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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尔虞我诈

    西滨峰前的地方,却还是一派云淡风清的模样。

    “当日就是在这里,就是在这里”,曹珍指点着那一弯小桥流水,略带兴奋地向着旁边的一位中年文士说道:“钟兄,你是不知道当是时的盛况,在西林寺神僧指引之下,万千昌松父老,无分老幼,不论贵贱,都自伏首虔诚,就在这里为历年来阵亡的将士度亡祈福,那份虔心与愿力,足可动天,至今思之,仍让人不禁神往。”

    西林寺当年西滨峰前的那一场度亡仪式,是昌松官民上下共同的回忆,其他人或许很难理解这样的一种情怀,但曹珍自己作为当时曾亲身参与的亲历者,又是自觉在其中尽过了自己的一份心力,对此一直念兹在兹,无日或忘。是以今日接待这位元万安监军遣来的特使,向他介绍昌松名胜,却是走着走着,不自觉就带着他来到了这个地方。

    “那也都是有赖曹兄教化之功”,那个中年文士面上含笑,向着曹珍微微颔首:“钟某足迹也算得上遍及大江南北,但也殊少有见如曹兄治下如此盛况,足见曹兄家学渊源,着实不虚,虽然不过一县之治,却是已经隐约可见昔时汉高之际懿侯参公之遗风啊。”

    “哪里哪里,钟兄如此过誉,真是折煞曹某了”,这话可以说是直说到了曹珍的心坎里面,他脸上的笑意简直就是掩不住地流了出来,连连摇手地谦让了一阵,这才向旁边一让,指着也陪在一旁的法明,对着那中年文士说道:“此事还是有赖西林寺神僧的慈悲法力所致,曹某只不过躬逢其盛,略尽绵力以共襄盛举罢了,着实不敢居功。”

    这几天来,他与这位元万安遣来的特使,倒是表现出一副越来越对胃口的模样。毕竟这位元万安元监军的幕客,本身也是颖川钟氏的后人,正经的世家子弟,名门之后,而且为人也随和可喜,来这昌松县之后,不着官服,不宣上令,只是一身文人打扮地寻上门来,也不摆什么上差的架子,只是与曹珍畅叙世谊,平辈论交,这实在是很容易搏得原本心里头就很有几分名士情结的曹珍好感的举动。

    这些日子以来,他虽说明面上是拉着曹珍借口勘测昌松沿线的地形,但一路之上却也不跟曹珍多谈什么公事,只是终日里谈诗论文,指点山水,更是让曹珍有一种远离尘世喧嚣俗务之感,成天里与这位钟林客钟特使之间唱作酬答,一众当地世家与县府所属清客一旁做陪,倒也是不亦乐乎。

    “西林寺的声名,着实是如雷贯耳,钟某这一路之上,关于西林寺种种神妙事迹,委实是听得太多太多了”,不管钟林客心下如何想,至少在面子上却是对法明表现了足够的尊重,向着法明拱手客套了一番,这才哈哈一笑,却是转身向着曹珍说道:“不过曹兄也无须妄自菲薄,依钟某看,若无神僧的慈悲法力,固然无以成此盛事,但若无曹兄平日施治教化,却也无以成神僧接引众生之甚深机缘,两位在此昌松之地有此缘遇,正是这昌松父老的福缘,也是一干战死将士的福缘,钟某忝为军中之使,就在此替那些将士们谢过二位了。”

    钟林客能身为元万安倚重的幕客,在待人接物上自有一套功夫,此来昌松,却是将身段放得极软,虽然身为监军特使,地位颇高,然则一直都自言语恭谦,这一番话更是将曹珍与法明都是重重地捧了一下,端地能让人顿生如沐春风之感。

    “那些将士卫我华夏边关,在滚滚胡骑面前以命相拼,喋血沙场,若非他们,小僧等人又岂有今日太平安生的日子可以过得”,法明被李子秋这么多年来的薰陶浸染,言谈举止之间,却已经不自觉带着一股浓浓的李子秋的味道,他愣愣地望着那西滨峰前原先燃成火堆的地方,只是轻轻叹道:“眼下闻说又是胡骑南来之时,却不知此次又有几多大好儿郎要血溅疆场,小僧只是惭愧能为他们做得太少太少,又如何敢当得尊使一谢。”

    那钟林客脸上的笑容也不由得微微一顿,虽然他听得出这法明口中所言只是无心之语,不过在眼前这一派和谐的氛围之下听来,却着实是有些格格不入的感觉。

    “昌松福地,能得西林寺如此庄严古刹坐镇,自有百灵护佑”,不过也就是一转眼的功夫,他的脸上已经又重新堆满了温和的笑意:“前日不是已经接获前方军马来报,胡骑却是往休屠县的方向去了么?”

