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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度化

    范宇这下彻底郁闷了,指着手机对众人说道:“我不管什么疗法,刚刚小林来电话了,赵淑琴家里搜出来的那幅麻姑贺寿图没问题,他们正在开展地毯式搜索,但一幅画,能藏的地方太多了。人虽然已经拿住了,就是拒不交代问题,你说怎么办?”

    “不还有邓主任坐镇么,你急什么?”

    “想领导所想,急领导所急。”范宇一梗脖子,显然是被关梓鹤的治疗手段吓到了,铁了心要离开。

    “我施了针,能保十二小时,不会传染,不会加重。”关梓鹤说完,也不挽留,静等老朝奉做决定。

    范宇一听,立马拍着胸脯保证:“十二小时足够了。”

    “那倒是的,若是十二小时还搞不定那位夫人,范处这个位置也坐不住了,”老朝奉说着便不再理他,反而转向何姒,“这边的热闹看完了,你累吗?”

    “我?”

    何姒还没反应过来,范宇却立刻听出了老朝奉的言外之意,立马问道:“秦叔还安排了节目?”

    “你只有十二小时。”

    “那不是还有邓主任坐镇吗?”

    “想领导所想,急领导所急。”秦鉴慢悠悠地提醒道。

    范宇被自己的话噎了一下,还是没有憋住,觍着老脸说道:“秦叔也是我的领导。”

    “不敢当。”

    “我其实有些累了。”何姒实在不想看范宇继续纠缠,主动说道。

    “这就对了。”范宇却只当听不出其中的敷衍,立马回到,“你先去休息会,等我这边搞定了,再来向秦叔和何小姐汇报好消息。”

    老朝奉不理他,一甩袖子就朝门外走去,何姒连忙跟了上去,也不知要往哪走,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范宇则心满意足地掏出了手机,开始布置新的任务。

    “真的累了?”

    何姒才走出古堡大门,就见先她一步的老朝奉已经变了样,一改刚刚不耐烦的模样,嘴角噙着笑,正低头看她。温润的声音侵入耳廓,着了迷般,她竟从秦鉴波光潋滟的眼里看到一丝期待的神色。

    “呃,其实不累。”何姒诚实地摇了摇头,又回想了一遍两次密室的经历,问道,“秦老先生还有事找我吗?”

    “想不想去看看千手观音造像。”

    诱哄般的声音从男子红润的唇间溢出,何姒闻言,先是迷茫,转而惊讶,随后,细密的喜悦渐渐从心脏涌向四肢百骸。

    “真的吗!”

    “你可有特别想去的一处?”

    “大足宝顶山。”何姒刚答,就听得那个温润的男声也跟着自己一起将这个地名说了出来,不由抬眼看去。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孤岛上,初生的朝阳正从海平面上升起,热烈而温暖的金色穿透蔚蓝冰冷的海水,粼粼波光映衬在男子身后,填满了何姒的视线。

    “你早就知道。”她低下了头。

    “范宇说起2011年大足宝顶山南宋千手观音修复的时候,你也没把那羡慕的神色藏起来啊。”秦鉴眼里带着了然于胸的笑意,打趣般说道。

    何姒脸上又泛起红,她虽孤僻内敛,脸上却很少藏得住情绪,因为没有必要——一个没有人关注的人要演戏给谁看呢。

    可如今,她似乎真的收获了几个朋友,在乎她的朋友,以命相交的朋友。

    范宇、姜淮、刘蕊、关梓鹤。

    老朝奉,秦鉴……

    是朋友吗?何姒说不清楚。

    喜欢这种感觉吗?何姒也看不清自己的真心。

    她不喜欢牵扯,不喜欢黏黏糊糊地你来我回,纠缠不清。看着疏离畏缩小心翼翼,实则干脆利落自由自在,仿佛荒地的石头缝里横空出世的一朵野蔷薇,连陪同她一起成长的枝枝蔓蔓都没有,随心所欲地绽放,美,却也寂寥。

    所以,被人放在心里的感觉,陌生,但也似乎是喜欢的。

    何姒还在自己心生的迷宫中试探,身后的门再次被打开,范宇从门内走出,看也不看两人,车钥匙扣在指尖旋转:“哎,怎么还在磨蹭呢,还没商量好去哪休息?”

