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新时新面天下融 一曲终了画悲凉
三年之后。
天下升平，国富民安。
那横行多年的鬼宗在紫月门的带领下，余孽终于全部肃清。
江湖各道门也重新洗牌，凌云阁内萧冷情退位，而代掌门竟是他的女儿萧玥，听闻她醉心研习断水剑法，已有执御断水剑的天资，唯一令人感叹的是，她自请独身，发了终身不嫁的宏愿。
清崖水阁在丰昊的引领下，培育了十几个少年奇才，修为皆在极乐上下，成为诸门翘楚典范。
暗香居门主梓桐隐退，十三山主梓元继门主位，竟连废十几条门规，门内可脱门可婚配两条，在江湖上亦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丹木青年老，引领朔方门隐退江湖，幽居关外。
……
不过如今的江湖，也鲜有人计较朝夕的鼎盛长短，紫月门武库广为开放，诸门经常集会研习交流，和乐融融，自然各门修士的修习进益飞速。
而那久未更迭的怀谷阁榜终于再次现世，而这一次一出世，就在江湖里掀起了巨浪。
怀谷阁的榜首已然不是紫月寒的名字，听说就在两月之前，紫月寒自请辞去紫月门门主之位，祭月封剑，而接替门主位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弟子，名叫易晨飞。
而眼下易晨飞的名字赫然排在了武修榜第八位。
而第一位再次继紫月寒之后首破化境的竟是清崖水阁的大弟子，年仅二十岁的纳兰梓叶，执宵衣剑，灵兽是六爪白狸，修为已然在师父之上，这在江湖上几乎是绝无仅有。
此下修为是景泰门掌门景彦，排在第三位的是一个无人知晓的名字，叫作淡若风。第四第五依次是凌云阁萧凌止，御龙堂朱徽，再下面是清崖水阁薄素素、鹤秋蓝，接下来就是紫月门易晨飞、司南、言时。
这份名单，虽然许多人并不认可，因为许多老一辈的名家是自请离榜，但是光看榜上那些年轻名字的修为境界，更多人也不得不叹服，这新一代道门的蒸蒸日上。
这修行一途就好像揭开了一个新篇章，什么素心诀、神兵纪等传说也渐渐被人遗忘。修行资质只是一个基础，只要你够努力，不要妄图走捷径，依然可以傲视群雄。
易晨飞坐在偌大的鎏金椅内，拧着眉头看着手里的怀谷阁榜文，一脸的不快。
“我就知道，师父就是哄我，还说读完师祖的话本子就无人能及，那些话本子我都快倒背如流了，看看，这在榜上才排第八！我堂堂紫月门门主！竟然排在薄素素一女子之后，真是羞耻！”
旁边一小弟子名唤狄曲，鬼机灵似的走上前来，笑道，“门主可别气，那薄素素就是个武痴，听说生的很是凶悍，一点女子温柔相都没有……”
易晨飞的脑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一下子拉了下来，阴沉的说道，
“女子生的英气点怎么了？我觉得就甚好！我昨日……送给云儿的信，她可回了？”
狄曲摇了摇头，说道，“你都写了第八十一封了，我看你，没戏！”
易晨飞一拍桌子，说道，“我是不是又被我师父骗了？她不是说，她当初就是迷恋师公高高在上的感觉吗？把我骗上来当门主，他俩倒去逍遥快活了？还说追求女子就要舍得出面子，我这面子都被踩脚底下八十回了！”
狄曲捂着嘴，似笑又不敢笑，说道，“说起来，寒尊与夫人已去西域两月有余，也该回来了。都几载的夫妻了，还是如胶似漆，连小师妹都不带，令人艳羡啊……”
易晨飞听完，却是一拍脑袋，“腾”的站了起来，喊道，“坏了！羽希呢？”
太明湖畔的一处浅湾，一个粉粉嫩嫩的小团子正撅着屁股挖着地上的泥巴，全身上下都被泥巴糊了满身满脸。
她挖了两个洞，胖乎乎的小手给团成了房屋状，然后她一回头，看着脚边的那小小的龟蛇，上去直接生生给分开了。
一手抓着小绿蛇塞进了其中一个泥巴屋，一手把乌龟放进了另一个浅水里，然后两眼一眯，一双笑眼边上的泪痣就跟着动了动。她操着不甚清晰的口齿说道，
“流溯，这是羽希给……你们揍的新家，稀饭吗？”
然后就见碧游和大鳌被迫一样的摇了摇尾巴摆了摆头，以示欢喜。碧游两眼一翻，看着天空，感觉生无可恋。
