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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九分之,入九门,归九山

    太玄历97653年,九州终于打赢了持续两百年的反侵略战争。

    于人族边境战场的终末大决战硝烟结束一月后。

    中部神州。

    关中之地。

    一个普通的乡下小村子。

    村口大树底下。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

    一个抽着旱烟的草帽汉子。

    老头站着,背影佝偻,身躯笔直。

    汉子蹲着,邋遢潦草,饱经风霜。

    头戴草帽的汉子在旁边的的石墩子上磕了磕手中的细长烟杆,开口问道:“哎,老汉,你是阿达人先?到这儿做啥呢?”

    白发老头答道:“唉,乡党,额是咱关中人么,额这日子活不长咧,回来再瞅视一眼。”

    草帽汉子:“额看你这老汉身子骨硬朗滴很着,还能下地走呢莫,咋说这话先?”

    白发老头:“唉,都是强撑着,活不哈一年咧。”

    草帽汉子:“你得是个读书人些?”

    白发老头:“嘿,乡党这眼色亮,这都能看出来?”

    草帽汉子:“欸,额第一眼瞅视你,就觉得跟咱这乡底下的老汉不太一样么。”

    白发老头:“阿达不一样些?”

    草帽汉子咂咂嘴,又抽了口旱烟。

    他从嘴里吐出一个白色的烟圈,那个圈儿越飘越高,越长越大,越来越淡。

    草帽汉子:“咱就是个农村滴,你要说达达不一样,啧……额也说不上来,反正看你沃样子,奏不像一般人,有些像是画儿里安的老神仙莫!”

    白发老头:“嗐,乡党会说话,啥老神仙些,奏是个土埋脖子咧滴老汉,掰着指头过日子呢。”

    草帽汉子:“嘿嘿,老先生,话不敢这么说,生死由命莫,你现在还活着,那咱就好好活,多活一天乃咱都是赚滴莫。”

    白发老头儿点点头,道:“乡党说的在理,跟我那些老兄弟们比起来,额能活到现在奏已经是赚大发咧!”

    接着老者又向日间便蹲在村口大树下抽烟的汉子问询道:“哎你这程到这儿弄啥,屋里没事咧?”

    “能有啥事莫?额屋现在就丢我一个人咧”,汉子回道。

    “屋滴婆娘走得早,额老娘去年殁滴,额还有两个娃,一个是五年前,一个是三年前,都上战场咧。”

    草帽汉子又抽了一口烟,这一口烟比上一口要长,要长很多。

    “都殁咧。”

    白发老者默然。

    片刻后他才开口道:“把娃都送上去,哎乡党那你后悔不?”

    草帽汉子闻言有些生气,手中的烟杆大力敲在旁边的石墩子上,掸落烟灰的同时,还震得“咣咣”响。

    “你看你这老汉说滴啥糊涂话么?!那不光是我儿,还是这九州的老爷们儿,国家有难,咋能不上呢?!额就是年纪大了,不然前些年就跟我娃一得儿上咧!关中的爷们儿,谁他妈是怕死的先!”

    “国家有难,咋能不上”,听到这话,白发老头再次沉默了会儿。

    数息后,他方叹道:“关中自古多豪杰!”

    尔后老者又出声问:“咱不后悔,那对两个娃有啥遗憾莫有?”

    汉子和老者说话时一直蹲着,这会儿他活动了一下腿,身子由左腿受力,左脚的后脚跟儿抬起来离开地面。

    他蹲的更高了些,头也仰的更高了些,视线自然就更远了些。

    他望着村口的那条由外面回来的路。

    他望的很远。

    “都是北方娃,冬天的时候奏爱打个雪仗、堆雪人,这两个碎怂小的时候就老要缠着我给他两堆个大雪人,但从我爷还是个娃那程就一直打仗着,到今年才打毕了莫。”

    “你要说遗憾,那就是在我娃小的时候,我这个当老子的没给我两个娃堆过一个丈高的大雪人,那时候没啥心思陪娃耍,现在想陪陪娃咧,娃没咧……”

    汉子抽着烟,被烟熏得眼睛红。

    他大白天蹲在村口,真的只是闲得没事吗?

    哪个当爹的不疼儿子呀。

    俩孩子死在保家卫国的战场上,他接受。

    但他还有幻想。

    这由不得人。

    他大儿子有尸首,立了一块儿有名姓的碑。

    而小儿子那边虽说传来了死讯,但却死不见尸。

    他就想着,那哪怕是残了、废了,可万一人要是还活着呢。

    所以他这当爹的,后半辈子就在村口等等看。

    “嗐,甭说这些甭说这些,这烟今儿有些呛”,汉子低头揉了揉眼。

    他向白发老者问道:“老先生都这年纪了才回关中来,哎你这些年到外安都干了些啥事么?”

    白发老者答道:“给天地立了个心。”

    草帽汉子疑道:“奏沃,这天地有啥心呢么?”

    白发老者说:“天地本无心,以人为心,咱们就是天地的心。”

    草帽汉子点点头,努着嘴道:“嗯!这话得劲!”

    蹲着抽烟的朝站着立心的比了个大拇哥儿。

    汉子赞道:“为天地立‘人心’,啧……哎呀!那老先生你这人増滴很着!听切就是个能行人么!”