    “说起来,在这一点之上,我可是真真地佩服曹兄啊”,他转身向着曹参,却是微微一笑:“虽说胡骑到不了这昌松之地,不过这里总归也是前沿险要之所,结果曹兄的安民告示一发,这昌松之境,秩序井然,足见父老民心之所向,钟某自问眼界也不算窄小,却也着实前所未见。”

    “安民告示是钟兄以元监军昌松特使的名义所发,借着元监军与钟兄之盛名,方能收此奇效,曹某不过奉令副署用印罢了,钟兄如此谬赞,却让曹某何以克当”,曹珍仍然是满脸的笑意,似乎被钟林客这话说得满心欢喜一般,只是不停地谦让客气:“实不相瞒,若不是那日听得钟兄转来的军报,得知胡骑未曾往昌松而来,曹某心中只怕到现下还在忐忑呢,若真要说有百灵护佑,那也是托着元监军与钟兄的福,军报之上才能传来这么好的消息啊。”

    钟林客眉头微不可觉地皱了一下,却是旋即又舒展了开来,只是笑道:“元监军自是有福之人,不过在这昌松之地,也还是需要曹兄落力配合,方才能有今日之局面,在钟某看来,曹兄临危不乱,足可与当是时淝水一战时,东山安公手谈以待破贼之事迹一时瑜亮,经此一役,曹兄之名播扬天下也是理所当然之理,此危机对于曹兄不啻转机,在钟某看来,曹兄也是有福之人,只怕前程未可限量啊。”

    “哈哈哈哈!”两个人互相拱手对望,脸面上却自是都同时大笑了起来,气氛却似是极为融洽。

    旁边一众清客,听得两位官长互相恭维,自然也是凑趣地你一言我一语地溜须拍马了起来,气氛一时热烈无比。

    “唉!”法明不知道为了什么,却总是觉得这两个家伙话里有话一般,不过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和尚,虽说这数年来时常与世家门阀,达官显贵交接应酬,但多也是只谈佛法风月,对于这些官场上面的事情,倒是一窃不通,只是模模糊糊觉得有些什么东西不对,然而细想之下,却又捉不住蛛丝马迹,最终也是只能废然一叹。

    曹珍直陪着钟林客踏遍这邻近的山水,又自在县府之中设宴,两个人诗文唱和,更有一众清客帮闲帮衬嘱文,一众人等推杯换盏,直直折腾到夜半之际,这才揖让而别,让人将钟林客礼送回临时落脚的城中步军驻地所在。

    待得送走了那些陪宴的世家子弟,大众名流,又把一干清客都自遣散了之后,曹珍的堂屋之中,却就只余下两个人还坐在那里,未曾离去。

    “砰”的一声,曹珍的房门在身后关上,他转过身来,脸上却已经丝毫看不见刚才那副嘻笑写意的神情,只余下一脸的沉凝与郑重。

    他缓缓走到正中的位置上面落坐下去,转头先看向了右手侧那位老者,淡淡问道“忠叔,你此番前去,可曾探查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没有”,那老者摇了摇头,苦笑道:“那姓钟的倒也有几分本事,一到这昌松之地,已经先把所有军马情报的渠道都牢牢地捉在了手里面,若在平时,我或许还有办法可想,但现下胡骑已然深入凉州腹心之地,我们曹氏自己的一些信息来由,阀主却是有严令已然不得再冒然启用,我也实在探不出什么确切的消息来”

    曹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是又向着左手边那位一直悠然饮酒那位文士打扮的人问道:“四表兄,你可曾联络过家里那些长辈,他们却又是如何说?”

    “没有”,那个文士却是醉态可掬地摇了摇头,看向曹珍,却是说道:“这些时日我不是都陪着你跟那位钟特使游山玩水,唱作酬答,哪有空去理会那些老头子。”

    “什么?!”曹珍还未尝说话,那个老者已经先自拍案而起,他一晃身就已经来到了那个文士的身边,却是伸手捉住那文士的衣领,就这么直接把他给生生地从座位上纠了起来:“你这终日只知饮酒误事的醉猫,你可知道你这一回可是误了少主的大事?!你可知道你这一句‘没空’说得轻巧,却是关系着这边关之地多少条人命?!”

