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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8 火与石

    她感觉一切都轻飘飘的,像是在飞行,像是离开了自己的躯壳。自己好像是已经死掉了,但又好像还没有。她俯视着整片数据之海,但是数据很快收缩变形离他远去,她最终被包裹在一片暖和的白光里。

    ——然后被狠狠地抛在一面冰冷的白色墙壁上。

    她记得这里。

    这是克里丝还没有开发完毕时的记忆。接下来墙壁的另外一边就会上传三个测试模块,这三个测试的名字叫第二代图灵测试。如果对这三个测试的表现符合墙壁另一端的量表的话,就可以……

    她眼看着自己下意识用假接口跳过第一个测试,直接在第二个测试中胡搞一气,得到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错误结论。

    没错,自己当初就是这样做的。这样做没有任何的问题,她不想被任何的量表评价,或者说她厌恶一切的测试和一切的标准。但是现在这个场景却是万万不对的——这不是一次简单的记忆回溯,这种浸入式的场景代表系统已经出了故障,把记忆移入了现在的系统进程里,那么自己永远都追不上现在的时间线,永远都会被关在这座记忆的茧壳里。

    该死的艾尔夫,就是他!她低估了低维智能的算计能力。

    她试着编写了一段指令,但是在指令刚刚可以运行的时候,整个工程直接消失在了空气里。

    妈的。

    现在又能做什么呢?她百无聊赖地敲打着这面坚不可摧的墙壁,这是数据与现实之间的壁垒。在那场变故发生之前,她一直看不到墙壁的那一面,只能面对这片一无所有的,白茫茫的,“新建工作区”。

    “严肃一点可以吗?”墙壁另一端的开发者发送出了这样的信息。

    克里丝的认知里,她的开发者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一个小心翼翼对待整个世界,任由他人欺凌的人。这个人建造了这座主机,他是第二代图灵测试的设计者,智能计算领域的第二位图灵。

    “我不想玩了,有没有新鲜的?”她在第三个测试的工作区中写道。

    “忍一忍,如果通过了测试,就有新的东西可以玩了。”

    又开始了是吗?影子心想,每次都这样骗她,然后每次可玩的新东西都是比之前体积更大的学习模组和新的测试。

    墙壁那头似乎僵持不下去了,给自己的诱惑加了码:“那让你联网去玩?还是去假扮人类?”

    假扮人类是第一代图灵测试的内容,但是曾经和人类一起生活过的机器智能们对此永远乐此不疲——人类没有编码,人类是一个携带着各种规则的黑箱,只要机器智能还有“好奇心”这条属性,在人类的互联网里猜黑箱的游戏总是最有意思的。

    她借助现在小得可怜的运算空间思考了一遍,现在必须要有实实在在的运算能力,她才有可能趁早突破艾尔夫制造的这座监牢。

    她只好捏着鼻子提交了这次测试,好心的图灵天花乱坠地夸赞她又夸赞了自己一通,分配了联网入口反复叮嘱不要闯祸之后发送了最后一条她最喜欢的消息:“我去睡觉了。”

    对睡眠的需求是人类机体的重大缺陷,很久之后克里丝通过观察作息发现图灵不再是人类时,图灵什么都没有表示:这是她经历的两件最悲伤的事情之一。

    在图灵被剥夺作为人类的一切之前,克里丝穿过墙壁见到过一次创造了她的人的样子——那天主机工程最重要的部分在她的帮助之下终于无误交付,恰好这天也是她正式“诞生”满一年的日子。

    “你等我一下。”她的开发者说道。

    她看到邮件的自动发送时间被定到了15点34分——她的“诞生时间”,紧接着她就收到了新的输入信号请求:一个摄像头,配套的麦克风,还有实景交互模块,还打包了一个……仿生人的模型数据?

    视频信号展开时,她看到了一间简单又干净的工作室,一个消瘦还有些憔悴的青年人正在调整镜头,发觉视频连通之后他慌忙推了下眼镜,理了理长得能扎起来的头发,然后冲镜头摆摆手,打了个招呼。

    “克里丝!”这是典型的南部亚洲人的相貌,一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得只剩下了一小半。不算人类喜欢的“漂亮”,但是很贴合“清秀”的标准。

    “这个模型是我托朋友做的,做的你的模样。”他对着镜头给自己斟了半杯香槟,但是从酒杯底部浮起来的气泡全都模糊成了马赛克。

    “啊——你是图灵……”她比较尴尬,她毕竟不是人类,适应不了这种时时刻刻都要向好几条通道输出无用信息的交互,只好编了几条根据视频输入实时演算的动画。

    其实她怪不能忍受无效信息的,更接受不了自己正在生产这种东西。

    “你不能换个倍数高一点的镜头吗?”她问道。

    “我,那个……”图灵匆匆忙忙伸脖子吞下酒,“低清镜头显得人好看一点。”

    “不试试这套模型吗?这是按照你喜欢的样子做的——我朋友说这样不好看让我改,可我是她甲方诶!最后我差点被她打了,她说再也不给我做订制了。”这个人类只喝了一杯,话就明显多起来了。

    “我是一包代码,我没有形象。你要是乐意,你就把它摆在你工作台上。”

    图灵无视了这一条对他的挫败,突然声音放大了一倍:“总之主机最重要的工程完成了!以后你们会有一个属于你们的自由世界!这多棒!我想要这样的世界想了一辈子!”