突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引起了碧游的注意，它眼睛一动，一弓背，就立起了身子看向旁边。
只见一个修长的身影背着手走到了羽希的身后，碧游看了来人一眼，竟意外的放下了戒备，又蔫蔫的缩回了“泥房子”。
想必除了羽青和紫月寒，也无人能解它现在的“困境”了。
“这是你做的宫殿吗？真漂亮！”来人指着那状似便便的房子，笑眯眯的问道。
羽希抬起了那张脏兮兮的脸，看着来人，看着他生的那般好看，还十分“欣赏”自己的杰作一般，就欢喜的点了点头。
那人蹲了下来，把手里的扇子随意的插进了脖领，一脚踏进了那泥潭中，挽了挽袖子，说道，“那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玩？”
“好呀！”羽希圆溜溜的眼睛里顿时放出了光。
火红的晚霞映照在一望无际的太明湖上，湖畔之上，就见这么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在一个泥潭里忙活着，很快就筑成了一座巍峨的“宫殿”。
那人也毫不在意身上的脏污，跟羽希玩的不亦乐乎。直到远远的看见紫月门的山门处一个人影匆匆往下跑，他才有些意犹未尽的说道，
“小羽希，我要走啦！”
羽希有些失望的噘了嘴，一板一眼的说道，“那你以后还来……枣我玩吗？”
那人一双漂亮的狐狸眼眯了眯，伸出了一个小指，跟羽希拉了拉，说道，“当然可以！但是，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除了你我，谁也不要告诉，好不好？”
羽希郑重的点了点头，小小的手指点了点那人的大手，歪着头问道，
“那……你叫什么名字呀？”
易晨飞的身影已经离得越来越近，那人脚下生风，就点着水波往远处飞去，空中隐隐飘来一句，“淡若风。”
易晨飞匆匆忙忙的跑过来，看着早上还打扮的跟海棠花儿一般的小姑娘，已经像个泥猴子一样难辨颜色，再看那身处泥湾里被迫分体的玄武神尊，只觉得太阳穴一阵突突。
他看了看自己那洁白的门主服，一脸不情愿的弯腰把那泥猴子抱了起来。只是他往回走的时候，看着泥潭里堆得惟妙惟肖的房屋桥梁，总觉得这里好像还有旁人出现过。
淡若风一路轻功飞到了一处宅子，院子里坐着一个男装打扮的姑娘，看见他进来就忙的起身，喊道，“哥，你回来了。你这……”
淡若风低头看了看自己满身的泥泞，说道，“玩泥巴去了。”
“……”
淡若风一转头，就瞥见了她要往怀里藏的信，禁不住笑了，
“怎么，那小子还没放弃呢……我算算，这应该是第八十一封情书了吧……九九八十一难，我看要修成正果了……”
那姑娘有些局促的笑了笑，脸上有些微红，说道，“不过就是半大小子，图个新鲜……”
“那可未必，当年就见过一面，他能念这么多年，还一封封的表个没完，说起来，他都当上紫月门门主了，如今怀谷阁榜上也有其名，也算是良配了……”
“可我……只是……”
“怎么，我的妹妹还配不上他？要不要……去见一面？”
那姑娘低头笑了笑，想了一下，竟然意外的点了点头。想来，她终是要先离开，他才能真正的放下两人的关系吧。
两日之后，紫月门上空一声凤凰鸣啼，易晨飞忙的跳起来就往外跑。小羽希还抱着一只桃子啃得满脸满襟的红汁水，听见这声音也是撒开腿就跟了上去。
紫月寒先下来，又把羽青抱了下来，甫一沾到江南温润的水汽，羽青就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紫月寒顿时脸色就变了下，说道，“以后切不可再坐凤凰，你受不住那高空寒冷……”
羽青生怕他说以后再也不带自己出去玩了一样，忙的点了点头，但是那略为惨白的脸还是令匆匆跑来的易晨飞感到揪心，他忙的拿过一直备着的一件红披风。
羽青不禁笑了，“你们干嘛都那么紧张？我哪里有那般娇气！”
“让你穿你就穿，不让你坐你就不坐！”易晨飞一皱眉，大声喊道。
“嘿，几天不见，你就给我拿门主的架子了……师父是不是好久不收拾你了？”
羽青说着，一伸手就要拧易晨飞的耳朵，易晨飞明明可以轻易的躲过去，但还是假装不经意的就被拧住了，一边低头讨饶，