    这个老者生得圆圆胖胖,刚才一脸笑嘻嘻的模样,在宴席之上还不断插科打诨,把气氛搅动得热闹无比,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但现在这一怒将起来,却是周身煞气四溢,一时间恍若是连整个房间之内的温度都骤然急降了下来。

    “能有什么大事?”那个醉鬼被他拎在手上,却是浑然不以为意,只是一声嗤笑,斜眼看着那个老者,淡淡说道:“你难道真想不出那些老头子们会怎么回复?!你难道真的需要我先学一遍给你听才肯安心?!”

    那个老者微微一呆,却是不由得手指微松,无力地松开了捉着那醉鬼的手。

    “两不相帮,大局为重,曹氏根植于这凉州边关之地数百年,看惯历代江山起落,当今天子姓甚名随,凉州使君由什么人来担任,相比曹氏一门在这凉州之地的根基,始终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所以不管他们斗生斗死,我们曹氏只要看明形势,顺水推舟也就是了”,似乎真有几分醉了的文士,顺着势头滑倒在地上,却是仍自摸着桌子上的酒往嘴里乱灌,一边含糊不清地似乎在学着某个威严的声音说话:“你们这几个小辈,就是喜欢乱出风头,什么事情都想着往里头参合,再任由你们胡乱折腾,曹家的根苗趁早会断在你们的手上,还不给我快点滚出府去,此事想都不要再想。”

    “少主”,那似乎真有几分醉了的文士,打了个酒嗝,却是向着曹珍嘻嘻笑道:“你觉得我学得像不像?!你说那些长辈的回答,是不是必然就是这个模样?!”

    “唉!”曹珍也不由得一时无语,只能够长长地一叹。

    他本身就是曹氏一门年轻一代杰出的人物,曹家在这凉州之地是一等一的门阀世家,他又自在这昌松之地久任县令,官场历练,早就已经谙熟在心,自然不会不清楚元万安与凉州总管王仁恭之间的那些心机算计,更是隐隐能够触摸到几分元万安会来这凉州之地搅风搅雨的根由所在。

    这些天来胡骑南来的消息早就已经控制不住地漫延了开来,昌松城内,也已经驻进了足够数量的守军,只是这钟林客一来,却是挟着元万安的军令,直接就把昌松与外界所有的军马往来牢牢地捉在了手上,在这兵凶战危的时刻,等若一举独揽了昌松与外界交互往来、获取最重要消息的根本渠道。

    曹珍并不是猜不到这位钟林客到底是想做些什么事情,只不过他是世家子弟,他的背后,还有一种个家大业大的曹氏家族,是以他的一举一动,都不能够凭着自身的好恶出发,却是只能够从家族的利益考虑,来决定下一步到底应该怎么做。

    曹家在这凉州之地根深蒂固,莫要说换一个凉州总管,就是中原之地真的翻天覆地,再换了一个人当皇帝,对于这种地方世家门阀,也都只能够与拉拢人心为主,是以对于当今天子要对王仁恭下手的事情,原本曹家完全可以视而不见,装聋作哑,毕竟这根本就与曹氏的利益丝毫无涉。

    但是……但是……

    为什么这次元万安选择的嫁祸王仁恭的方式,却是直欲以这昌松之地万千父老的血肉性命来行险一搏?!

    是以曹珍还是忍不住,想着联络族中长辈,想着把这具体的形势报将上去,看看到底族中长辈会不会顾念这万千生灵,看看到底族中的长辈会不会改变一下做法,不过其实连他心底里头也早就已经明白,这种希望不过只是镜花水月。

    那个醉酒的文士,事实上反倒是他们之间看得最为清楚透彻的,从他嘴里说出来的那些话,几乎就是曹珍所可能得到的标准的回答。

    “可是……可是……”那个老者呆呆地站了半晌,却也不得不承认那醉酒文士所说的话,却实在就与事实相去不远,也就只能是近乎呻吟的一声长叹:“可是这一旦胡骑真的到来这昌松之处,关系到的可就是千万条人命啊!”

    “谁说胡骑会来?人家钟林客钟特使不是已经转过来军马情报,明明白白地告诉少主,胡骑是往休屠县去的么?这军马情报还是正式用印,行文知会,现在还存档在县府文案之中,随时可备查堪”,那醉酒文士却还是一副爱醒不醒的样子,口气淡淡,却总是让人觉得包含着如此尖刻的讥讽:“就是那张安民告示,人家也是以特使之名发出,声名一切都是他根据军情判断,只是为了取信与民,才要求少主副署用印就是了,他天天都来求见少主,但偏偏在这件事情上面却是具信呈文,白纸黑字地把事情由来始末说得清清楚楚,完全就不要少主担上一点责任,就算是胡骑真的踏马这昌松之地,却又与少主、与曹氏有何关系?!”

