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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徐州行

    山脚河畔,夜风颇凉。

    方圆几里,万光具寐。

    只余半轮斜勾着肚子的皎月,还算给这夜畔争得这些许光亮。

    顺着送来的山风,竟还能零星闻到一点村野人家的饭菜香。

    借着皎洁的月色,少年乐呵呵地蹲在岸边,同船家有一茬没一茬地搭着话。

    而汉子虽然瞧着冷言寡语的,但也未冷脸拒人。

    说话间,少年把最后一个洗好的碗递了过来。

    船家王大从少年手中接过碗,垒放在一旁。

    又抻了抻筷子间的水,才把碗筷一同置放到洗好的锅里。

    随即,澈凉带冰的河水从指缝间一过,这顿锅碗瓢盆筷,也算是彻底洗完了。

    只是,在汉子准备起身离开时,少年状若平常地问了一句:“大哥有这般厨艺,何不攒个本去开个小铺?还不必如现今这样奔波。”

    “要我说,就您这般手艺,怎么着也会有不少人买账。”

    “毕竟。连我家公子,都夸您,唔,这船家手艺当真不错。”

    末了,少年似乎还画虎成犬地学了学,那青年夸人时的模样。

    王大闻言微顿,而后才摇头,哂笑道:“独行惯了,就这样,很好。”

    随即,方一笑,对着夜色一扬头,粗着嗓子道:“不早了,回吧。”

    苏清宴抱着一个空空如也,用来提水的木桶,点头:“哎,就来。”

    夜色浓深,月凉如水,伴着河风,散去了初夏夜里的燥热。

    一声轻叹,很快便湮没在夜风凉月里。

    ……

    晨日初升,粼光洒落在河面上,周遭只有一阵响,一阵淡的鸟鸣声传来。

    竹制的篙杆,拨过漾映着晨日的河面,将圆整的一轮,划成了两半。

    蓬船撑过,河水轻合,又成了圆整的一个。

    水声潺潺。

    约莫着一盏茶后。

    转湾直下,徐州东角码头,便在不远的地方了。

    即便就在此处,都能将码头上的风光,瞧个清楚。

    “船家,我家公子说,想先去瞧瞧云兴观,瞧瞧故人。”

    束腰窄袖的布衣少年,掀帘而出,一双眸子清凌凌的,精神得很。

    云兴观,是徐州香火最好的道观,位于东山。

    正好就在过了东角码头后的半里处。

    正换着杆的王大闻言点头。

    就着衣袖擦了擦汗,说:“好,就快靠岸停到东角码头了。”

    苏清宴摇头否了话。

    嗐了一声,才不急不忙地开口:“变了。我家公子啊,让先行过码头,然后倚在东山附近停。”

    王大撑着杆子有些不解:“你家公子要从那东山背后走近路过去?”

    少年见说明白意思了,才咧着嘴一笑,点头:“诶,对喽。”

    “可那山背后,听说都荒好些年了。”王大回忆着,咂了一下嘴。

    “不如先从码头上岸,再雇车去那个云兴观,也不迟。”王大转过头问。

    “嗐,不行,公子说先行过码头去东山,那就得先行过码头,直去东山。”少年摇头拒绝。

    “而且,荒路有个什,我家公子走过的地儿多了去了。”

    “便是坟山乡田,也去过。”

    “何况、”少年说话的声音忽然一顿。

    待侧过头瞥了眼船里,确认青年没有出来,少年才掩唇过来。

    模样,却跟做贼似的。

    然后小声嘟囔道:“听我爹说啊,公子幼时,为着学堂夫子的课业,竟在府里仰头看了快半月的天。”

    “结果,差点没把脖子缓过来。”

    王大闻言有些莫名,接话问:“为个啥?”

