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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

    从古至今,人走举白事,家成穿红衣,这是再稀疏平常的事情。荒唐的是,人逝聚堆,娶嫁再三,那其中必有缘由。

    今年我吃的宴席是最多的,红白掺半,往年从未出现这样的情况,看上去就像上天在故意平衡人数。

    一:红事

    闲下来没几天我便被召唤回老家,目的是帮忙修建在老家新盖的房子。

    我们管一个村挨得近的叫院子,院子里有一户人家,他们家的孩子都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大女儿和男方很早领过结婚证,

    我听到这个消息忍不住想,孩子都几岁了,还要重新办婚宴,不该说浪漫还是贪心。

    叫不上称谓的熟面孔较多,他们大部分会问同一个问题:“清林啊,拐火了,长囊个大了,哪贼回来了?”我给出的回答都是短短的一句话,区别在于改了天数,“回来一个星期了。”“回来半个月了。”等等。

    天边云压城,低眉水接天。老家山查本就地势高、气温低,容易下雨,影响办事出行。昏暗的天色和飘飞的细雨阻挡不了成亲的喜悦,柴火在大铁炉中熊熊燃烧,火星崩飞四溅落于衣上却燃不起一丝绒毛。

    六七根碗口粗的柱子顶起透明的三米高帐篷,十一张桌子放在下面,坐满了人。

    饭菜尚在准备之中,桌上的人组建了牌局,以打发闲暇的时光。扑克牌是最简单、最普遍的赌博玩法,平日里大家忙着干活无暇去想,一到吃酒席的时候大家心里的赌徒才会出来。

    老人、妇女、小孩,厨师、主人家、客人,每一个人都成了赌豹子,炸金花、斗地主、争上游等等玩法,足以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有的身前是红色的大钞,有的人身前是厚厚的零钱,有的人身前是空空如也的桌面,只放着打火机,地下是一支支烟头。

    屋内有人打老牌,楼上有人打麻将,火炉边的人磕着瓜子谈天说地,如果你想听八卦,最好就是往这种地方钻。

    能让他们摆脱赌魔的最有效的话语是:“开席啦!”

    赌桌上的赌徒收起喜悦或沮丧,成为了饭桌上的食客。

    我坐在烧水的大火炉前面的板凳上,等待第二轮的开始。我不想像其他人一样,别人还没开始吃,就在人身后站着,仿佛成了那个位置的继承人。

    几根木材入灶,火势迅猛,我的前面被烤的发烫,转过身,换烤背面。旁边坐着些老人,一个胡须发白的老者讲述着多年前的鬼故事,什么阎罗地府、鬼差抓人,炯炯有神的目光和坚定的语气让人觉得好似他说的确有其事。

    我专心致志地听,有趣的故事,有趣的人,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遇到的。老者就像是经验老道的说书人,让我忍不住想拍案叫绝。

    另一边坐着个杵着拐杖的老奶奶,安静坐着等待下一轮有空位,她瞄准的是最近的一桌,就在她面前半米位置。

    身体年迈,行动略有些迟缓,我下意思去扶她的手臂帮助她站起来,波浪状的脸上朝我露出一抹慈祥的微笑。

    第二轮人数依旧很多,我只得继续等下去,反正会有我一席之地,不急于一时。直到最后一轮,我坐在了离我烤火位置最远的桌上,几个小孩,三个大人,与他们一起抢饭吃。

    新娘递烟时我给了五块钱,我抬头看了他一眼,试图在记忆中找到一张匹配度达到50%的容貌,但完全没有印象。

    放下碗筷,我没有继续逗留,而是回家继续削我的宝刀。我的武侠梦,即使到了二十三岁也未能消磨,它在我手中就是开天神器,无坚不摧、无物不斩,树枝除外,会让刀刃有缺。

    喜酒按照我们那儿的习俗是有夜宵的,如稀饭,粉面等。

    灯火不是太通明,没有路灯,夜晚看到的每一处光点通常就代表着一户人家。月色还算不错,展露出它应有的皎洁和明亮,为我照亮吃夜宵的前路。

    大部分远道而来的客人在晚饭过后趁着天色尚早已经下了山,晚上哪儿依旧热闹得很,赌徒附了身,夜宵都顾不上。

    豆腐辣子加上白天的剩菜,让水粉的味道提升了一个档次,吃了两碗以后我才意犹未尽放下碗筷。听人说二楼有人开局,就是赌博,有的人一夜暴富,有的人一夜重来,主人家赶紧上去看看,怕自己家的人参与其中。

    我只想回家美美睡一觉,结束这一天的酒宴。这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我还有好几场喜事酒席要去跑。