    这位钟林客做事,端地称得上是滴水不漏,他来到这昌松之地后,在摄服军中人马,收拢军马情报来源的时候,尽显霹雳手段,甚至据说还借军令之名,连杀了数人,但是对于曹珍这位曹氏门阀的代表人物,却是一直都是怀柔以待,非但在他的面前从来也不以官长自居,更是在做起事情来的时候,处处为他考虑在了前面,甚至主动把所有的责任都先行揽了过去了,就算事后真的发生了什么可怕的后果,曹珍也完全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推托到他这个监军特使的头上,绝对不用承担一丝半点的责任。

    只是他这样一来,也几乎堵死了曹珍做出其他选择的可能,可以说钟林客已经按好了整个沟渠路向,曹珍所能做的最符合与曹氏家族利益的举动,也就只能够是顺水推舟。

    毕竟曹氏一门之所以能够无视中原王朝的变迁,安安稳稳地在这凉州之地生息数百年,固然是因着他们家族累世经营,在这凉州之地根深蒂固,但另一方面却也是因为这凉州边陲之地,远离政治风暴的中心,是以无论朝堂争斗如何地波谲云诡,却也殊少会波及到他们的头上。

    眼前虽然明面上只是元万安与王仁恭之争,但只要明眼人自然都能够看得出来这元万安身后站着的是当今的天子,在钟林客以及他所代表的元万安,已经对曹珍或者说曹氏一门表现出了足够的善意的前提下面,如若曹珍还是再做出什么样与他们计划相悖的举动,那就不啻于是宣告站到了王仁恭的那一边,那就不啻于是宣告曹氏一门要与钟林客、与元万安、甚至是与元万安身后的当今天子为敌!

    这个结果,却是曹氏绝对承受不起的。

    “少主身为一县明府”,那老者虽然也都明白这些事情,但心里头却总觉得还是有种情怀在挣扎,仍然无力地反驳道:“若是明知胡人铁骑很可能会到达昌松,却还不将尽早组织百姓迁入坚城,怎么也都是说不过去的吧?!”

    “你也知道说是可能”,那个醉酒文士继续往嘴里头倒着嘴,却是微微哂笑:“你觉得就凭着这个‘可能’,就可以去跟家族里的那些老头子们开口说话么?!”

    堂屋之内,一时无语,三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他们久居昌松之地,对于这一方水土,都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尤其是在共同经历过了西林寺的那一场度亡法会之后,在不自觉之间,他们却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那些原本在他们心目之中也是无关紧要的普罗大众,在他们心中也已然占据有了一席之地,或许就是因为在那场度亡法会之上,他们确确实实地体会到这些匹夫走卒的身上,也同样有着一种足以憾动他们心灵的情怀与力量。

    曹珍是一县之令,替天子司牧一方,护守昌松之地这一方水土,万千百姓,原本就是他的司职所系,他原来也曾经想着能不能凭借着这个理由,去说服家族里那些有点固执的长辈,但思来想去,那位元万安与钟林客,却似乎又已经把一切的工作都做到了他们的前头。

    昌松城中的军情往来,已经尽数操在了钟林客的手里面,哪怕是凉州总管府传讯前来,也都要经过钟林客的手筛选过后,才有可能让曹珍过目,而在这个军情紧急的时刻,各地音信不通,可以说外界的形势到底如何,一切也就只能由钟林客说了算。

    曹氏在凉州经营日久,原本自然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只是在这种军情紧急之时,日常消息往来已经断绝,一些隐秘的途径却自是掌握在家族里面主事的那些长辈们手上,哪怕是曹珍也无权调用,他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投入家族的力量,去搜集这样的事情。

    现下曹珍他们数人,虽然都知道在这种时候还发安民告示,而不是接纳百姓入城,并不是一个这个时候应该做的举动,然则对于塞外骑军究竟是不是会来到这昌松之地,哪怕就是他们,也都还只能是怀疑,始终也不可能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是以现在曹珍思来想去,却真的已经骇然发现,在不动声色之间,元万安与钟林客似乎已经把他的一切都算计得清清楚楚,让他几乎已经无路可走。

    “昌松之地,万千父老”,曹珍低下头,看着那代表着县令权威的正堂大印,喃喃地说道:“曹某真的也想有所作为,曹某真的也想能救大家一救。”

    “只是……”他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谁又能够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