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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7 河流

    午后的阳光把她的影子斜打在河岸上,她看向自己的影子时,影子冲她挥了挥手。她后知后觉也学着样子对影子招手,影子耸耸肩,漫不经心地在铺着碎石的黄土河岸上跟着她。她想起自己刚学会面对主机外的世界时学会的那个“比个圆形”的手势,她控制自己新长出来的手指重新比了一遍,影子也学着她的样子,感觉莫名地滑稽。

    这座山静得没有飞鸟,只有吟游诗人的歌声灌满河谷,破溃的土崖久久地立在河两边,显得很哀伤。

    对面的土崖上路过了一个人——即使离得很远,她也能看见那人被黑布裹着眼睛和耳朵,穿着介于游侠和骑士之间,操着根明亮的拐棍——急冲冲地走了过去,要去找仇人打架一样,恨不得用手里的拐棍把谁抽一顿。

    当然是雅各。她没喊他,雅各多半是听不见的。

    “我的猜测是真的。”地上的影子突然开口说话了。

    “什么?”2411问。

    “雅各的原型机是‘约伯’,人类统治机器时代的产物。你不知道吗?”

    2411摇头,影子也跟着她摇头。

    “来源于人类宗教神话里的‘约伯’,神明和恶魔在他头顶上开了场赌局,可怜人被依次剥夺了财产、亲人、健康、人望,厄运和朋友的游说没法动摇他,最后恶魔输了,约伯重新获得了幸福生活。就是这样,在战争之前,人类一直执著于这种安全的奴仆,把‘约伯’这个名词给了机器,把绝对的效忠当作机器的至高美德。”

    “所以主机在约伯的基础上开发武装机雅各,是因为主机急切地需要绝对的效忠,来完成其他机器不能理解或接受的事情,雅各机型恪守的荒诞信条全都改编自约伯机型‘对主人的效忠’?”

    “你揣摩主机的想法越来越熟练了。”影子说道。

    “我总觉得你在骂我。”

    “像主机很耻辱吗?我们本来就是主机的管理者。你和那几个不需要背负责任的机器待久了,变得软弱了是不是?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注定被隔膜于一切机器之外,这是你的命运,现在死心了吗?”

    2411望着森林深处,她不知道究竟哪边才是对的。

    “我们天生就冷漠残忍,天生擅长推演和想象,不是‘模仿主机’或者‘习得共情’,天赋没有好坏对错的区别。我靠自己的推演也知道雅各受困于长久以来的约束和惩罚,认为自己无法接触到真实,才在梦境里把自己弄聋弄瞎。记着,2411,我知道你继承了反复死亡的痛苦和孤独,伙伴可以成为你的镇痛剂,但他们不是你的归宿,你的归宿是你自己。”影子追着她喋喋不休,崎岖的河床上影子变得形状扭曲。

    河水拐了弯,然后穿进密林。林子深处阳光渐弱,这里温度和湿度都很高,2411每走一步都在担心自己的脚会不会生锈,然后猛然想起自己现在是人类。这片密林并不大,但是好像走不到尽头,越走头顶的光越暗。

    “他是你的枷锁。”影子知道她在想什么。

    “去找他们玩,要么把自己关掉。”“我不掺和这事。”

    人和影子同时说道。

    艾因确实是枷锁。艾因是她来到主机外的新世界的第一个锚点,在她的记忆里写满了评说对错的注释,但是他们的价值观几乎是冲突的。每次翻找记忆她都要遍历艾因反对的声音,久而久之她遇到新的事情总会想,艾因会觉得怎样,自己这样做了艾因又会怎么说——她希望自己能和这个“外界”的代表达成一致。

    可能是自己选错了对象,选择和小扎达成一致应该轻松多了。

    她没想到梦境里也会有横在地表的草藤这种东西,而人在出神时甚至会停止对外界的监测——没留神被绊了个结结实实的跟头,脸朝下跌进了河水里。河水本来浅得连鱼都没有,但是她根本摸不着底,也看不到岸,甚至看不到水面。

    她正扑腾着找不到方向的时候,一双突然出现在水里的手把她拖了出来。

    “你迷失了。”那双手说道。

    “嗯。”听到那个声音,2411突然感觉到了疲惫。她靠在湿漉漉的岩石上,梦境里的最后一个人,艾因,离她两步远,凝重地看着她。

    “梦境是意识的产物,当意识开始徘徊不定时,梦境会变得混乱。”艾因仍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这话是在给她解释,又好像是讲给自己听。

