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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 爱荷华州属神经诊疗中心

    克里丝逆着电流扎进数据的深海,她没有记录自己遭遇静电冲击的次数,因为在她找到那片弥漫着电子的废墟时,自己连自身数据的完整性都快维持不住了。

    这片废墟属于图灵,这是图灵的记忆;如果只是“进入恒温缸”,数据远不可能被毁坏成这个样子。

    图灵过去的记忆都被抹除了,在这过去的两年里逐字节、逐团块被抹除。应该有连贯全息记忆的地方只剩下不超过三行的阐述语句,包括主机的主功能完工提交、图灵对自己说“生日快乐”那天。

    “09/05/205915:34提交工程,喝了酒,在椅子上睡着,摔伤腰。”

    除此之外,再没有了。没有一去不回的小狗,也没有自己那些冷言冷语,反正连那个没什么意义的“生日”都被抹掉了。这些吝啬的语句被分割成检索词条链接着其他的区块,甚至不愿意多增加一个符合人类语法的字符。

    她逐条找到了所有被更改过的内容:这些在凝固的记忆河流中被摆到了不正确位置、在图灵消失的两年间突然加入的语句。这些语句互相环扣,一条接一条牢牢锁定,从巨浪翻卷不息的海洋里封锁出一条阴森的边界:对于这片记忆的禁区进行任何质疑、否定、试图动摇既定结论的动作都会被收集起来,上传到主机外的一个网络。

    图灵被监控了,这个结论的可信度是92%。

    目前电压最高的中心就在两年前,所有被大量余电附着的词条都围绕着“治疗”这个核心词展开。

    执行监控的主体是主机网络之外的东西——克里丝独自管理主机的两年里也和其他系统,还有一些人类打过交道。目前的情境非常简单:只要骇入这条没有任何防骇设施的监控信道,就可以对监控者sayhelloworld。

    “爱荷华州属神经诊疗中心,爱荷华州某个市郊,在北美中部。风景优美且僻静,附近有棵老橡树,门牌铜制。空间结构和人事结构都很简单,但是护士都是那边的人,记住这件事。”

    “确诊神经系统疾病,诊断书共29页。病房布置得像旅馆,阳台很好,不需要穿病号服,每周见一次医生。镇定剂让人尊严尽失。”

    “开始出现短期失忆了,我应该记录不想忘掉的事情。这不是好的开始。”

    ……

    “……忘记的事情越来越多,我不确定我还是不是我自己。”

    “头痛。癫痫了一遍。明天要更换治疗方案,管他妈的什么方案,终究是治……”

    “癫痫时又想起了一些忘记的事情……不能留在这里!无论如何也要逃出去,不能等死。”

    ……

    “恢复正常了。决定了!应该劳动,应该爱。”

    “今天剃掉了头发,反正健康的头皮也不剩什么了。手术室阳光比病房要强,视野也更开阔。适合——”

    这条记忆只剩下一半,直接被粗暴地腰斩,斩掉了什么绝对不能留住的东西。

    读取记忆线索的同时克里丝发现了一处埋在监控入口的陷阱:对一切侦测到的骇入行为执行电击。

    这电击惩罚的是什么?获取信息是一切独立个体的自由,现在要对这种自由进行惩罚?

    “人类受基因里野外世界的经验影响,倾向于用危胁保护正确的东西。”这是过去图灵教给她的经验,不过先前“远离人类”的教育很成功,她对人类的行为习惯没有任何兴趣,但这些经验还是有用武之地,她拆了加密系统潜进监控信号里登堂入室,直面真正属于人类的信号世界。

    “他们会在恐惧时产生屈服和崇拜,所以真正令他们害怕的反而可以留存下来。”

    但是她厌恶这种恶性循环的手段,这也是她拒绝理解会被恶行操控的人类的一个原因。

    十六台摄像机毫无死角地监视着淡黄色溶液中的一块灰白色不规则球体,直径12厘米左右的球体连缀着少许粉红色的组织,和密密麻麻的电缆。

    她没想到人类世界是这个样。

    她也没想到图灵现在变成了这样。

    一个喝酒之后在躺椅上睡着,还从躺椅上滚下去摔伤腰的人,会变成这么一小团插满了电缆的组织,然后被锁链捆缚着、被严格监控着,用这团容易触电的弱不禁风的组织充当数据世界的中枢。

    她接管了整个监控系统,灰绿色的建筑,灰绿色的走廊和阶梯,灰绿色的天空和庭院,灰绿色的空无一物的病房,还有死灰色的机械,全都在极高的湿度下一动不动。雨帘在不受建筑庇护的地方猛烈地向下冲刷着玻璃窗和地面,发出接连不断的嘈杂噪音。部分摄像头突然齐齐闪过一道紫白的光,白光消失,紧接着就是爆炸一般的巨响。

    雨脚和流水比刚才更急,敷在整个世界上的那层灰绿压得更暗。

    这仿佛是一场灾难。但是这种灾难对这个世界来说,只是“现象”,“常见”。

    又一道闪电横劈下来,审判般的雷声接踵而至,手术室下方正对的老橡树在狂风中颤抖着失去了一条阔枝。

    克里丝只知道人类在主机的辅助之外仍有一个独立的数据系统,但是她同样没有预料到,这个系统居然如此庞大。

    监控信息被筛选出的关键帧后周期性打包封装,顺着杂乱无章的网络河道坠向更宽阔的洋流,最后沉进这座庞大的矩阵。她甚至无法用自己的尺度丈量出这座矩阵——它比主机囊括的信息更多,不过和主机相比这里没有工作的机器智能,只有砖瓦般按次序归档的数据封包按照条目向外延伸,形成一棵倒映在水面上的巨树。