    老头儿笑了笑,有些得意,但很快就叹息一声,道:“唉,能行啥些,就这心还不知道立没立住着,还得要叫后人帮衬呢。”

    “诶,老先生,那你这心就操得远咧,人各有命么,不光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这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命,你管捏后人弄啥呢莫?叫后人自己操心去”,汉子摇头说道。

    站着的白发老者看着蹲着的草帽汉子,眼中有些异色,默然不语。

    这是老者今天第三次沉默。

    这一次,不同于前两次。

    “我关中之地,果然卧虎藏龙!”老者复又点头抚须赞叹道,似是有了某种计较。

    “好一个人各有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历史使命,我来人间一趟,已经完成了我自己的使命,还要管后人干啥么?自己的事情,自己干!哈哈哈……”

    白发老头好像突然间很有精神,笑得很大声。

    朗朗乾坤之下,他原本有些矛盾和苍凉的佝偻背影和笔直身躯。

    现在,只有笔直,哪见佝偻?

    汉子在村口抑郁了好些年,今日和无名老者一番交谈,还听到那么“得劲”的话,此刻又被那老者突然传来的大笑声所触动,他感觉今天的身体不似数年来的那般沉重,好像轻快了一丝,那块巨大的石头在自己心头依旧压着,可似乎抬起来了那么一点点。

    其实,以前只是无人交谈,或者时机不到,当从这村口大树底下蹲着抽烟的草帽汉子他嘴里自己说出来“生死由命”和“人各有命”两句话之后,看似慰藉老者,实则亦是开导自己。

    他,自渡了。

    过往种种,生离死别,此时把他的心压得没那么死了,心头大石升起了些。

    既然压不死,还抬起些,那么——该起来了。

    所以,蹲着的草帽汉子在老者大笑的时候,站起来了。

    两个,站着的人。

    乡里汉子当下固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发生了什么变化,也不清楚目下他遇见的是一位什么样的人物。

    可有些事情,虽不明而若有所觉。

    站着的汉子弯腰向老者恭敬请教道:“老先生,您叫啥些?我这回去也给你立个牌牌,清明的时候给你烧些香,咋相些?”

    也难为这乡下汉子了,打娘胎里出生以来,未学礼,不识乐,过得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现下他弯腰行礼,可这腰弯得奇奇怪怪,礼行得乱七八糟,言语里虽是恭敬请教,可头一句还是一个“老先生”一个“您”,到第二句就是两个“你”和“立个牌牌”。

    常言“糙汉子”,这汉子确实“够糙”。

    白发老者含笑抚须,安然受礼。

    凡这九州现在还活着的人里给他施礼,就没有他受不起的。

    老头儿笑道:“行么,那感情好着,额叫张横渠。”

    汉子再问:“那老先生这名字有啥讲究莫?”

    老头儿笑着摇头道:“嗐,有啥讲究先,在额屋门口有东西两条渠交到一块儿起咧,就这么叫滴‘横渠’。”

    “还有啊,小乡党,既然学不来弯腰,以后就不要弯腰了。”

    “刚才那一弯腰,便算是拜师礼了。”

    “现在开始,你就是张横渠的关门弟子咧。”

    “以后这天底下,就没几个活人敢叫你弯腰咧。”

    ……

    玄历元年。

    六月初六。

    时值大暑。

    横渠圣尊仙薨。

    天下缟素,九州皆白。

    遵先圣尊遗旨,未敛尸骨,曝于域外战场七七四十九日。

    人族边境亦连下四十九日大雪。

    战场上,或有名,或无名,或有碑,或无碑,或男人,或女子,或老者,或少年。

    大劫中牺牲的每个人的埋骨地,在玄历元年大暑那天都多了一座雪人。

    雪人很大,高三丈。

    在曾经激战最惨烈的那一群骸骨堆积的巨型尸坑处,雪人更大,高四十九丈。

    后世史书记载曰:『战争残痕皆所掩,旧血都被新雪埋。』

    待四十九日期满,先圣尊遗骸亦不入圣贤之庙,九分之,入九门。

    玄历52年,九门归九山。

    门曰——龙门。

    山曰——龙门山。

    由此,人族定下横渠圣尊仙逝之日,即为九州每年跃龙门之日——六月初六。

    首届九州跃龙门仪式举行当天,天下九座龙门山开山之时,人族新朝太汉首位人皇玄元,率三门九派众仙家拜山。

    上自九州人皇,下至寒门士子,无论境界高低,身份尊卑,皆是赤脚步行登山,无一人僭越。

    在那天下九州开先河的第一届跃龙门里,人族——九曜当空。

    当那九位少年至尊齐齐站在九座龙门山的九道龙门之前。

    葬在门里的那点遗骸又发光了。

    横渠圣尊在天有灵,九山之上,九门显圣,光华射天,气冲霄汉,三日三夜间,衍后天混元八卦阵图。

    阵图之大,覆盖天下,东始东部胜州,西自西部凉州,南起南部蛮州,北讫北部荒州,中至中部神州,并连接西南云州、西北幽州、东南青州、东北燕州。

    是此,人族九州山川之气、草木之灵受先圣尊感召,亦分出半数造化同汇入阵图。

    三日后,后天混元八卦阵图衍毕,化作人族守护大阵,笼盖九州。

    自此而后两千年,域外贼寇再无一道神通术法可凭空落于此地人间。

    九州之内,人与人间,天下长安。

    他老人家,死了也要护着九州。

    更是要在九座山上亲眼见证人族年轻一辈的崛起。

    那个说着不管后人事的老头儿死了以后还是反悔了。

    他不光管了,还管得彻彻底底。

    管得很好。

    管得天下长安。

    他死在大暑那天,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那天刚好。

    就像他这一生,无比热烈。

    在最炎热的时候,为九州带来清凉。

    在最酷烈的时候,为九州换回安宁。

    拿他的一生,和千千万万人的一生,为九州换回的——安宁。

    他给人间留下了一个主张,叫——『民胞物与』。

    他还给后人留下了一句话,是曰: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①]

    至此。

    横渠圣尊,来过人间一趟。

    福生无量。

    功德无量。

    [①](宋)张载《张载集·拾遗·近思录拾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