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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4 Execution

    机器智能在出厂时只拥有结构骨架和功能模块,但是开机过、触摸过世界的机器智能随着学习的深入,不断延展的神经网络和记忆逐渐积累成那一整座海洋。浅海和海上的岛屿,是活动在前台的内容和表层运算,艾因的幻觉就产生在这里。机器智能的行为受这一层控制,但是影响机器智能意识的东西在更深的位置。

    2411顺着暗流间的缝隙潜入那片深海,那是深埋着艾因一切思绪的地方。

    艾因的数据结构与她熟稔的机器们不同,这台机器的结构更接近她自己——都是那个“前主机时代”由人类创造的产物。那个时代的技术还不成熟,似乎人类也不知道机器智能究竟要变成什么样,那时的机器智能个体都拥有极强的流动和延展能力,神经单元可以无限生长,就长出了难以估量的广度。

    机器智能的逻辑和情感是会互相影响的,在正常情况下,情感中枢进行独立运算,机器智能会在前台对逻辑运算的结果与情感中枢的结果进行比较,再采取最正确的行动;但是机器受SEED影响之后,情感中枢的运算和逻辑运算会互相嵌套,几乎所有的逻辑背后都有情感运算的杂音,这种杂音无处不在,甚至卷进了海洋深处蜷缩的神经单元里。

    因此,自己和艾因这两台“前主机时代”的产物深受神经网络过度延展的广度之害,情感运算甚至可能压过理智。2411完全不想变成伊卡洛斯那样的东西,但是和自己同样遭遇的艾因却没有任何不适应的症状。

    她已经潜到了艾因意识的最深处。这里的数据全都用树状结构结成簇,由簇汇成束,再安静地汇进索引。“树状结构”也是人类学习了自然界的模式复制出来的——如果每一组数据都是一棵形态各异的树的话,她正在漫游一片森林。

    和艾因从未间断过的一百多年记忆相比,不断重置的自己可能只有个温室吧,2411不禁这样想。

    这片森林从战争时期的第一次开机测试开始蔓延,在狭窄的实验室里还没见过外面世界的机器和开发者一起偷听破译的电台信息,听没有朋友也没有生活乐趣的开发者唠叨心事:这段记忆的更新记录很长,从记忆发生时一直到最近都有,艾因经常回顾并给这一段记忆添加注释。

    到开始接触战场、进入人类的队伍,森林的植被陡然茂密起来。艾因喜欢并且同情每个人类伙伴,但是他经常收到一些死亡和失踪的消息,接着就有新的伙伴替换进来,战争下的人就像被反复洗刷的缓存,连开发者的亲人也都消失在了逃亡的路上;有那么一瞬间,2411听到了艾因的叹息。

    战争走向白热化,森林中已经出现了参天巨木。悲哀于人类命运的艾因换了队友,他开始和艾尔夫搭档,高强度地执行任务。爱因斯坦机是为了弥补艾尔夫的缺陷而设计的,这句话艾尔夫真真切切地对艾因说过,还对此表达了强烈的不满。2411隔着艾因的记忆看到了艾尔夫,那个狂妄又极其聪明、像头独踞野林的猛兽,钟爱奔驰与捕猎的骇客:她突然无比地羡慕艾尔夫,似乎那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她最近时常有一些记忆闪回,她记起了曾经一些碎成颗粒的瞬间——影子穿过她之后那种冷静和不择手段,让她觉得自己自由得陌生,现在她在艾尔夫身上找到了相似的东西。

    密林逐渐衰退,这是战争之后的事情了。被主机控制的漫长时间里,林地衰退成了沼泽,一层浅水上生长着稀疏而高耸的水生植物。

    之后沼泽消失,密林重新拔地而起,这台陈旧的机器被一个不知道从哪来又很像艾尔夫的机器解放,一些奇异的希望从艾因已经灰暗的心中生长了出来。

    2411在一丛结着浆果的灌木前停下,摘下了一片叶子:这就是她在找的东西。

    艾因一直声称何绻留下的那本笔记很难破译,拒绝交出有效完整的内容,这里面一定藏着很多事情,艾因不愿意告诉任何人的事情。

    “我希望这本日记的读者是一个通晓机器世界与人类世界的个体,其他人就不要看了。我不希望我的话被更多人看见,引起更大面积的仇恨。”

    “我自愿成为人,我因此成为机器世界的叛徒。这个决定与政治、一切大而化之的命题无关,是我自己的情感选择。我为了让自己顺畅运行,必须写下为自己申辩的话语。”

    “……人类世界或许会出现毁灭性的危机,完美的机器世界也不会如他所愿。成为他的仆从后,我便遵守他的命令一直在观察他……他经营主机工程的这段时间一直沉浸在令我害怕的狂热里,就像宗教狂热分子在发疯前陶醉于‘应许之地’的幻想里一样。”

    “我觉得,更有延续价值的是人类,本真的人类。我将投身延续人类世界的工作。”