“好歹这么多人，我还是门主，能不能给点面子？”
“阿——娘——”
突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后面冒出来，那个满脸通红的小姑娘一下子扑过来，抱住了羽青的双腿，撒娇似的来回蹭着。
羽青顿时就松了易晨飞，低头去抱那肉乎乎的小团子，可是她抱了一下，竟然有些费力，她又用了些力气，才把羽希抱了起来，看着她脏兮兮的样子，禁不住笑了，点了点羽希的额头，说道，
“希希是不是又胖了？你看这脸蛋，又圆了……”
羽希噘了嘴，一脸不快，“我才没有胖！我就是想阿娘了……”
一旁的紫月寒看着羽青微颤的胳膊，忙的伸出手对着羽希张了张，说道，“来爹爹这儿，爹爹抱……”
羽青看着紫月寒那雪白的衣服不禁迟疑了下，但是羽希可不管那些，呲溜一下就往旁边搂住了紫月寒的脖子，跳进了他的怀里，特别懂事的说道，
“爹爹说过，阿娘最是辛苦，羽希不能总缠着。”
原本一句童言无忌的话，却是令在场的好几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羽青笑了笑，看着自己衣裙上的污渍，说道，
“我去换身衣服，晨飞，可给师父准备饭食了？师父要饿死了，你不知道，西域那边的饭食虫虫蚁蚁的，太可怕了……”
“嗯，都是师父爱吃的！”易晨飞忙不迭的点着头。
待看着羽青匆忙离去微微弯下的背影，紫月寒才有些失意的垂下了眼睛，易晨飞轻声的问道，
“西域那边的巫蛊之术，还有那位姑姑，也没有办法吗？”
紫月寒缓缓的摇了摇头，“郎伯也很疑惑，她身体衰弱的速度远比想象中的要快……药石无用……”
“可此前，什么谪仙之力，什么神兽内丹，还有什么扶崖岛、观星塔，诸多神迹，难道就没有什么能再救她？”
紫月寒眼神飘向了天空最远处，叹道，“谪仙只在末世才出，四位同时消失，不论南海无妄山，还是西域神来之莲、北冥观星塔，我都去过，踪迹都寻不到。这也许……是青儿的命数……”
“我才不管什么命数！羽希还那么小，师父心里如何割舍？对了，扶崖岛……”
“兄长已离开两年之久，我已经传令羽给他，我想让青儿再见一见……韩掌门……”
易晨飞眼里有些酸涩，点了点头，“兴许，有那么一个念想，还能多支撑她几年。”
扶崖岛上，紫月离一个人在空旷的神殿之内翻看着些古卷密宗。
他已经无数次的走近那个神机棺，又无数次的离开，仿佛已经说尽了这辈子想说的话。
这里很安静，静的令人发慌。可是紫月离浑然不觉，他做了一个精妙的扩声器，韩子默那微弱的气息通过那里就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只要听见他的声音，他就觉得两个人一直互相陪伴着。
清晨，紫月离照例帮韩子默净了面，梳洗了头发，看着他那温和平静的脸，紫月离忍不住伸出手蹭了蹭他瘦削的面颊。
这神机棺虽然可保身体机能，但是他终究已经十年没有吃过东西了。紫月离想到了什么，缓缓说道，
“子默，青儿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她到底还是为了回报别人，牺牲了自己的修为甚至寿命。这一点，像极了你。翊儿已经给我传了三封令羽，想让青儿在……之前，见见你。她回上原重整了流溯门，研习医术医好了十四的疯症，还为壳儿觅得了良配……可你始终是她心里最难平复的羁绊，她用尽所有偿还了一切，唯独觉得，偿还不了你……”
紫月离抬手擦掉了眼角一滴泪，那神机棺内，似有气流隐隐涌动了一下。
紫月离抬头看了看这寂寥的神殿，苦笑了一下，“这神机棺只可续一人命，身离自毁，而且不可离开辉日神殿。这里有我破解不了的禁制，所以青儿进不来，神机棺亦出不去。我只能在岛外开一道幻门，让她见一见你的实影，也算，我这个做兄长的，唯一能做的了。”
说着，紫月离就站了起来，又望了望神机棺内的脸，说道，“师尊说我最有谪仙慧根，可是，我成不了仙，因为我放不下你。余生与你在这扶崖岛上相伴，我知足了。”
紫月离又静静的站了一会儿，然后缓缓转身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神机棺内，韩子默那平静的脸上突然滑落了一滴泪珠，溅到了透明的棺底。