    “夫子让写天是什么。”少年扶额,然后一脸别扭地回了话。

    “哈?”听得王大直皱眉。

    这什么有钱人家的道道。

    少年一脸习以为常,“所以,我家公子打小就这样。虽然想一出是一出,但每出,都得走到底才算作数。”

    主仆俩这路是为游学而去,这王大昨天就知道了。

    就是……

    又打量了少年一番,王大觉得,这有钱人家的差事,也并不好当。

    照前面这话,那要是这公子想去刀山火海瞧瞧,少年也得梗着脖子去跟一遭。

    这反倒,还不如他这撑一天船,拿一天银子的活计,来得舒服。

    王大暗自摇头,手上动作却未停。

    依着要求,直接划过了东角码头。

    不一会儿,远处的翠色便渐渐逼近了来。

    少年似有些兴奋,声音里也带了些喜色,“咦,是不是,快到东山了?”

    少年稚气未脱的样子,倒让王大想起了他从前年轻时远行,看什么都稀奇的样子。

    他俯身端了一碗茶来喝,语气也比昨日熟稔了几分,“嗯。怎么,去过?”

    “没……就是闻见了道观的香火味。”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王大闻言眼底微亮,笑了笑,“你小子倒是聪明。”

    “嘿,这都是,平日里跟我家公子学到的。”少年有些不好意思。

    忽然,身后布帘被掀开了来。

    云纹蓝袍,一身闲淡的青年,缓步行了出来。

    “公子,马上就到了呢。”少年兴致勃勃地笑嘻嘻道。

    顾庭季抬眼,见得少年这番生动模样。

    也不禁轻弯了唇角,不可置否,眸光微转,便远望了去。

    伴着遥遥而升的赤阳,蓬船终于靠了岸。

    说是岸,其实也不过是一抬脚,便堪堪觅得半方落脚之处罢了。

    靠近江水的山脚,泥土还有些湿润。

    一脚迈下去,便半陷进了山泥中。

    周遭枝丫斜亘,横七竖八地肆长着。

    或软柔,或硬利的杂草,遮盖缠绕地混长在一起。

    水腥味,草腥味,泥腥味间着阳光的味道,拂进鼻中。

    竟混合成了一种奇怪的清香味。

    “公子,来。”

    秉着做戏做全套的原则,苏清宴自然先顾庭季一步,抬脚迈上了岸。

    等踩实了,少年才转过身,微躬着身子,伸手来扶。

    顾庭季接得倒也自然,搭手过去,却也仅仅是虚放在少年掌心。

    毕竟,眼前少年这把子力气,断然是拉不动他的。

    只是……

    顾庭季不着痕迹地诧了一瞬,眉微动。

    眼前少年的这双手,是否太过细腻温软了。

    这,可与他口中亲述的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的事实,对之不上。

    不过……

    这副身骨纤细,并不坚实的模样,却又能于其言相符。

    虚扶着顾庭季一上岸,苏清宴便即刻收回了手。

    她虽然也知道,这双手因着从前还算是锦衣玉食的生活,肤质并不粗砺,也不厚实。

    但,幸而接下来也并不会和人这样多接触。

    便是顾庭季有疑又如何,此番,可不是查她。

    “多谢船家了。”少年拱手遥送。

    江水漾漾,蓬船渐行渐远了去。

    顾庭季和苏清宴二人,也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山泥小径,往山腰处环行而去。

    “大人。”苏清宴开口唤道。

    顾庭季不可置否地嗯了一声。

    “敢问大人可是临时起意,改了落脚地。”少年语调平静,倒也听不出别的情绪。

    “是。”顾庭季也未含糊,应得直接。

    “学生能问一声为何么?”苏清宴此番,倒是真有些不解。

    东山离码头是不远。

    但山路多绕行,无论进不进徐州城,所花费的功夫都比在码头靠岸行路,要多。

    而如果方才顾庭季,迟吩咐了片刻,那船家定然已经右弯,将船划向了码头。

    所以,她才觉得顾庭季此举是临时起意。

    顾庭季闻言,脚下步子慢了一些下来,却也未停下。

    似有笑意,但也只低声道:“虽受托于人,但本官此行,不带无用之人。”

    所以?

    苏清宴神色澈然,眉微扬。

    “你自己好好想,为何。”青年轻落下话音。

    言罢,便继续拨枝向前行去。

    闻言,苏清宴哑然失笑,也未恼。

    真依言复盘起方才的情形来。

    转变的点,应该就是改口那瞬的前后。

    而那个节点,只有遥遥可见的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