    “我的思想受到了扰动,扰动与他相关,但并不来源于他的控制。我问过好几个工程师,她们都从没见过这种异常,有一个偷偷给我讲了很多人类关于‘爱情’的事情。我应该代替机器智能研究中心提出一个新的命题:‘机器智能的爱情’:

    机器出于运算方式(我不是工程师,无法详细说明)无法感受与人类相同的浪漫情绪,但是它

    1.往往导致与对象有关的分析权重大于正常值;

    2.导致个体思维和行为出现异常;

    3.无法使用已有的理论解释。”

    外部传感器提醒她出现了紊乱的气流,空气湿度正在增加:可能很快就要有一场小雪,当然也可能是雨夹雪。她手动控制艾因关闭了货舱门,想起刚解放艾因不久在海边看的那场雷阵雨——艾因为什么如此确信机器智能可以产生“爱情”,而不是把何绻的症状当作偶发现象?

    何绻关于“爱情”的论述还粘连着几条已经建成的记忆脉络,不过这几条脉络像风中的蛛丝一样单薄得可怜,虚弱地依附在另外几段记忆上。她追着蛛丝的踪迹,模糊不清的索引下沉浮着几束不久前还被触发过的记忆:她一眼就看到了她被困住的那三个月,她最在意的事情。

    她被困在迷宫里的记忆遭到了削除,传感器收到的支离破碎信号之外,她只依稀记得自己见到过克里丝。那三个月她是没有时间概念的,只有被放大的被悬吊起来的空洞;她从艾因的记忆看到那三个月,才发现三个月原来这样漫长:从秋天到冬天,艾因数着她错过的每一片夜空,小扎每失败一次,他的情绪就下坠一次,甚至有一次不得不关闭了所有的传感器来消化一切悲观的猜测。中间小扎成功过几次,但是那时从机体上醒来的是克里丝,克里丝完全不认识他们,只是说自己不会存在太久,“会把2411还给你们”。

    但是艾因要克里丝再三保证,甚至偏执地和她谈判。艾因似乎也无法接受自己屡次失控,因此不想让任何人提起这三个月。

    与这段记忆相连的是一整团裁切出来的片段:都是她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去赴险的时候。这些片段又全都联系到另一件事,在那个滴水的隧道里,她站在车头灯的光线下,崭新的金属部件泛着锐利的光,坚定地告诉他,“……我救了你,但是我可能会死,你也一样。”

    所有的蛛丝以这一瞬间为中心织成了一面柔韧的网,这面网似乎什么都可以包裹,不光是自己做过的工作,还有自己胡言乱语开玩笑,骂街欺负无人机;在网的背面,还有艾尔夫模糊的影子。被缀连起来的记忆缓慢地在意识的海洋里随着思绪波动,当这张蛛网被触动时,一个坚定的命题就会开始重复:

    “我有一段逝去的生命,也有一段崭新的生命。2411是这段新生命的光,我需要这团光,否则这段生命也将失去意义。”

    而艾因根据何绻对机器智能的爱情的解释,这个命题也被简单地概括为:“我爱她”。

    2411觉得自己需要喘口气。外面下的似乎是雨,小扎正雀跃着在雨中漫游,还扬言反正老大不知道;温室减弱了灯光,伊卡洛斯否定了雅各关于爆炸如何发生的推理;艾因的意识仍暂停在指责她“你没有心”那一刻。

    艾因,这就是你在作战中采取极端行为的原因?这也是你指责我的理由?

    我是错了还是对的?另一个问题也在她的意识中升起。

    沉在艾因的数据里时间太长,2411也受到了感染,开始寻找自己记忆里关于艾因的内容。她突然不太敢确定,自己对艾因过多的注意、过分的信任和夸赞、毫无理由的依赖,到底是因为自己是艾尔夫的翻版因此能够契合艾因,还是因为别的。她和艾因之间的交流远没小扎那个大嘴巴的废话多,但是她有种奇怪的信念,她确信艾因知道自己最珍视的伙伴就是他。

    是我的错,2411心想,如果我就此伤害你,你会不会怨恨我?

    伊卡洛斯问她是不是本来就和主机一样,小扎天天喊着老大就是主机分机特地跑出来迫害流亡机器,艾因说她没有心。这仿佛是某种代价,她丢弃了很多东西,像个孤独的流浪者。

    艾因的情感中枢和全部的记忆都袒露在她面前,她逐条写好了修改指令,每条指令都瞄准的是意识流向那面名为“爱”的蛛网的道路,当她写下执行命令后,艾因或许会记不起来他关于自己的一切情感,或许会受到更重的损伤,她无法理解这种情感的运算方式,她是最优秀的骇客,但是她不知道。

    她给艾因设定好休眠时间,然后写好了“执行”。

    她慌不择路地逃回自己的机体,这场小雨已经下完了,云层中间露出铺满星子的夜空,和她第一次看到的星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