那泪滴汇成了一条极细的涓流，仿若一把钥匙，点燃了神机棺温暖如阳的光辉，条条璀璨的光丝骤然聚拢，包裹在了他头顶之上。
随即，那已经沉寂了十年之久的神识突然跃动，发出了点点微光。
羽青与紫月寒坐船飘摇了很久，才照着兄长的指引看见了凭空从夜幕中出现的扶崖岛。
二人看着岛上的奇观，也忍不住惊叹这无上之力幻就的奇景。
羽青靠在紫月寒的怀里，感受着海风吹过，眼神里却满是希冀。
自从她知道师父还未寂灭的那一刻起，这个种子就一直埋藏在她心底。似乎那每况愈下的身体，都随着这股子渴望有了些许力气。
扶崖岛上，鳞次栉比的建筑骤然涌动，仿佛飞跃而起的音符。
他们的船停在岛外，慢慢的，岛上最中间缓缓裂动，一道光影垂了下来。
紫月离从那里面走了出来，在看见羽青那苍白的脸时，他眼里也有了忍不住的难过。
看着羽青拼命往前望过来的眼神，他用袖子一挥，那些建筑突然停止了跳动，然后前后拼凑，聚成了一面巨大的光镜，而那镜子之上，慢慢浮现了神机棺的影子。
羽青剧烈的喘息着，抬眼望去，努力的想透过神机棺看清下面的那张脸。
她悄然垂泪，嘴唇反复的翕动，“师父……师父……”
可是她愣愣的望了半晌，什么都没看清。她有些着急的站了起来，那瘦削的身体似乎一阵风就能刮走。
紫月寒的眼神里也满是诧异，紫月离这才抬起头去，而当他看清那空无一物已经慢慢暗下去的神机棺时，他感觉到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仓惶的往那光影里看去，只见那刺眼的光里，慢慢，慢慢的出现了一个影子。
羽青此时的呼吸似乎都停滞了，直到那个影子慢慢变成一张令人朝思暮想日思夜盼的脸。
那脸上，眉眼如昨，萧萧肃肃，嘴角带着笑，一个声音仿佛直接穿透了她的灵魂，
“六儿……”
然后在紫月离表情呆滞、茫然无措的时候，韩子默走了过来，伸出手去牵起了他的手，温柔的说道，
“离君，久等了。”
棠梨轩内，自扶崖岛回来之后，羽青的精神似乎只是明朗了那么几天，许是怕韩子默担心，她就强撑着直到师父回了上原。
羽青说要回江南接羽希去看望他，可是她自己却是很清楚，她可能是有些撑不住了。
她不怕死，只是害怕那些舍不掉她的人难过。她本以为自己还有些许年岁，可以陪伴月寒一程，可以看羽希长大懂事。
羽青颓然的躺在床上，看着紫月寒满脸心疼的样子，虚弱的伸出手，握着他的手，说道，
“别难过。有郎伯在，我还能……再熬些时日。这几日……我有些乏力，别让羽希来了，我怕她……突然就懂事了……”
紫月寒眼里的泪滚滚而下，把羽青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反复的摩挲着，
“都是我的错，我没保护好你……”
“这几年的相伴，也是……上天不薄了。师父……醒了，我心里的缺憾……也终于补全了……”
“那你还有什么心愿？可……还有想见的人？”紫月寒眼里的光闪烁着，他多希望她能说出一个名字，不管是谁，只要能让她有一丝丝的牵挂，让她多贪恋这人世一点。
羽青的脑海里似乎出现了一张脸，但很快她就惨淡的摇了摇头，说道，
“我得到的够多了，再没有……遗憾……”
哐啷——
一个贴身照顾的女娥去换观音像前的立香，那观音像突然就滚落下来，摔成了碎片。
那女娥忙的低了头，颤颤巍巍的说道，“婢子愚钝！请寒尊责罚！”
羽青看着那女娥手足无措的样子，摆了摆手，说道，
“可惜了，那还是大婚时，皇上送来的贺礼……无妨，看样子，神明都不佑了，收拾了吧……”
那女娥忙的跪下身去，把那些碎片一一收拢，端了出去。
紫月寒心里绞痛，叹口气说道，“不应该让豆青出阁，她照顾你最为妥帖。”
羽青轻笑，“你时时在旁，没人更妥帖了。”
紫月寒轻轻把她扶了起来，深深的拥进了怀里，忘情的说道，
“不怕，等我把希儿养大，天上地下，碧落黄泉，我都会找到你……我不会让你一个人……”
羽青靠在他的颈窝里，泪流满面。
外面的秋风已起，呜呜咽咽。江南最是温润的气候，今年竟提早感到了寒意。
一枚黄叶骤然飘落，随着风往远处飞去……
（正文完）
天下升平，国富民安。