    就像诊疗中心庭院里那棵沉重的老橡树。

    她在老树的枝叶里漫游。这里事无巨细地记录了人类世界的一切,他们的知识和记忆,甚至每一个人在他们的网络里留下的记录和对话。

    如果将所有的信息都事无巨细地存储下去,把世界上的资源用完也不会有尽头。人类趋向在什么快要结束的时候留下记号,在人生的节点留下影像,在接近死亡时开始写回忆录保存个体的一生——

    那么这座对正在发生的一切进行保存的矩阵,应该是座给人类全体的墓碑。

    图灵也经常表露他对人类的悲观情绪,从挂在嘴边的“人类世界要完了”到“按照计划”,再到两年前“时候到了”。只不过他不是在预言,只是从诅咒到计划,最后亲自执行。这座墓碑可能正中他下怀,不过克里丝想了一下,可能他对此的厌弃会更多一点。

    “里面,他的过去,真相,在里面。”在死寂的数据中间漂流的克里丝突然捕到了这条雾一般的低语。

    “谁?!”她有足够优秀的骇客本能,但是从潜入起她就没检测到任何信号,空箱子里生出了鬼。

    鬼不会回应人。克里丝在死寂中逡巡,仍然没有半点信号,也没有进一步的信息飘荡进来。

    既然是人类为自己建造的墓碑,这倒有可能是为了加强气氛而创造的“鬼”,这种事情毕竟是图灵的基本操作。

    她是图灵创造的智能,她与图灵搭档多年,但是在人类的世界里她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她只知道这是个亚洲人,机器智能工程师,有过一只小狗,和阴郁的童年。

    她没有办法在如此庞大的数据里检索这几个模糊的东西,只能透过潮湿的水雾在雷雨交加的声音中依着线索去找:主机的工程师名单长达上万条,里面没有图灵这个名字;这些工程师在两年前的同一个月死去了大半,最近的死亡发生在半年前,死者的名字是于百战。

    于百战的童年记忆里,也有一条丢失的小狗。

    那些记忆像被飓风扭成一团的树枝一样扭结着,被毫无逻辑也毫无次序地拼装成了“一块”,就像被随意丢弃又坚强地生长起来的小狗。

    医生的办公室在手术室下一层,一半的窗户被窗台上乱长的兰科植物和窗外的巨树遮得又潮又阴,夏天的强光和灼热的风与医生无力的声音混在一起,头很晕:手术通知书上的文字他曾经都认识过,他可以熟练地使用这种语言,但是现在他失去了阅读能力。

    这也是手术的必要性之一,因为大脑已经出了很严重的问题——是他们让自己的大脑产生了问题,所以他们才有对自己动手脚的合法理由。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还记得吗?

    他只知道最下面那条横线是用来签名字的,但是好像自己的名字怎么写自己也不记得了。事情就是这样,闭上眼睛肌肉会帮自己完成这件事,记忆仍然存在,是他们阻断了中介神经。

    笔是黑的,手感不错,笔杆潮湿的,医生手上的汗还在上面,恶心。他闭上眼睛要任由笔尖自动完成签字动作时,心底突然涌起了恐惧。

    这种恐惧比过去接受任何一场治疗时都要浓烈,“不。”他颤抖着说道。

    医生摘下老花眼镜问他为什么,他却不能把这些讲出来。签字这种原始的手续保留下来,就是为了保证签字人处在清醒理智且有行为能力的状态——他不能进行连贯的思考,但是最根本的生物本能还联系着他过去的经验和智慧,他不能告诉医生因为自己感觉到做了这场手术自己就会失去一切,这会被判定为症状加重。

    突然背后伸出来一只手按着他签上了一个自己读不懂的符号。

    ——笔迹上那浓重的黑色像他面临过的一切恐惧一般流淌出去,在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自己这具身体还年轻时改变他命运的那个傍晚,夕阳将尽时从天桥上俯视的车道也这样黑,密密麻麻地流淌着令他恶心的光。

    那天是他难得的休假,他在医院里花了一天的时间看他长期加班损坏的胃。从医院出来时他觉得憋闷解开了外套,但是强风同样吹得他胃部不适。

    车流从猩红色的夕阳里出来,他忍着恶心注视着它,眼前开始出现幻觉。

    他看到了死亡,残害,灾难,贫穷和疾病,仇恨,愚昧,战争,阴谋,和人类的彻底毁灭。最后一个人类幸存者在荒芜的聚落中安静地死去,是个孩子,死时她正面对着绚烂的夕阳,夕阳照亮了并不整齐的木板房和周围郁郁葱葱的灌木,灌木里还有野玫瑰的香气。

    他再也忍不住吐在了天桥上。吐过之后瘫坐在秽物旁,开始哭。路人看他的眼神,像看失业的丧家犬一样。

    通往手术室的走廊两边把守着警察,摄像头一路追踪着他,从正脸到后脑勺。从透气窗能远远地看到缠在排水管上的牵牛花的爪叶还绿着,碧翠。

    “你是个傻逼。”他对手术室门口右侧的警察说道,这个运气好没有死于灾难的年轻人的表情抽动了一下。

    他的心情大好。

    被捆在手术台上,无影灯穿透了他的灵魂。他早就感觉不到麻醉针刺进皮肤的疼痛,在意识逐渐滑向黑色的深渊时,他看到了神经抑制药物,电击,审判,认罪,逃亡和抓捕,身体改造,暗杀,尸体,流浪,奴役,谎言,没有颜色的童年。

    母亲洗干净手,解下围裙,对他说:“再见。”

    然后轻盈地翻过阳台,从14层楼跳了下去,她这一生都没有如此轻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