    老家山下有一面湖,湖边山下百米坐落着几户人家,其中有一家废弃的农家乐,那就是我要跑的第二场酒席,我爸干儿子的婚礼。

    我站在马路边,前面是两山之间的峡谷,后面是干柴烈火。

    天空下的不再是雨,而是雪,雪花在面前无规则舞动。它的形状、纹路清晰可见,落在手上立刻消融,耷拉脑袋,没了神采。

    路段大部分都只允许一辆车通过,所以错车是件麻烦事情,必须找一处足够放下两台轿车的路段。幸运的是,接亲队伍车辆众多,近乎二十辆,长龙一往无前,无车相阻。

    雪越下越大,颇有些鹅毛大雪的意思。车停在旅游地的停车场,各自提着车上的东西走过去,有人扛着棉被,有人提着猪头。

    到了新娘家,对方拦住了我们,没有让我们进屋,大家只能在外面烧水的小棚子下挤着,更多的是在大雪中挨冻。

    我们两兄弟和我爸去了我干爸家,我干爸兄弟的儿子结婚,我不能同时参加两处酒席,只能将人情给了干妈麻烦她代挂。

    匆匆忙忙又折回来,在外面等了约半个小时,我们才进屋吃了饭。装货、接人、上车,返程。

    快到家门口时,车辆突然停了下来,新郎身上缠着床单,脸上涂着马克笔画的胡子和各种涂鸦,他背着新娘下车走路,一旁有人为他们撑伞。

    新郎穿着西装,看上去一表人才;新娘穿着中式红衣,妆化的比较浓厚,样貌应该还不错。

    第一次看到完整拜堂成亲的过程,竟然觉得有些滑稽:男方拜了又拜,像是虔诚的信徒在祈祷他的婚姻。听人说他们是相亲认识的,洋溢的幸福不知道可以维持多久,因为很多人一开始都会觉得嫁给了爱情,而实际上他们只是在社会的婚恋传统中逐流。