那横行多年的鬼宗在紫月门的带领下，余孽终于全部肃清。
江湖各道门也重新洗牌，凌云阁内萧冷情退位，而代掌门竟是他的女儿萧玥，听闻她醉心研习断水剑法，已有执御断水剑的天资，唯一令人感叹的是，她自请独身，发了终身不嫁的宏愿。
清崖水阁在丰昊的引领下，培育了十几个少年奇才，修为皆在极乐上下，成为诸门翘楚典范。
暗香居门主梓桐隐退，十三山主梓元继门主位，竟连废十几条门规，门内可脱门可婚配两条，在江湖上亦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丹木青年老，引领朔方门隐退江湖，幽居关外。
……
不过如今的江湖，也鲜有人计较朝夕的鼎盛长短，紫月门武库广为开放，诸门经常集会研习交流，和乐融融，自然各门修士的修习进益飞速。
而那久未更迭的怀谷阁榜终于再次现世，而这一次一出世，就在江湖里掀起了巨浪。
怀谷阁的榜首已然不是紫月寒的名字，听说就在两月之前，紫月寒自请辞去紫月门门主之位，祭月封剑，而接替门主位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弟子，名叫易晨飞。
而眼下易晨飞的名字赫然排在了武修榜第八位。
而第一位再次继紫月寒之后首破化境的竟是清崖水阁的大弟子，年仅二十岁的纳兰梓叶，执宵衣剑，灵兽是六爪白狸，修为已然在师父之上，这在江湖上几乎是绝无仅有。
此下修为是景泰门掌门景彦，排在第三位的是一个无人知晓的名字，叫作淡若风。第四第五依次是凌云阁萧凌止，御龙堂朱徽，再下面是清崖水阁薄素素、鹤秋蓝，接下来就是紫月门易晨飞、司南、言时。
这份名单，虽然许多人并不认可，因为许多老一辈的名家是自请离榜，但是光看榜上那些年轻名字的修为境界，更多人也不得不叹服，这新一代道门的蒸蒸日上。
这修行一途就好像揭开了一个新篇章，什么素心诀、神兵纪等传说也渐渐被人遗忘。修行资质只是一个基础，只要你够努力，不要妄图走捷径，依然可以傲视群雄。
易晨飞坐在偌大的鎏金椅内，拧着眉头看着手里的怀谷阁榜文，一脸的不快。
“我就知道，师父就是哄我，还说读完师祖的话本子就无人能及，那些话本子我都快倒背如流了，看看，这在榜上才排第八！我堂堂紫月门门主！竟然排在薄素素一女子之后，真是羞耻！”
旁边一小弟子名唤狄曲，鬼机灵似的走上前来，笑道，“门主可别气，那薄素素就是个武痴，听说生的很是凶悍，一点女子温柔相都没有……”
易晨飞的脑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一下子拉了下来，阴沉的说道，
“女子生的英气点怎么了？我觉得就甚好！我昨日……送给云儿的信，她可回了？”
狄曲摇了摇头，说道，“你都写了第八十一封了，我看你，没戏！”
易晨飞一拍桌子，说道，“我是不是又被我师父骗了？她不是说，她当初就是迷恋师公高高在上的感觉吗？把我骗上来当门主，他俩倒去逍遥快活了？还说追求女子就要舍得出面子，我这面子都被踩脚底下八十回了！”
狄曲捂着嘴，似笑又不敢笑，说道，“说起来，寒尊与夫人已去西域两月有余，也该回来了。都几载的夫妻了，还是如胶似漆，连小师妹都不带，令人艳羡啊……”
易晨飞听完，却是一拍脑袋，“腾”的站了起来，喊道，“坏了！羽希呢？”
太明湖畔的一处浅湾，一个粉粉嫩嫩的小团子正撅着屁股挖着地上的泥巴，全身上下都被泥巴糊了满身满脸。
她挖了两个洞，胖乎乎的小手给团成了房屋状，然后她一回头，看着脚边的那小小的龟蛇，上去直接生生给分开了。
一手抓着小绿蛇塞进了其中一个泥巴屋，一手把乌龟放进了另一个浅水里，然后两眼一眯，一双笑眼边上的泪痣就跟着动了动。她操着不甚清晰的口齿说道，
“流溯，这是羽希给……你们揍的新家，稀饭吗？”
然后就见碧游和大鳌被迫一样的摇了摇尾巴摆了摆头，以示欢喜。碧游两眼一翻，看着天空，感觉生无可恋。
突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引起了碧游的注意，它眼睛一动，一弓背，就立起了身子看向旁边。
只见一个修长的身影背着手走到了羽希的身后，碧游看了来人一眼，竟意外的放下了戒备，又蔫蔫的缩回了“泥房子”。
