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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东瀛之石(6)

    贡奉二主,就如同一女侍奉二夫,这两个“夫”,任谁心里都不会痛快。

    尚泰知道清朝上国此次怕是定要追究,而且绝对不是因为日本国侵犯台湾,而这个年轻人步步紧逼,独身在琉球国首里也毫无惧色,想必清国也是留有后着,他轻举妄动不得,但是也难以回避,于是说道:“上使大人所言极是,鄙国当初也是一时糊涂,谁承想,这一糊涂,就糊涂了两百多年,今日幸亏大清上国的斥责,才至于鄙国不会一错再错。还请大清上国给鄙国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沈哲的脸色也稍有缓和,说道:“那是自然,吾皇胸襟宽广,自然不会这般计较,陛下何不先看看国书再说。”

    尚泰闻言,明白这是早有预谋,那封明黄绸缎封皮儿的国书,在此刻看来却比刚才更加刺眼,他早就听说了上国这几年是多事之秋,天灾人祸两不误,每年的战争赔款就是一个他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不说,光是南北旱灾水患也从来都没有消停过,国库空虚,内忧外患,早已不复当年的康乾之时的盛况,但是俗话说的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是如今这样的一个徒有其表的大清上国,凭他一个小小的琉球国,他也不敢随意招惹。且不说别的,就现在停在离首里不到二十里远的十几艘军舰就足够让他糟心了。

    甚至比起如今这样一个国家实力已经大不如前,可以说低至了从黄帝时代五千年以来的最低谷的中原,尚泰更加想看到的是一个像他的列祖列宗见到的那样无可侵犯的天朝上国。

    这并不是因为,他对他的这个父国有多么深的感情,而是因为,如果中原强大,那么自然他也能跟着的一些好处,品心而论,就靠每年那么一点儿真正可以算得上是聊表心意的贡品,就能换得这样一个强大国家的保护和庇佑,对于琉球国这样一个虽然贫瘠但是依靠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算不得特别穷的小国家来说,还是相当划算的一件事。当然,中原这边也并不傻,无论是对琉球也好,越南和朝鲜也好,他们当然很清楚单方面从物质角度来说自己做的都是赔本儿的买卖,不过,那个时候的中原财大气粗,占着世界GDP排行的都一把交椅也不单回事儿,手里满满攥着的是全世界超过三分之一的财富,自然犯不着和这些周边小国斤斤计较今年的檀香有没有缺斤少两,至于琉球是不是同时也供着日本的那一份儿也不会太上心,因为中原那个时候自信得很,认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日本岛国虽然是亚洲的一根刺儿头,但也丝毫不影响中原在心理上将他的版图收入囊中。

    在那个时候,对于像琉球这样的国家,自然无所谓什么武力上的征服,因为打也是这个样子,不大朝廷还能少发好几份儿官员的薪水,何必打仗烧钱玩儿呢,所以,那是的琉球国是安全的,只要每年按照上国的标准按时纳贡,最多再加上些语气谦卑的国书,那么就能保住琉球国的万事安泰,甚至如果琉球国哪年碰上了灾年,还能向上国提出见面贡付,而上国的朝廷除了很好说话的同意以外,通常情况下还会上次给琉球国一笔不小的赏金,来帮助这个附属国度过眼下的难关,有这样的一个“父国”,实在是找不出有什么地方会让自己吃了亏的。

    但是,现在的情况就不一样了,这个“父国”眼下是只有多难,还未见兴邦之象,没有迹象是不要紧,最要紧的是,这个唯有兴邦之象的国家,最近似乎是徒增了许多兴邦之志,紫禁城中的年轻皇帝想让国家富强,重新回归到昔日的辉煌,这一点固然是无可厚非之举,毕竟,就算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年轻的皇帝——爱新觉罗载淳不会想到天下的黎民百姓的苦楚,也会想一想自己他日九泉之下,以什么面目来面对自己的列祖列宗,但是兴邦是要钱的,按照以往的规格,就是修修水利,安抚安抚流民都需要大笔大笔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杂,这笔钱,就算是咸丰的智囊团想出了厘金税这个妙招也是难以应付,更何况如今想要中兴哪里是修修水利,恢复生产这么简单的事。

