”

    我心头一堵,百味杂陈,也不想与他争辩。却听他道:“怪就怪在这老匹夫居然给你们用不同的封印之法,其中根由为何呢?”说着,他若有所思瞅着我,两只眼精光暗涌。

    我忙问:“有何不同?”

    臭老头果然失了耐性,没好气儿道:“亏你整天师哥长师哥短,竟一点儿心也不用。他若与你中得一般咒蛊,又怎会日日梦魇,形容消瘦?他中得乃是巫荼中最猛烈最阴邪的封脑术,一旦失效,记忆便会如惊涛骇浪般涌来。他虽面上平静,内里如何汹涌你我又岂知?”

    我回望墨染安祥熟睡的面容,心头一酸,两月来他水米不进,只靠药丹和老头的真气续命,早已不成人形。其中的痛苦我又怎能切身体会?想着不由懊恼悔恨。若当初穿软猬甲的是他,或者摔下山崖的是我,他岂会平白受这般罪?若说一切的不该,就是不该闯那片森林,不该夜上嵯峨岭,不该...一股从未有过的强烈恨意涌来,揉搅五脏六腑。想起百里封天那张油腻猥琐的脸、脸上那阴毒如蛇豺的目光,恨意愈浓,暗暗起誓,若有幸出去,定要找那老贼讨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