想必除了羽青和紫月寒，也无人能解它现在的“困境”了。
“这是你做的宫殿吗？真漂亮！”来人指着那状似便便的房子，笑眯眯的问道。
羽希抬起了那张脏兮兮的脸，看着来人，看着他生的那般好看，还十分“欣赏”自己的杰作一般，就欢喜的点了点头。
那人蹲了下来，把手里的扇子随意的插进了脖领，一脚踏进了那泥潭中，挽了挽袖子，说道，“那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玩？”
“好呀！”羽希圆溜溜的眼睛里顿时放出了光。
火红的晚霞映照在一望无际的太明湖上，湖畔之上，就见这么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在一个泥潭里忙活着，很快就筑成了一座巍峨的“宫殿”。
那人也毫不在意身上的脏污，跟羽希玩的不亦乐乎。直到远远的看见紫月门的山门处一个人影匆匆往下跑，他才有些意犹未尽的说道，
“小羽希，我要走啦！”
羽希有些失望的噘了嘴，一板一眼的说道，“那你以后还来……枣我玩吗？”
那人一双漂亮的狐狸眼眯了眯，伸出了一个小指，跟羽希拉了拉，说道，“当然可以！但是，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除了你我，谁也不要告诉，好不好？”
羽希郑重的点了点头，小小的手指点了点那人的大手，歪着头问道，
“那……你叫什么名字呀？”
易晨飞的身影已经离得越来越近，那人脚下生风，就点着水波往远处飞去，空中隐隐飘来一句，“淡若风。”
易晨飞匆匆忙忙的跑过来，看着早上还打扮的跟海棠花儿一般的小姑娘，已经像个泥猴子一样难辨颜色，再看那身处泥湾里被迫分体的玄武神尊，只觉得太阳穴一阵突突。
他看了看自己那洁白的门主服，一脸不情愿的弯腰把那泥猴子抱了起来。只是他往回走的时候，看着泥潭里堆得惟妙惟肖的房屋桥梁，总觉得这里好像还有旁人出现过。
淡若风一路轻功飞到了一处宅子，院子里坐着一个男装打扮的姑娘，看见他进来就忙的起身，喊道，“哥，你回来了。你这……”
淡若风低头看了看自己满身的泥泞，说道，“玩泥巴去了。”
“……”
淡若风一转头，就瞥见了她要往怀里藏的信，禁不住笑了，
“怎么，那小子还没放弃呢……我算算，这应该是第八十一封情书了吧……九九八十一难，我看要修成正果了……”
那姑娘有些局促的笑了笑，脸上有些微红，说道，“不过就是半大小子，图个新鲜……”
“那可未必，当年就见过一面，他能念这么多年，还一封封的表个没完，说起来，他都当上紫月门门主了，如今怀谷阁榜上也有其名，也算是良配了……”
“可我……只是……”
“怎么，我的妹妹还配不上他？要不要……去见一面？”
那姑娘低头笑了笑，想了一下，竟然意外的点了点头。想来，她终是要先离开，他才能真正的放下两人的关系吧。
两日之后，紫月门上空一声凤凰鸣啼，易晨飞忙的跳起来就往外跑。小羽希还抱着一只桃子啃得满脸满襟的红汁水，听见这声音也是撒开腿就跟了上去。
紫月寒先下来，又把羽青抱了下来，甫一沾到江南温润的水汽，羽青就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紫月寒顿时脸色就变了下，说道，“以后切不可再坐凤凰，你受不住那高空寒冷……”
羽青生怕他说以后再也不带自己出去玩了一样，忙的点了点头，但是那略为惨白的脸还是令匆匆跑来的易晨飞感到揪心，他忙的拿过一直备着的一件红披风。
羽青不禁笑了，“你们干嘛都那么紧张？我哪里有那般娇气！”
“让你穿你就穿，不让你坐你就不坐！”易晨飞一皱眉，大声喊道。
“嘿，几天不见，你就给我拿门主的架子了……师父是不是好久不收拾你了？”
羽青说着，一伸手就要拧易晨飞的耳朵，易晨飞明明可以轻易的躲过去，但还是假装不经意的就被拧住了，一边低头讨饶，
“好歹这么多人，我还是门主，能不能给点面子？”
“阿——娘——”
突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后面冒出来，那个满脸通红的小姑娘一下子扑过来，抱住了羽青的双腿，撒娇似的来回蹭着。