    这些银子,如果自己拿不出来,周边这些收到了天朝这么些年来照顾的附属国们,自然也就体现出了自己的别样价值,另外,如果大清上国看着这周边的附属国,觉得那个忠诚度不够,自然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不管不问,就是不担心这个附属国反咬一口,也会担心被别的国家利用反过来对付自己,就算是没有什么理由,大清上国现在的当权者可是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少年天子,尚泰也曾经年轻过,清楚地知道年轻人容易头脑发热,挨不得别人的欺负,吃不了哑巴亏,更何况还是曾经当了好几千年世界的无冕之王的中原上国的皇帝,而被什么英吉利,法兰西之流欺负,他凭借此时的大清自然也没有反抗的余力,保不准就那几个附属国开刀找点儿心理平衡和尊严。

    如果大清上国想要找个附属小国来开刀的话,他的琉球国,侍奉二主既成事实的琉球国,自然很有可能成为这挨刀子的第一个目标,杀鸡儆猴的鸡,就算是最客气的,肯定也是掏出大笔的银子来平息天朝的怒气的。

    尚泰也听说了,现在大清上国正在热火朝天的办什么劳什子的洋务,成效没见着有多大,钱财和人力倒是花进去了不少,这还不算,毕竟办工厂也算得上是富国强兵,可是最近他又听说,上国在被烧毁的圆明园旧址上又建起了一个万国公馆,听他刚刚从大清京城回来没有几个月的侄子尚劼说,那个万国公馆通体透明,就像是由一块块水晶搭起来的,宛如东海之中的龙宫一般瑰丽奇妙,不愧是大清上国的手笔,而且,建造奇快,几乎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落成,接待各国的使臣高官和他们的家眷。

    这样的大手笔,当然也就不知道花费了多少银子,想到万国公馆,尚泰的心中不禁一惊,有打量了一下御陛之下那个傲然站立着的年轻使臣,听尚劼刚刚回国的时候说,大清上国的圣母皇太后之所以太和殿被烧了还要腾出多余的银子来修建那个万国公馆,主要是由于当时刚刚回到国内的一位年轻的官员的建议,而这个官员以一介举人的身份,仅仅被两宫皇太后召见了一次,就被封为了国子监祭酒,后来正是因为这个“万国公馆”修建有功还有家了一个军机处章京的官职,甚至朝野上下对这个年轻人的平步青云也没有太多的反对之声,听说是因为这个年轻人的背景及为过硬,朝廷之中有不少人是他家里面的故吏门生,因此才可以躲过别人的不少闲话,当然,不管背景怎么样,这个年轻人的本事肯定也是没话说的,不然的话,大清上国的两宫皇太后那是什么样的人物他尚泰虽然远在琉球国为王也是略有耳闻的,大清上国的咸丰县地薨逝之时,两宫皇太后不过也都是二十五,二十七岁的年纪,但却可以运筹帷幄,即便是老谋深算的肃顺等人竟然皆不是这两个弱质女子的对手,最后八个襄赞政务大臣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足可见两宫皇太后的巾帼不让须眉,怎么能容得下一个没有什么本事的世家公子紊乱朝野?

    当时,尚泰就听说,那个在朝廷中冉冉升起的新星,是一位姓沈的年轻人。刚开始的时候,尚泰还在想,大清上国就是再看他们不起也不至于派遣一个不过二十岁的毛孩子来当这个出使琉球国的使臣吧,但刚才竟然被这个年轻人三言两语就比到了绝境,完全丧失自己主场的优势地位,就知道,这个年轻人绝对不简单,这会儿仔细想来,才猛然想起来,这个年轻的使臣似乎也是和传闻中的那个主张建造“万国公馆”的年轻的官员一样,也是姓沈的,莫不是,就是同一个人。

    尚泰又看向这个少年官服上的补子,认得这是正四品官员的品级,而在大清上国,国子监祭酒的品级似乎也正是正四品。

    看来,这次大清上国非但没有轻视他们,反而是相当的重视,而眼前这封国书里的条件,自己肯定也是非接受不可的了,尚泰的心中陡然十分凄凉,虽然琉球国小民弱,但是好歹是一个国家,他好歹也当了三十年的一国之君,如今却在一个区区四品官员的威逼之下无可奈何至极,虽然,他也明白,眼前这个虽只是一个四品的官员,但是却是大清上国的四品官员,他的身后不只只是几个御前蓝翎侍卫,更不仅仅是十几艘英国式军舰,而是紫禁城里的年轻皇帝的态度所代表着的大清国的意志。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事情,分明不想去做,但是又偏偏不得不去做,这些事情被称为责任,而又有一些事情,分明很想去做,却又便便不能去做,这就叫做命运。

