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替天行道 » 第九十六章 胡骑南来

第九十六章 胡骑南来

    还是在那临时搭建起来的会客厅堂里面,安仲明、李子秋与长孙夫人三人默默对坐,都是面色沉凝,一时无语。

    长孙夫人带过来的这个消息,委实有点儿太出乎于他们的意料之外,让他们一时之间,都没有了说话的心情。

    原本凉州总管王仁恭虽然在元万安的挚肘之下,无法放手施为,但也已经在最短的时间之内,调动了亲卫的两营精锐,前往横浦塞狙击敌军,而后来又在李子秋的帮忙之下,说动了安家家主,调动安家精锐骑军赶往这个边境要塞,有安家骑军相助,再有两营亲卫据地利以守,无论是王仁恭、长孙夫人还是安家众人,基本上也都觉得塞外联军这次必将无功而返。

    毕竟这些草原民族,并没有长据中原的野心与兴趣,他们发动对中原之战,往往也就只是为了夺取财物子女、金银玉帛之属,可以说他们只不过就是一群规模庞大的抢匪与马贼。虽然布置在关外要塞的兵力,或许仍然尚不足与塞外联军正面相抗,然则只要表现出了早有准备,只要展现出了一定程度的实力,只要让这些塞外联军意识到他们若要再强行进攻,势必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那也就足以让他们打消南下劫掠的念头。

    草原之上尽多部族,大小林立,就是突厥本族之中,也有许多不同的势力交相参错,只不过是突厥王庭凭着实力强行捏合,若是趁着中原王朝无备之际长驱直入,大发其财,那自然人人争先,但若是在未曾分得足够的财物玉帛之时,就遇上了足够强横的抵挡,也就足以让这塞外联军离心离德,不攻自破。

    长孙夫人这些年来随着其夫行走塞外,在草原各大部族之间合纵连横,对于这一点最是清楚不过,是以她此次极力促成这一布置,原本也是有着极大的信心。只是据长孙夫人与凉州总管府所探得的军情,突厥与吐谷浑人的联军,这一次居然早有预见一般,分出些许兵力佯攻横浦塞,大军主力却是极为诡异地舍近求远,放弃了原先从来未曾改变过的进军路线,而是绕了一个大弯,从西平郡之侧经过,再拐回来冲杀向这西北之所最为膏腴富庶的凉州腹心之地,只怕数日之内,就要到达这沿线城池。

    “夫人所言若是属实”,在这一方面,安仲明比之李子秋毕竟还是多出了许多经验,也就是转念之间,就已经消化完了长孙夫人话中所含有的信息,却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向着长孙夫人问道:“塞外联军此次所行所为,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不知夫人对于这一消息可曾验证?”

    以他对于安家的掌控能力,这些时日以来,虽然一心一意扑在了淇儿的病症上面,但安家骑军重兵在外,他自然有他的渠道掌握第一手的信息,这些天来,安家骑军在横浦塞前线,也已然塞外联军有所接触,但现在若是依长孙夫人所言,却只怕自是中了疑兵之计。

    不过安仲明对于长孙夫人的话,实在还是有点儿不敢相信的感觉,这倒不是他不信任长孙夫人,只是久掌权柄,跟突厥骑军也已经是长年的老对手了,却是觉得长孙夫人言中所说塞外骑军的计谋与路线,未免与原先他对塞外联军的理解简直是截然不同,也实在是太过冒险,完全不合乎于他对于突厥人习惯的认知,不由得他不有此一问。

    李子秋对于这个时代调兵遣将之事,完全一无所知,只是沉着脸跪坐一旁,并不插口。

    “唉”,长孙夫人眉头微轩,却是转而微微一叹,闭上了眼睛:“莫说是阀主,就是小妇人在刚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自是不信,若不是这个消息是由我夫君的一位生死兄弟拼死传来,只怕小妇人还根本不会当成是一回事情。”

    “只是在收到消息之后,凉州总管府就沿着这个消息所言的路向,侦骑四出,极力探察”,长孙夫人看着安仲明,苦笑道:“这些天来综合各方讯息来看,此事却是千真万确,绝对可以笃信无疑。”

    她夫妇长居塞外,久历行伍,对于塞外民族以及突厥骑军的了解,当世只怕再无人可居其右,当然是一转念之间,就已经知道安仲明为什么会心生疑虑。

    在这个信息传递途径极为落后的时代,如塞外联军这种大规模的举军前来,却是一件极为烦复的事情,哪怕是塞外民族都是以杀戮为耕作,随战随走,就地补给,无需考虑后勤供应的问题,然则沿路行军,也是需要极为完整的线路规划作业,也需要他们对于这一条进军路线有过详尽了解,这样才能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目的,而这样的要求绝对需要长时间的探察,并不就是真的可以随便纵马而来,杀到哪里就算哪里。