    何姒倒有些紧张,毕竟如今的秦鉴可不是老朝奉的模样,可见范宇一副毫无察觉的样子,想起来秦鉴的话——这个世界上本就到处是人人视而不见的东西,又觉得自己多心了。

    只有我是特别的,这个认知让她心绪激荡,又想起当时还是老朝奉模样的秦鉴的话——古怪,与众不同,独树一帜,特立独行,都是一个意思。似乎刚见面起,他就认可了她的特别。

    秦鉴似乎也看出了何姒一瞬间的紧张,朝她眨了眨眼睛,何姒不由自主地把这个表情按到老朝奉总是一本正经的脸上,紧张之余,又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窃喜。

    这一系列表情落在范宇眼中,却是大大得可疑。

    “何姒你这是什么表情,又紧张又刺激,你们两该不会瞒着我要去干大事吧!”

    “没有!”何姒矢口否认,脸上却写满了“哎呀被发现了”的表情。

    秦鉴别开脸去,连范宇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彻底被激起了好奇心:“你瞧你那出息,说吧,去哪,我还能赖着你们不成?”

    “不关你的事。”观音造像本不是什么保密之所,可不知为何,此刻的何姒却觉得这是藏在心口的一点秘密,完全不想与范宇分享。

    “昨晚才说以后要叫人家范哥,太阳一出来就翻脸不认人了?”何姒应对不来皮糙肉厚的范宇,而秦鉴也破天荒地没有帮她解围,紧张,喜悦,调皮,害羞……少女的神色在朝阳的映衬下越来越生动,秦鉴正看得发呆,突然觉得指尖传来一点温热,低下头,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被握住了。

    “快走。”

    秦鉴还没回过神来,何姒已经拉着他往面前的喷泉跑去,飞扬的发丝带着少女的馨香几乎拂到他的脸上。

    他甚至来不及准备,就听噗通一声,少女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跳进了水中。表层的池水在接触到何姒鞋面时溅起几朵水花,落到她的运动长裤上。随后秦鉴的大长腿迅速迈了进来,冰冷的池水瞬间凝固成镜面,溅起的水花滚落,在镜面上流转成一滴滴水珠。两人就这样消失在范宇面前,而水珠也终于再次融入那一池冰冷。

    这本是两人携手奔跑,洋溢着青春朝气的美好画面,可在范宇眼中,却是老朝奉力不从心,被少女拖着往喷泉跑,而那张古板严肃的脸上出现了极不相称的古怪笑容。

    “真丑,还真是老树开新花了。”范宇忍不住摇了摇头,吐槽道。

    何姒当然没听到范宇的吐槽,下一刻,她就穿过了镜廊,站到了大足宝顶山的摩崖石刻前。尽管她早已听闻过,这是我国最大的一窟集雕刻、彩绘、贴金于一体的摩崖石刻造像,但真正见到时,还是震慑于造像的气势,心神激荡,久久不能平静。

    是的,是气势,雄浑而慈悲之感占据了何姒的全部感官,仿佛钟声回荡在她心间,那之后,何姒才真正注意起庄严雍容的千手观音像中蕴含的种种细节。

    端坐金刚须弥座的千手观音造像慈眉低垂,头戴宝冠,身披璎珞,雕刻精湛流畅,形态端庄秀丽,无数只手从身体四周伸出,手中持各式法器,宝莲、如意、金轮、钺斧、玉环、杨柳枝……犹如孔雀开屏一般,真真是千眼照见,千手护持。

    何姒仰头看着,不觉失了神,有些遗憾地感叹道:“可惜没能见到修复时的盛况。”

    “这有何难。”站在身后的男子向前一步,低沉的嗓音里带着漫不经心的味道,“借你的小猴子一用如何?”

    “好啊。”何似点点头,摊开掌心,任由一点幽光摇曳着向上飞去。

    尘埃舞动在秋季的暖阳里,小猴子在秦鉴的驱使下与尘埃共舞,微弱的光芒逐渐盛大,竟渐渐将整个佛窟填满。

    何姒的眼睛也越睁越大。

    脚手架的幻影出现在千手观音周围,接着,安全网开始出现。起初仿佛是视网膜上的灰点,逐渐恢复成那年的绿色,铺着红地毯的施工作业面也隐现其间。金光闪闪的千手观音褪去新衣,颜料斑驳,金箔氧化,已经修复好的胎体重新裂开,破败,再也没有如今的富丽堂皇,展现出经历了无数风霜洗礼后沧桑古朴的模样。

    何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回头看向秦鉴。

    “你可以把这些画面想象成全息投影,凡走过,必有痕迹,这便是时光留下的痕迹,也是修复者的心血留下的痕迹。”秦鉴的声音如对面山间环绕的浮云,丝丝缕缕游荡过她心间,何姒点点头,又转过头去。