    到现在,有三处酒席,另外还有我弟弟干哥哥的婚宴,以及我没有参加但我父母去了的婚宴。

    那再说说白事,人生结尾的事情。

    二:白事

    除了出生以外,人生唯一的一件大事就是死亡,为亲人走的安息,人们举行了葬礼。

    天,不会因为谁走谁来而变色;水,不会因为有鱼无鱼而停止流动;风,不会因为我们伤感而萧瑟。

    但有时候,我们会将内心的情绪投射到具体或无形的事物上,从而让天、云......水、风等有了情绪。

    路途崎岖,天气炎热,吹着的风却是凉飕飕的,让我打了个寒颤。沿着地里人工踩出来的路下到大马路,再顺着马路走平就是丧事举办的地方。

    逝世者是老家一个朋友的老丈人,这个朋友比我大上几岁,当年我在水沟里抓螃蟹的时候他正是放牛的年纪,如今孩子都有两个了。

    一桶桶烟花砰砰砰冲上天空,响声回响之下,似乎要传到黄泉路上阴魂的耳中。

    有点我很在意,为什么要放烟花呢?喜事放烟花,过年放烟花,丧事也放烟花。如果烟花是为了图个好看,那么在喜庆的日子放很正常,但在庄严肃穆的丧事中就显得不伦不类。

    如果是为了听个响,我觉得没有必要,若是为了祷告一下英灵,为死者送行,那为什么不直接在死者灵柩前与他说说话,或许他们的想法更可能传达过去。

    我在哪儿无所事事,转了两圈,看了下周围的布局,听到有人喊吃饭才找到位置坐下。

    饭后来时的人在这里待不住,本来说是要坐夜,结果大家都走了,我自然也没有留下来的意愿,跟着一辆车就回了家。

    车上约莫七个人,他们认识我,我不认识他们。副驾坐着的人说他小时候抱过我,说明这人至少三十岁有余。

    右边幺爹(二公的儿子)靠门坐着,他们聊了会儿天,吹了会儿牛,他说找个地方停一下方便一下。

    马路边停下下了车就地解决,后面过得车但凡看一眼,他都会被认为耍流氓。

    我记得我上次撒野尿还是在浙江读六年级的时候,晚上厕所远,就在大门前解决。

    有人陆陆续续下了车,我也到了家,奶奶(婆)坐在楼下对门和一众老太太烤火。

    我们在大坪卖粉的那段时间奶奶找了个爷爷,夏天我和弟弟就去奶奶家,爷爷总是拿出冰箱里的雪糕、冰棍,每次我都不好意思地接过来,吃的津津有味。

    爷爷以前是当兵开车的,一米八九的个子,照片上他年轻时妥妥的帅哥一枚。

    没有岁月摧毁不了的美人,也没有时光败坏不了的帅哥。

    时间是人们最大的敌人之一,第二个就是病魔。

    胖乎乎的爷爷总是很慈祥,我喜欢他,他是除了外公以外我最喜欢的老人,但病魔还是带走了他。

    爷爷头上长了个囊肿,去医院治疗割掉了。然后身体不舒服,去医院检查,医生给他输液,结果用错了药,爷爷就这么走了。

    带走他的不仅是病痛,还有医院的失误。

    火葬场前门路边停满了车,爷爷的尸体推进了焚尸炉,奶奶(婆)在最后一刻失声痛哭,瘫软在了地上,索性有人扶着她。

    我的泪水在眼眶打转,若是有人问我话,一定能听到我的哽咽。

    外公走的时候我没能送他,爷爷走了我来送他一程,算是我这个孙子的一点敬意。倘若灵魂存在,那爷爷可能当时正看着我们,也看到了我。

    爷爷的葬礼是我在贵阳读高二的事情了,还是说说更近些时间段的,比如陪三姐他们去的那处葬礼。

    三姐开我弟的车,我们兄弟和二姐、七孃坐在另一个人的车里。

    豪华专车的车主是个烧烤店老板,七个连在一起的门面,每日起早贪黑,他的成功是理所当然的。

    车上到处都是音箱的那种孔,还有彩色灯带,高级的座椅触感,感应式车门,透露着这辆车的价格昂贵。

    半个多小时车程后,我们停在村委会门口的操场上。三姐他们还没到,我们坐在车里等他们一起,车珠子则先一步离开。

    竖起衣领,我下车看看周围。

    鞋底裂开了缝,积水浸湿了脚,雨还在自顾自下着,完全不顾车外人的冰冷。

    公示牌上写着防诈骗宣传语和一些上位者的章程条例;廊道飘进了细雨,椅子上坐不了人;石壁上刻满了图案,有先辈的号角和身影。

    回车坐了坐,很快三姐打来电话,我们下车与她汇合。

    死的我不知道是谁,只知道门前路边的显示器上写着他的名字,还有他家人的名字。

    大家很开心,二姐、三姐等人围着一张火炉又开始了牌局——喊对家。

    我弟逛了会儿就去了自己车里坐着,而我一会帮三姐拿包,一会儿坐着嗑瓜子,一会儿去外面溜达。

    脚上的冰冷时刻提醒我赶快找个地方烤火,但这里里外外有火的地方都被牌友们占据着,哪里有机会?

    外面下着雨,刮起了大风,舞台遮雨需要的棚子一直无法成功搭建。

    石头压不住竹竿,遮蔽所被吹的东倒西歪。

    我们这一桌没有凳子,只能站着吃饭。我拿筷子的手在发抖,夹起的菜只有余温,像是放了两个小时,但这可是刚刚从锅里盛出来的。

    脚上刺骨的冰冷、脸上凛冽的寒风,在催促着我赶快吃完离开。

    我一直在想,会不会是死者不欢迎我们,或是不喜欢这场宴席,才吹起了这阵狂风,阻止了即将开始的欢乐表演。

    有生以来,吃过最憋屈的酒席:站着,刮风,下雨,脚底漏水,饭菜冰凉,手机没有网络。

    我迫不及待的和三姐、弟弟开车回去,这个地方我是一刻都不想呆。

    返程时路上那辆冲下护栏的白色大众没有踪影,但那辆翻进阴沟的黑色宝马还在,可能是取出来有些困难。

    奶奶说小区里的某人死了,爸说老家后村一个嘎公死了,宴席上有人说那个谁家爹死了。

    今天这里死人,明天哪里死人,吃席都吃腻了,光是人情都派出去几千块钱。

    婚宴之喜,乔迁之喜,八十大寿,满月之酒,离世之丧……。人们似乎特别喜欢酒席,现在的酒席已经不是仅仅为了喜庆而举办,是为了钱,一种新颖的谋利方式。

    送出去这么多,不找补回来,自己得多亏。你家办酒席,我家自然也要办酒席。

    一个接一个,没有止境。

    也有人是真的为了喜庆,但他们依旧要跟随大众的习俗。

    死者最后的用处,不是供子孙瞻仰遗体,而是为他们谋福。再盛大的丧事也比不上一句暖心的问候,再暖心的甜言蜜语也比不上脚踏实地的行动。

    逝去的人若在天有灵,他们最期望的是看一场烟花盛会,还是想听到前来吊唁者的欢声笑语,亦或是舞台上滑稽地逗得众人捧腹大笑地演出?

    他们的答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属于我的答案。

    来时我哭哭啼啼,走时,我希望安安静静,不要再让人间的俗事吵得我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阴阳两相隔,地上人是否开心与地下人已然没有干系。下辈子存在不存在还不一定,我们只顾好自己就好。

    我不是好人,但自认为也不是个坏人。

    坏人有没有坏报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好人不一定有好报。

    是去天堂还是地狱,以后闭眼入了棺材就知道了。

    你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