    一直以来,突厥入寇凉州,如此进军行走,自有其脉络可寻,王仁恭坐镇凉州以来,与塞外骑军之间大小凡百余战,对于应付突厥人的经验更是老道无比,横浦塞的方位选择,就是据此而来,而且虽说这几年天子为了宣示优抚四夷之念,开放边贸,凉州之地,往来胡商繁复无比,但王仁恭却仍是从来也未曾放松对于突厥人的警觉,在这凉州之地内早已颁行无数的严令举措,足可以让塞外民族根本不太可能就这么开辟出第二条可以进军的经行路线来。

    就现在长孙夫人所说的这塞外联军举兵前来的这个绕了个大弯子的线路,沿路之上也都是各有要塞城池,莫说是安仲明,就是长孙夫人自己,在甫一听到如此消息之时,也觉得极为不可思议,毕竟塞外民族纵马入关只为劫掠,这沿线堡垒遍地,据有重兵,总不成这塞外联军还想就这么一路攻城掠地,掩杀过来不成。

    只是她多方探查综合而来的事实,却是让她除了愤怒之外,再无法言语,甚至还由心里头涌起来一股深深的绝望。

    “非但如此”,长孙夫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向着安仲明说道:“据小妇人来此这前收到的最新消息,这些塞外联军已经顺利地越过西平地界,直插凉州腹心,甚至更还化整为零,分为数路,似乎各自分了一个目标一般,直扑我腹心之地沿线各路城池。”

    “砰”的一声巨响,却是安仲明一掌拍下,在他身前的整个案几四分五裂。

    “西平郡的守军呢?金府的天衡营呢?”安仲明长身而起,望着长孙夫人,哪怕是他如此城府之人,也是不由得面色微微涨红,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还有那支朝廷大力培植的骑军,不是正正养在河罕城外?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让塞外骑军纵兵长驱而入?难道这些朝廷的精锐,都是一群死人不成?!”

    这沿线要塞,重兵林立,是以刚刚安仲明听得长孙夫人所说的塞外骑军进击路线,只是觉得很有些匪夷所思,却是从来也未曾有过多少担心的神色,只是现下却是听得长孙夫人说得这塞外骑军竟似是完全没有遇着任何抵抗一般,就这么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势如破竹纵马而入,着实让安仲明很有些完全出乎意料,以至于他一时之间,竟尔有些微微失态。

    李子秋也不由得目光微凝,望在了长孙夫人的身上,他虽然并不懂得这些中古文明时期两军交战的种种讲究,但只是看着长孙夫人与安仲明之间的神情,却也知道这其间必然有什么不合常理至极的事情发生。

    长孙夫人望着安仲明,默然半晌,但最后终归也是只能废然一叹:“那些军队虽然不是死人,但也差不多了。”

    “塞外联军一路纵马而来,他们却只能困守原处,根本就未曾有丝毫进击的举动”,长孙夫人微微摇了摇头,缓缓说道:“因为上命假节监督河西诸州军事的使臣元万安,就恰好挑在这个时候,遣部下发令各处营头闭营检校,违令者由元万安派出之使即时以军令论处,立刻枭首,无须另行上报。”

    大隋初年的军事体制,在很多方面仍自延袭魏晋北朝之风,如元万安这种监军,而加持节、假节之名的,事实上就等同于战区的最高指挥官,非但对于王仁恭的军令具备监督与否决的权力,甚至理论上还可以越过王仁恭直接指挥河西诸州的所有部队,只不过王仁恭是开国元勋,地位崇高,本身也是持节武将,哪怕现在天子对于他已然有所犯忌,也还不敢公开去掉他的职务,于是在实际上造成了这河西诸州在这个时间段上,竟是有着两个名义上最高指挥官的事实。

    王仁恭心灰意冷,无意与元万安相争,而他在河西诸州势力根深蒂固,元万安也难以越过他擅自调动各营军队,只不过以他假节监军之职,下令各营头闭营以待他派使点校,这却完全就是他职权范围之内的事情,而且只要在时间之上稍有错开,就完完全全可以找到撇得一干二净的借口,却是不会落人口实。

    监军得加假节之名,原本就有即时处决违反军令者的权力,无需另议,是以元万安之令,绝非虚言恫吓,而沿线诸路管事的军官,莫说是因着官阶低下而所掌握的信息不同,未必就能够看得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算是其中有那么一两个明白人,在这种形势之下,也只能是强忍低头,否则也不过于事无补,只是枉自掉了脑袋罢了。