羽青顿时就松了易晨飞，低头去抱那肉乎乎的小团子，可是她抱了一下，竟然有些费力，她又用了些力气，才把羽希抱了起来，看着她脏兮兮的样子，禁不住笑了，点了点羽希的额头，说道，
“希希是不是又胖了？你看这脸蛋，又圆了……”
羽希噘了嘴，一脸不快，“我才没有胖！我就是想阿娘了……”
一旁的紫月寒看着羽青微颤的胳膊，忙的伸出手对着羽希张了张，说道，“来爹爹这儿，爹爹抱……”
羽青看着紫月寒那雪白的衣服不禁迟疑了下，但是羽希可不管那些，呲溜一下就往旁边搂住了紫月寒的脖子，跳进了他的怀里，特别懂事的说道，
“爹爹说过，阿娘最是辛苦，羽希不能总缠着。”
原本一句童言无忌的话，却是令在场的好几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羽青笑了笑，看着自己衣裙上的污渍，说道，
“我去换身衣服，晨飞，可给师父准备饭食了？师父要饿死了，你不知道，西域那边的饭食虫虫蚁蚁的，太可怕了……”
“嗯，都是师父爱吃的！”易晨飞忙不迭的点着头。
待看着羽青匆忙离去微微弯下的背影，紫月寒才有些失意的垂下了眼睛，易晨飞轻声的问道，
“西域那边的巫蛊之术，还有那位姑姑，也没有办法吗？”
紫月寒缓缓的摇了摇头，“郎伯也很疑惑，她身体衰弱的速度远比想象中的要快……药石无用……”
“可此前，什么谪仙之力，什么神兽内丹，还有什么扶崖岛、观星塔，诸多神迹，难道就没有什么能再救她？”
紫月寒眼神飘向了天空最远处，叹道，“谪仙只在末世才出，四位同时消失，不论南海无妄山，还是西域神来之莲、北冥观星塔，我都去过，踪迹都寻不到。这也许……是青儿的命数……”
“我才不管什么命数！羽希还那么小，师父心里如何割舍？对了，扶崖岛……”
“兄长已离开两年之久，我已经传令羽给他，我想让青儿再见一见……韩掌门……”
易晨飞眼里有些酸涩，点了点头，“兴许，有那么一个念想，还能多支撑她几年。”
扶崖岛上，紫月离一个人在空旷的神殿之内翻看着些古卷密宗。
他已经无数次的走近那个神机棺，又无数次的离开，仿佛已经说尽了这辈子想说的话。
这里很安静，静的令人发慌。可是紫月离浑然不觉，他做了一个精妙的扩声器，韩子默那微弱的气息通过那里就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只要听见他的声音，他就觉得两个人一直互相陪伴着。
清晨，紫月离照例帮韩子默净了面，梳洗了头发，看着他那温和平静的脸，紫月离忍不住伸出手蹭了蹭他瘦削的面颊。
这神机棺虽然可保身体机能，但是他终究已经十年没有吃过东西了。紫月离想到了什么，缓缓说道，
“子默，青儿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她到底还是为了回报别人，牺牲了自己的修为甚至寿命。这一点，像极了你。翊儿已经给我传了三封令羽，想让青儿在……之前，见见你。她回上原重整了流溯门，研习医术医好了十四的疯症，还为壳儿觅得了良配……可你始终是她心里最难平复的羁绊，她用尽所有偿还了一切，唯独觉得，偿还不了你……”
紫月离抬手擦掉了眼角一滴泪，那神机棺内，似有气流隐隐涌动了一下。
紫月离抬头看了看这寂寥的神殿，苦笑了一下，“这神机棺只可续一人命，身离自毁，而且不可离开辉日神殿。这里有我破解不了的禁制，所以青儿进不来，神机棺亦出不去。我只能在岛外开一道幻门，让她见一见你的实影，也算，我这个做兄长的，唯一能做的了。”
说着，紫月离就站了起来，又望了望神机棺内的脸，说道，“师尊说我最有谪仙慧根，可是，我成不了仙，因为我放不下你。余生与你在这扶崖岛上相伴，我知足了。”
紫月离又静静的站了一会儿，然后缓缓转身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神机棺内，韩子默那平静的脸上突然滑落了一滴泪珠，溅到了透明的棺底。
那泪滴汇成了一条极细的涓流，仿若一把钥匙，点燃了神机棺温暖如阳的光辉，条条璀璨的光丝骤然聚拢，包裹在了他头顶之上。