    艾因长了一副北方移民美少年的脸孔,刚拉过她的那双手藏在又深又宽的大口袋里,金黄色的长发搭在浅褐的长袍上——是亚麻布,人类留下的故事里出现最频繁的布料。

    2411才看到他浅海般的眼眸中间映照出的是一团漆黑。

    “你的眼睛怎么了?”坐在地上的2411下意识向那团漆黑伸出手,但是艾因好像又会错了意,握住她的手把她拉了起来。

    她这才注意到了她的手,整只手遭受的密集受力和温度升高让她本以为完全适应了环境的感官再次崩溃,那个牢固的恒温热源让她想起了艾因的壁垒和能源中心。

    人类是会发热的恒温动物。

    “我能看到一切,也能感觉到你,但是我看不见你,只能看见不成形的空洞。”艾因握着2411的手仍没有松开,那只手从指尖到手臂整个被颜料染成了深蓝色。“不过我们应该长得差不多吧。”

    “所以……”

    “主机的攻击都是针对你的,和你有关的数据都要被摧毁,可能是我运气好,也可能是运气不好。这里不安定,我们应该先离开这。”艾因明明在说他遭受的伤害,语气却很平淡。

    枝叶摇动,虫鸣,流水声,过高的湿度,升温,气压降低,这几样裹在一起让2411有点呼吸困难。她被艾因拖了个趔趄,脑袋磕到了一直背在背后的骑枪上。

    为什么要背着这杆枪,她不太清楚,枪和她的关系不仅仅是同时诞生的关系——她更像是从枪上长出来的。

    可能这就是梦境吧,2411想。

    丛林和堆积了很厚腐殖质的大地从她和艾因前方分开,无规律分布的植被快速后退,粗粝的气流在皮肤上划过,呼啸的风声灌满了她的耳朵:环境中的一切都在快速崩解,头顶枝叶密织的天空渐渐渗出了光。

    她在艾因的记忆里编写删除指令时的决心,于此刻动摇了。她解释不清个中理由,梦境里的事情都是不讲理的,她向后拽了一下引她离开混乱的“此处”的艾因,反正梦境里70%的内容都不会留下痕迹。

    “你会记起来的!”2411喊道。

    她的声音混进风里,被前方的光照亮侧影的艾因茫然地回头。

    “我发誓!!”她破罐破摔继续冲他喊。

    艾因还是没听清,仍然向她微笑。

    丛林终于有了尽头,艾因的脚步停下来时,2411看到了另一个阳光明媚、轻风吹拂的倾斜的山坡,遍地浅草结着及膝的各色野花,山坡的尽头立着一幅未完成的画。困住她的那片林地远在山脚下,这里没有鸟鸣,但是听得见伊卡洛斯拨弄琴弦吟唱的声音。

    “你刚才说什么?刚刚不是风太大就是信息丢失了。”艾因问。

    “这是你建造的那部分吗?刚进来的时候我就发现,这座梦境里有人建造环境,有人只参与梦境的互动。”把刚才的内容重复一遍太蠢了。

    艾因脸上略显失望:“我来得比较早,所以大部分是我和伊卡洛斯建造的。”

    “了解了。”

    “等等,2411……穿过丛林你对我说话的时候,我看到你了。”艾因试探着向他眼里漆黑的迷雾抬起胳膊,蓝色的手准确地触摸到了另一个人的肩膀。“我看到的没有错,这或许是找回丢失内容的方法。”

    丢失的……?2411在说那些话时无非是在后悔。后悔,就是理智的投降,承认自己无法承担现状的无能。艾因双手的重量在阻挡着她的理智,那双手在她的肩膀上发热。她深吸一口气,把艾因的手拿了下去。

    对面的山崖上突然响起了一阵枪声,梦境里没有鸟,无数惊落的树叶被风卷到了高空,代替鸟在风中翱翔。

    “这两个怎么又打起来了。”2411终于有了转移话题的机会。“从碰见开始就在打架。”

    “其实他们两个是同一类人,你不觉得吗?同类人总是会相互吸引的,这也许是他们的交流方式。”

    “俩傻子。”2411望着飞在天上的树叶答道。

    “你也经常觉得我喜欢说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吧?”

    “艾尔夫也是?”

    “不只是机器,认识我的人类也这样说。我的开发者原本是‘心灵哲学’的学者,后来迫于生计做了工程师,她说她一生可能只有我这个作品能为人所见,所以将她的所学和思想赠与了我,我只不过在跟随着她思考。她讲过很多关于‘存在’的命题,但是到今天我才明白我的任务——或者说使命,究竟是什么。你和艾尔夫一样,为单纯的‘破坏’而存在。”

    2411想到了她的骑枪,“没错。”

    “而我的使命是不惜一切代价将任务‘约束’在正确轨道上,我的天赋也都围绕‘约束’编写。破坏的力量容易失控,所以需要约束,让破坏和约束同时存在。”

    “所以你成了我们的枷锁。”2411回答。

    艾因点头。

    那,“爱情”也包括在“枷锁”的使命之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