    “原来如此”,安仲明木然良久,却是缓缓地坐回了原来的位置上面,脸上却是忽然冷冷一哂:“天下是朝廷的天下,凉州是朝廷的凉州,即然天子都已然准备放弃这凉州之民,那安某自问已然尽力而为,已然可以问心无愧了。”

    他出身胡人世家,久居边陲,对于这种中原朝廷之上勾心斗角的弯弯绕绕,却是没有长孙夫人他们来得敏感,是以虽然也知晓元万安的事情,却是一时之间,未曾联系到这个事情上面。

    原本他就已经一直在奇怪,安家骑军的调动布置,自有他们自己的一套途径,虽然如此大军调动之后,最后自是殊难瞒得过所有人,然则算上消息传递的时间,也绝不应该这么快就落入到塞外联军上层统领的耳目之中,以至于会如此有针对性地做出反应,是以刚刚他一直在追问着长孙夫人个中的细节,却也就是在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安家骑军之中,居然也就混入了塞外联军的细作内应。

    只是他毕竟是安家阀主,现在长孙夫人居然已经把话说得如此明白,他当然也就明白了这里头的玄奥所在。这塞外联军的举动,根本就不是针对安家骑军而来,甚至从长孙夫人所说的情况判断,早在安家骑军有所举动之前,塞外骑军就已经选择了这样一条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路线,毕竟这元万安与塞外骑军之间,分明就是里应外合,连塞外联军此次的行军路线,应该都是由元万安拱手送上。

    安仲明只是不屑于去考虑那些朝堂之上的龌䠎行径,以他在凉州之地的实力地位,也确实可以有此心态,但却并不代表着他对于这方面一无所知,在把长孙夫人口中元万安的行为前后串连了起来之后,就已经明白了这一切事情的根源所在。

    元万安确实是个聪明人,他所做的这一切,确实可以有着许多可以找得出来的借口,确实可以做到让人捉不住确切的证据,然则在熟知边关局势的明眼人看来,却是绝对是昭然若揭,完全可以一目了然。而当今天子,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

    虽说元万安是天子近臣,还算得上皇亲国戚,此来凉州,也应该是怀有天子密令,意欲有所举动,但这样的事情,如若不是他心底里头有着绝对的把握,知道当今天子必然会接受他的借口,为他遮掩,他也绝对不敢如此明目张胆,俨然视凉州将士子民直如无物。

    长孙夫人张了几下嘴巴,似是想解释些什么,却是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得出来。

    事实上这件事情,也委实是大出于王仁恭与她的意料之外,他们一直也知道元万安此来,确实有借着此次突厥入寇,将王仁恭拉下马来的意思,然则一直也就是觉得他最多也不过就是顺水推舟,却实在是没有想到他竟然敢做出如此狠毒的举动。

    到得今日那些多方汇集而来的消息,再确实不过地证实了元万安的举动之时,最为心丧若死的,其实也就是她与王仁恭。

    王仁恭坐镇边塞,间关百战,生死喋血,为天子而守国门,她与她的夫君二人不避风沙,长年行走塞外,冒着时时俱在的杀身之险,在草原各部族之间合纵连横,这一切的一切,在如今元万安那上通天子心意的如此举动之中,却显得是如此地毫无意义,显得是如此地荒诞可笑。

    王仁恭宁愿以作战不利而获罪,也不愿背上个叛逆作乱的名头去死,是以他根本就不曾生出半点硬抗元万安的念头,只是一遍遍地发令沿途州县,要求他们立即组织将城外的商民百姓,尽可能的迁入坚城之中,除此之外,也就只是寄情壶中之物,不愿再多想多问。

    长孙夫人的心里,却怎么也还有着一些放不下的牵挂,是以在确认了消息之后,还是第一时间来到了这里,把消息通报给了安仲明与李子秋。

    “昌松县富庶近便,只怕是塞外骑军必经之处”,长孙夫人强自按捺下心头的感慨,望着李子秋,说道:“小妇人此来,也是想让恩公早做计较。”

    李子秋霍然一惊,站起了身来。

    他方才听着长孙夫人与安仲明之言,心下也是思绪百千万端,一时之间,却是还未曾意识到这个危险已经不再是遥远,而是已经近在眉睫的事情。

    在前世的记忆里面,他也曾经历过无数生死关头,但是如同眼前这般大规模的战争即将到来,而他却又自束手无策的局面,倒确实还是第一次遇见。

    “夫人”,他向长孙夫人问道:“呆会夫人是否要跟随某家返回昌松,也好将长孙小姐接回安全所在?”