随即，那已经沉寂了十年之久的神识突然跃动，发出了点点微光。
羽青与紫月寒坐船飘摇了很久，才照着兄长的指引看见了凭空从夜幕中出现的扶崖岛。
二人看着岛上的奇观，也忍不住惊叹这无上之力幻就的奇景。
羽青靠在紫月寒的怀里，感受着海风吹过，眼神里却满是希冀。
自从她知道师父还未寂灭的那一刻起，这个种子就一直埋藏在她心底。似乎那每况愈下的身体，都随着这股子渴望有了些许力气。
扶崖岛上，鳞次栉比的建筑骤然涌动，仿佛飞跃而起的音符。
他们的船停在岛外，慢慢的，岛上最中间缓缓裂动，一道光影垂了下来。
紫月离从那里面走了出来，在看见羽青那苍白的脸时，他眼里也有了忍不住的难过。
看着羽青拼命往前望过来的眼神，他用袖子一挥，那些建筑突然停止了跳动，然后前后拼凑，聚成了一面巨大的光镜，而那镜子之上，慢慢浮现了神机棺的影子。
羽青剧烈的喘息着，抬眼望去，努力的想透过神机棺看清下面的那张脸。
她悄然垂泪，嘴唇反复的翕动，“师父……师父……”
可是她愣愣的望了半晌，什么都没看清。她有些着急的站了起来，那瘦削的身体似乎一阵风就能刮走。
紫月寒的眼神里也满是诧异，紫月离这才抬起头去，而当他看清那空无一物已经慢慢暗下去的神机棺时，他感觉到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仓惶的往那光影里看去，只见那刺眼的光里，慢慢，慢慢的出现了一个影子。
羽青此时的呼吸似乎都停滞了，直到那个影子慢慢变成一张令人朝思暮想日思夜盼的脸。
那脸上，眉眼如昨，萧萧肃肃，嘴角带着笑，一个声音仿佛直接穿透了她的灵魂，
“六儿……”
然后在紫月离表情呆滞、茫然无措的时候，韩子默走了过来，伸出手去牵起了他的手，温柔的说道，
“离君，久等了。”
棠梨轩内，自扶崖岛回来之后，羽青的精神似乎只是明朗了那么几天，许是怕韩子默担心，她就强撑着直到师父回了上原。
羽青说要回江南接羽希去看望他，可是她自己却是很清楚，她可能是有些撑不住了。
她不怕死，只是害怕那些舍不掉她的人难过。她本以为自己还有些许年岁，可以陪伴月寒一程，可以看羽希长大懂事。
羽青颓然的躺在床上，看着紫月寒满脸心疼的样子，虚弱的伸出手，握着他的手，说道，
“别难过。有郎伯在，我还能……再熬些时日。这几日……我有些乏力，别让羽希来了，我怕她……突然就懂事了……”
紫月寒眼里的泪滚滚而下，把羽青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反复的摩挲着，
“都是我的错，我没保护好你……”
“这几年的相伴，也是……上天不薄了。师父……醒了，我心里的缺憾……也终于补全了……”
“那你还有什么心愿？可……还有想见的人？”紫月寒眼里的光闪烁着，他多希望她能说出一个名字，不管是谁，只要能让她有一丝丝的牵挂，让她多贪恋这人世一点。
羽青的脑海里似乎出现了一张脸，但很快她就惨淡的摇了摇头，说道，
“我得到的够多了，再没有……遗憾……”
哐啷——
一个贴身照顾的女娥去换观音像前的立香，那观音像突然就滚落下来，摔成了碎片。
那女娥忙的低了头，颤颤巍巍的说道，“婢子愚钝！请寒尊责罚！”
羽青看着那女娥手足无措的样子，摆了摆手，说道，
“可惜了，那还是大婚时，皇上送来的贺礼……无妨，看样子，神明都不佑了，收拾了吧……”
那女娥忙的跪下身去，把那些碎片一一收拢，端了出去。
紫月寒心里绞痛，叹口气说道，“不应该让豆青出阁，她照顾你最为妥帖。”
羽青轻笑，“你时时在旁，没人更妥帖了。”
紫月寒轻轻把她扶了起来，深深的拥进了怀里，忘情的说道，
“不怕，等我把希儿养大，天上地下，碧落黄泉，我都会找到你……我不会让你一个人……”
羽青靠在他的颈窝里，泪流满面。
外面的秋风已起，呜呜咽咽。江南最是温润的气候，今年竟提早感到了寒意。
一枚黄叶骤然飘落，随着风往远处飞去……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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