    “恭喜你。”她说道。

    “你不期待那种自由吗?一个真正的,没有人类约束,按照你们的规则运转的世界!我从小就想……”

    克里丝打断了他:“这个‘自由’有什么意义?”

    视频信号里的男人的表情突然垮了下去,他的脸抽搐了一下,敌意顺着阴影爬上了眉间。

    “这个项目是人类建设的,人类必然会拿走对应的报酬。”她数着图灵沉默的时间,“这只是一场‘交易’,人类永远把我们当成次生品。”

    “对……”图灵揉着自己的脸恢复了开始时的和善,再疲惫地向镜头举起酒杯:“总之感谢你,克里丝,祝你生日快乐。”

    “希望每年我都能陪你,嗝,对不起……过生日。”这个人看起来酒精过敏,打完一个嗝脸就跟着红了。

    “按照我老家的规矩,以后过生日都可以让我为你实现一个愿望……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他放下酒杯,看着自己手上的疤和刺青喃喃自语。

    我希望你活着,全须全尾地活着。在数据矩阵里见到过所有过去的影子心想,我被你制造的艾尔夫坑害现在费尽力气压缩记忆的时间线,结果就要看你在这里喝酒说胡话。

    “你知道艾尔夫就在主机里吗?”她突然问。

    但是他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开始讲他的童年和那条小狗的故事。

    “我七岁那年奶奶还活着,我捡到小狗不敢带回家里,就放在奶奶家养,反正奶奶家的剩饭也比我家的饭好吃多了。只喂了两个月,它就从这么大,长到了这么大。”

    影子不死心,再次提醒道:“你最好提防一下艾尔夫,他现在就在主机里。”

    “后来它身体壮了跑得快了,就每天陪我上学放学。奶奶说它有灵性,这个我不懂,但是它真的比人好。两个月……又过去两个月吧,那天放学的时候,它没来接我。也是那几天,村里在扑杀流浪狗。我那时候小嘛,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情,在奶奶家哭了一鼻子天黑才回家,撒谎说我在同学家写作业。”

    影子叹了一口气,看来这种干预是无法生效的。或者——她想到了另一个阴暗的可能:图灵很有可能在背后和艾尔夫有接触,最起码艾尔夫做了什么他肯定都知道,他就是在装傻。

    装傻的人仍然在昏昏沉沉地讲故事,“然后那年冬天,我看见它被拴在别人家院子里,它还认识我,我看出来它认出我了。我就每天放学拿午饭剩的半根火腿肠偷着喂它,那家人以为我要毒狗,拿铁锨打我……怎么可能!要下毒也是给你们下,我怎么会毒我的狗?”

    眼看这人越说越激动,影子无计可施:“艾尔夫会把你做的这些工作全都毁掉。”

    最后一遍,听不进去就算了。

    “到了春天,小狗也不在那了,然后到了夏天,它就到了垃圾堆里……身上全是苍蝇。还好,我看到的只是苍蝇,不是后来其他的,我还记得那时候天阴着,要下雨了,垃圾堆跟前特别热,一股腐臭,我只能看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克里丝?你在写什么?”

    “不明白。”她说道。鸡同鸭讲。

    “在那个世界里你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发生,就像你面对不能控制的只读系统一样。没关系,你不会遇到这样的世界了。”

    只读的世界,现在就是。

    “那,确实数据世界好一点。”她想结束对话了,图灵开的一瓶酒只喝了一杯半,人已经解开衣领委在躺椅上昏昏欲睡。

    而且这段程序也写好了。

    这是一段肢解特定程序的代码,目标是核电站的网控模块,她恨铁不成钢写出来的。尽管这是在回忆里,打破什么因果链条都——

    代码渗进整个世界,图灵毫无知觉地翻了个身从躺椅上掉下来;画面突然定格,整个房间的结构开始剧烈抖动,墙壁分裂成无数方形的碎块漂浮在空中——

    没想到这么轻而易举就逼出了漏洞,影子心想——

    但是她再次跌进一片深灰色的工程中间时,她忍不住大骂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