    “神师……”安仲明听得李子秋似乎就要马上离去,不由得微微皱眉,开口唤了一句。

    既然塞外骑军已然直扑腹心之地,那么也就只有坐据坚城,才能算是得以安全,而在这凉州之地若要说最为安全的坚城所在,却实在无逾这州治姑臧城池了。莫要说塞外骑军未必就能来到此处,就是他们真的来了,也绝计讨不了好去。

    这姑臧本来就是州治所在,原本就防守森严,更有几大世家门阀尽集此处,门客部曲,本身就是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而且凉州总管府,甚至于那个监军使臣元万安,也都呆在这州治之中,若是塞外联军真的迷了心要强攻这姑臧城池,就是元万安也绝不敢再有丝毫挚肘,毕竟无论他如何与突厥人勾结,也绝不想落到城破被擒的地步,否则非但突厥人放不放得过他还是两说,就是真的放过了他,他也从此再难洗脱勾结异族的罪名。

    是以安仲明实在并不想李子秋离去,且不说淇儿病症刚刚稳定,应该还需要李子秋善加调理,就是出于李子秋安全考虑,也还是希望能将李子秋留在安家府中,毕竟他现在对于李子秋,还真是已经有了股不同寻常的亲切与期盼。

    这些天来,李子秋也曾跟他谈起过一些与西林寺的渊源关系,当然也都已经是经过李子秋处理过的信息,不过他也知道李子秋在这凉州之地,并没有什么亲人,再者说若是李子秋心下有关心之人,以安家的实力,大也可以安排妥善地接将过来,这却是绝对不难做到的事情。

    只是他的话尚未出口,却就已经被李子秋开口给阻住了。

    “阀主”,李子秋向着安仲明匆匆一礼,却是说道:“某家呆会向淇儿小姐辞行之后,就要暂返昌松了,淇儿小姐应该已无大碍,不过倒是有些事项还需注意,呆会某家自会一一说与阀主听闻。”

    “某家也知道以一人之力,回到昌松也自做不了什么”,李子秋看着安仲明的表情,却是已然大致知晓他心下所想,却是摇头苦笑道:“只是某家自昌松而来,这凉州之地,昌松父老,就是某家的根,若是不能看着他们安全地迁入坚城,某家实在心下牵挂,难以放下,是以只能仓促作别,还请阀主见谅。”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回去到底能起到什么用处,但却就是近乎直觉地觉得自己绝对应该立即起身,走上这一趟。

    安仲明被李子秋这句话却是说得微微一愣,稍稍顿了半晌之后,这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日听神师所言,安某自以为已然明白,却是今日看到神师所行,这才真正能够领会神师之意”,他长身而起,向着肃容一礼:“这凉州之地,万千父老,又何尝不是我安家根源所系。”

    “安某即刻传令”,他略略沉吟,向着长孙夫人与李子秋说道:“让修仁带着精锐骑军,立时回返弛援,勿要将突厥人留在这凉州之地的时间压缩到最短的地步!”

    长孙夫人与李子秋互望一眼,都是不由得心下大喜。

    李子秋或许还有点儿不那么明白,但长孙夫人对于这其中的意义却是一清二楚。

    塞外联军此来,只为劫取财货,却不是为了掠地攻城,而且凉州原本就驻有重兵,只是在于元万安的插手之下,都自困守坚城之中罢了,若是安家骑军能够飞速往援,那塞外骑军就要面临着前有坚城,后有敌军的两面夹击的局面。相信在这种情况之下,塞外骑军的统领们自然懂得判断局面,适时退走。

    只是这样一来,安家骑军非但要长途奔走,更是要冒着与塞外骑军接战的风险,虽然塞外骑军应该不会缠斗,但终归还是敌众我寡,对于安家而言,却是要承担极大的危险。

    此事被元万安闹腾到如此地步,长孙夫人原来就算想到这个可能,也已经无脸向安仲明提出要求,却不料这位安家阀主居然主动如此提议,对于长孙夫人而言,着实是意外之喜。

    “小妇人替凉州父老,谢过阀主!”长孙夫人长身,向着安仲明就是一礼。

    “夫人心系苍生,神师慈悲广济,才是真正可敬可佩”,安仲明却是向旁一侧,不愿受礼:“安某始终不过是一介商人罢了,此行只为搏取我安家世代根基,不敢当夫人一谢。”

    “时势紧急,既然神师主意已决,安某不敢多有迟留,神师大恩,安家日后必有所报”,安仲明也是洒脱之人,做事绝不拖拉,向着李子秋说道:“现下安某带着神师去向淇儿辞行,尔后立即让张有福备好车马,直送神师奔赴昌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