    此刻,她已经能看到身着工作服的文保人员了,他们正各自对着造像石壁静静地忙碌着,每个人都全神贯注,屏气凝神,表情严肃,细致入微,手下动作不停,一点点地为石像表面除尘,清理断指,揭取金箔,修复和加固粉化石质,然后重新上漆上色,回贴旧金箔,再为新金箔全色。

    “在这次修复过程中,除了对石像的修复,每只手、每个法器的三维模型、病害、修复材料等一切信息都会存档,”秦鉴伸出手指了指在千手观音指尖来回移动的红色激光线条,在何姒背后小声提醒着,“现代科技与传统技艺的有机结合,这也是为什么上次你的韩师兄问到我关于古建筑的数字化传承时,我能答出一二的原因。”

    何姒本来正沉浸在文物修复的宏大场景中,突然听到秦鉴提起那日几次略显尴尬的相遇,耳朵微微发热。

    秦鉴却不愿意轻易放过她,又在背后补充着:“其实,如果以后写论文有需要,你不妨来找我。”

    “知道了。”何姒不敢回头,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还是点头。

    点头的片刻,她又注意到绿色安全网之外参观膜拜的游人们,低声吟诵的经声充满虔诚而温馨的心意,在那一刻包围了她,温暖的阳光充盈在摩崖石刻周围,也充盈在她心间,何姒突然觉得平和而幸福,不由地闭上了眼睛。

    八十年凿崖成佛,八百载佛渡众生,万物众生都有衰落逝去的时候,被包裹在经声和阳光中的千手观音似乎离人间更近了。

    “在想什么?”秦鉴看着女孩线条流畅的侧脸,忍了很久,还是忍不住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祥和。

    “我在想史铁生先生的文章,究竟是佛主度化了众生,还是众生度化了佛主。”

    少女仰着头,看向他的目光里满是信任与期盼,小猴子已经飞到她身侧,修复的场景渐渐淡去,金光闪耀的千手观音在她身后绽放万丈佛光,仿佛是少女在闪耀。

    秦鉴晃了神,他的头突然撕裂般的疼痛,记忆深处浮现出一丝微光,那是似曾相似的画面,似曾相似的少女,似曾相似的光芒,似曾相似的……是你度化了我。

    “你在想什么?”同样的问题,这次是何姒问秦鉴的,她歪着头,语意中带着试探般的关心。

    “我走神了。”秦鉴微微扯了扯嘴角,冰冷的笑意倏然一现,又隐没不见。海桑千劫,唯石不泯,可千百年后,石刻也免不了风化残败,被人重新打扮装饰,那我呢,我的记忆呢,我记忆中的你呢?

    “你……脸色不好。”何姒终于把试探变得明目张胆,“是太累了吗,毕竟,一晚上过了好几次镜门,要不,我们回去休息一会。”

    “没事,我想再带你去一个地方。”

    “哪里?”何姒问完,突然觉得不妥,又补充道,“那就出发吧。”

    这次的镜廊之旅格外漫长,等再次来到现实世界时,茂密的林荫遮蔽了天光,何姒站在及膝深的荒草中,看着面前一汪深潭,一时间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路不好走,小心些。”收敛了笑意的声音变得低沉,秦鉴说完,拨开荒草在前方带路。

    何姒不语,紧跟着秦鉴的步伐,亦步亦趋踩在他走过的足迹上。

    起初有些吃力,寂静的林中全是她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走了一阵,逐渐适应起来,脚步也轻快了许多,一路爬坡下沟,终于来到一条古道前。

    两侧修竹层层叠叠拔地而起,石砖已经风化的和泥土差不多了,只余一些青苔勾勒出道路的痕迹,何姒回头看了看来路,因他们踏足而伏下的野草尚未恢复,何姒这才发现,不是她适应了,而是秦鉴故意把步子变小了。

    荒草少了,路却没有因此变得好走,因着不见天日的缘故,层层枯叶下的道路更加湿滑。山中极静,微风仿若呼啸,枯叶破碎宛如巨兽前行,偶尔一声鸟鸣更是尖锐得令人心惊,何姒心中有似曾相似的感觉转瞬即逝,隐约知道他们正在下坡。

    这个章节里关于大足宝顶山南宋千手观音修复的专业性内容参考了袁蓉荪老师的著作《巴蜀石窟-藏在乡野的中华文明》和《佛窟中国》,我本来是把这两本书当成工具书阅读的,但阅读过程中越来越惊叹于老师丰富的专业知识、优美的文笔和独具人文关怀的书写。也如老师在书里说得一般,向数十年如一日在山野中守护石窟的乡村文管员,为石窟文物的保护、抢救和管理尽心尽力的文物保护机构及专业人员,致以深深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