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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须知今古事,棋枰胜负,翻覆如斯

    当我站在衙门口的时候,忽然又想起了那日秦县令在冯争被缉拿归案之时喜极而泣的模样。

    脸上的泪,面中的喜,究竟几分真假,我实在也是分不清了。

    世人的脸上都挂着虚假的皮。我在熙熙攘攘的街口晃神了片刻,试图在那一双双眼睛当中寻找到一处干净纯澈的天地。找来找去,我只看见门前的石狻猊眼珠子光光圆圆,直凸出来,不知道在看什么,也可能恰恰相反——它在看着一切。

    借了柏永晞的人,我已让他们带着我的令去缉拿了钱氏,现在是要拿秦县令的时候了。

    门被打开的时候,秦县令是极为惊诧的:“殿下这是?”

    “你可知罪?”我问他。

    他几乎是被问得懵了。是了,整整五年前的案子,因他而丧失的两条命,他不记得了,也不在意。

    作为县令,冤案,杀人,判刑,他每日见到的都是最阴暗的东西,每日处理的都是最丑陋的事件,自己作的孽,大概早已不记得了。

    我忽然感觉有一股热流,从我的四肢聚拢,拥上了头顶,而后结成了一块,死死卡在了半路的嗓子口,冲也冲不过,落也落不下。

    他见我向他走来,于是极困惑般地跪下去,却忽然被甩了一脸的宣纸。

    我望着洋洋洒洒的黄纸在空中翻卷游戏,张开合拢,滑动又漂浮,觉得像极了一条条细水蛇,在水里欢快地弯曲摇摆着身子。它看起来油油腻腻,摸起来却是一棱一棱,干干糙糙的。

    “五年前董正直纵火案,不是你判的么?”我已经可以听见旁边人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这是在街口,行过的人不少,围观的人亦多。

    我咬着字,一个一个往外蹦:“五年前董真直纵火案,不是你怂恿的吗?”

    在钱家套小少爷话的时候,那位年轻的小少爷大约也是憋坏了,脸涨得通红,哭得哆哆嗦嗦,被我这么一吓,便一五一十原封不动全吐了出来。

    “叔叔来寻阿父,叫阿父收留个人,叫的就是王四娘。阿父得知她还怀着小孩,于是就问、问叔叔是不是他的孩子,叔叔说不是。”钱小少爷哭得极凶,以至于说话都说不明白,讲两个字就要急喘气几下,一抽一抽,讲话也是一股脑儿倒出来的。

    我仔仔细细听了一遍,才大约理出来他讲的是什么意思。

    不过这也够了,他这番话已经印证了我的猜想。

    “叔、叔叔说,人被烧成灰了,终于可以轻松些了。”那小少爷的牙齿不断打颤,整个人都蜷在了一处,“他还说,至于那糊涂鬼的妻儿,他想拜托阿父给个容身之地,当丫鬟也好,当奴隶也罢,别叫她饿死,不然叔叔心里总有个疙瘩过不去。”

    小少爷继续放声大哭。

    这样一套下来我几乎可以确定了。

    这位秦县令才是始作俑者。在接着找了几个钱府的下人后,我这才得以一窥当年事情的全貌。

    秦县令来到户楠城屡立奇功,升迁到了兵部结果失意收场,又沦落回原处,不难料想到这其中的心理落差有多大。

    这个县丞也是个勋贵旁支子弟来边城历练,风评也并不是上佳,受了不少贿,平日里也不是很干净,脾气据说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极小家子气。且他是秦县令高升后来到户楠的,所以他们先前并不相识。

    秦向义从中枢贬回来后,和这位县丞打交道的地方甚多,也有不少人看见他们争执,估计是早就看彼此不顺眼了。

    要说这件事情的导火索还要追溯到董正直放火烧县丞府的前一周,因为时间久远,几个证人说的都有些模糊了,但是大致的意思却是八九不离十。

    因为县丞和县令原本就是相辅的官儿,他们联系紧密,意见不合也常有大吵之时。却有一次聚了几个乡长里正商议田地税收之事,结果发生了争执,更是骂出不少县丞偷油摸腥的事情来,县丞气得跳脚,也毫不留情地去揭县令烂泥扶不上墙的伤疤。

    这样一来一往,梁子就结大了。

    可是这样的争吵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两个人不对头也是众所周知的,所以大家也没有放在心上,事后县令为县丞“报仇”干脆利落,还被称颂了一小段日子。

    这一招借刀杀人,秦县令怂恿刚刚和县丞发生口角的董正直去夜半放火,随后不等他咬出自己就判了个斩立决,自己干干净净,还重新立稳了脚跟。

    董正直大概还以为自己和县令是一条船上的,先前在商议田地税收的时候又确实见到了他们两个的间隙,谁知道秦向义早就在那船上挖了个洞。

    “你对县丞动了杀心。”我想起王四娘和她那两个还不谙世事的孩子就是一阵钻心的痛,“借刀杀人,你怎么忍心去借刀,你怎么忍心去杀人,你怎么忍心抛下良知?”

    “秦向义,义在何处?这就是你所向的义么?”

    此时旁边一个兵卫推开拥挤的人群,单膝跪倒在地,冲我道:“殿下,钱氏几个参与其中之人已尽数收押,待殿下定夺。”

    我颔首,秦向义依旧是跪着,手里拿着一张证词,淡黄色的软纸咝喇喇地缠。

    良久,他慢吞吞道:“殿下知道了。”

    他继续道:“终究是钱氏走漏了风声。”

    他手中纸印在地上的影子极浅,像是阳光马上就要戳破这层薄墨摔倒地上似的,愈发显得他的影子深,深得发紫,紫得发黑。

    秦向义没有辩解,在铁铮铮的事实面前,他的手指终于将那张纸捅破,阳光霎时就顺着那洞砸在地上。

    他把眼睛抬起来,没有戴乌纱帽的头显得颇为奇怪。平日里我很少见他将帽子摘下来,今天他却好像是早有预见,头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卑职已尽力做个好父母官了。卑职早已走上正路,数年来立下的功绩积在库房里,一个桌案都堆不下——五年了,整整五年了,殿下还要追究,未免荒谬。”他忽然蹭地一声想要站起来,旁边两个侍卫立刻上前将他压住。

    瞬息生变。

    他几乎是在手指碰到肩膀的时候就开始猛烈的挣扎,在那颗疯狂点晃的头上,我看见那双忽然变得猩红的眼睛,像是在流血。

    却不知,流的是他的血,还是冤魂的血。

    “我已经安置了王四娘和她的孩子了,我已经作出补偿了——将功补过,功过抵消,如何不行?如何不对?”他嘶吼道,声音像是被弃置在野地中风吹雨淋数年的烂琴,一拨就断了。

    他忽然不再动了,声音也小了下去:“卑职也是生活所迫,形势所逼,现在卑职早已改邪归正。”

    秦向义抬起头,忽然又吼了起来:“你为什么不放过我?你们为什么不放过我?!我这么苦,这么痛,一家子老小受尽白眼,你们那个时候怎么不来救我?!”

    我不等他说完,蹲下身子恨恨拽住他的衣领:“你受尽白眼吗?你看看这世上有多少人在油锅里苟延残喘,却还顶天立地地站着!”

    “你苦么?你痛么?这便是你将苦和痛强加于人的理由么?”

    “你苦吗?你一家都苦吗?你看看那四娘,你看看那两个孩子,哪个不比你苦,哪个不比你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