    比如此时此刻的尚劼。

    他最想做的事情,是从他的王伯父尚泰手中抢过那封国书,然后披头砸在这个仗着大清上国而不可一视的嚣张使臣脸上,将他们赶出琉球国的境内。

    可是他有清楚的知道,琉球国的生死存亡已经在一线之间,且不说大清国现在有一批天天闲着没事儿干,正想找个仗打着玩玩儿的湘淮军前军官和想要重塑八旗辉煌的宗室子弟,即便是那十几艘的黑色军舰就有的他们一受,那十几艘军舰,几百门的火炮,每一门的威力都是他尚帧见所未见乃至于难以估量的。这几百门的火炮如果一时齐发,即便是毁不了这大琉球岛,摧毁一个小小的首里也丝毫不在话下,而他们根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地,如果调遣军队,公然在上国公使的船队前列阵,就更是他们理亏在先,到时候人家可以派来的,恐怕就不仅仅是区区十几艘战舰了。

    因此,此时他的命运仅仅让他眼睁睁地目睹着他的王伯父颓然打开那封黄色丝绸封皮儿的来自于大清上国的国书,这件如今他最不想经历的事情。

    尚劼的角度完全看不见那封国书上写着什么,不过倒是可以很好地观察他的王伯父尚泰的表情变化。

    他看见在琉球国的王族之中,一向以喜怒不形于色而著称的琉球国君主尚泰的脸色从平静变成了涨红,涨红变成了铁青,又从铁青色转变成了苍白,连本来越来越紧缩的眉头,到了最后也不知为何随着苍白的脸色松散了下来,像是他小时候常常看见的,欲望中放弃了挣扎的海鱼一样。

    尚劼立刻就明白了,这次大清上国绝对不是增加贡奉这么简单,甚至都不是和日本国彻底断绝一切外交关系可以解决的。

    只见尚泰缓缓合上那封尊贵的国书,双手微微颤抖,像是捧着一个已经被烧红的炽热火炉,却又不敢轻易将它打翻一般。

    “这……”尚泰缓缓开口。

    语气缓慢,似乎这一个“这”字说出口之后,就再也说不下去,空留琉球国的群臣干着急着等着自己的主上透露这封国书的内容。

    有几个急性子的大臣甚至不自觉地伸长了脖子,只是首里的皇宫虽小,也称琉球国王为陛下,既然是陛下,御前的阶陛自然也少不了,翘首而望这样的动作,及时是脖子伸得再长却也是不用功,反而平白在别过使节的面前露出了丑态,尚劼厌恶地瞥了一眼那几个猴儿急的大臣,努力保持冷静,静观其变。

    尚泰说了个“这”字之后半晌没有下文,大清这边人大体上都知道了个大概,自然无妨,琉球的群臣可是心里七上八下,尚泰觉得嗓子干哑几乎是一个字也难以说出来,但是同时他心里也明白,不管他说不说,国书的内容已经是白纸黑字的事实,责任他不能逃避,而面对命运他同样不可以。

    尚泰定了定心神,刚要说话,话语权却已经被另外一个人抢了过去。

    尚劼只见那个倨傲的天朝使臣嘴角噙着笑意,不像是嘲讽,倒有几分像是胜券在握的自信,连根这个他的几个一直都面无表情的御前蓝翎侍卫不知为何,此时也莫名地添上了一分少许的喜色。

    只听那个年轻的使臣说道:“如果陛下是想要说什么‘恕难从命’之类的话,小臣奉劝陛下还是省了这份无用功为好,免得以后到了京城之后因此和吾皇添了隔阂。”

    琉球的群臣们不知道那份国书中究竟写着是什么,听了沈哲的话更加摸不着头脑,虽然琉球每年有遣使上京,可是何时又要国君亲自上京。随时毫无头绪,但是心下却均已经知道了情况的不妙。

    虽然感觉到了这个使臣的不敬,但是此时正是琉球国的生死存亡之时,众位大臣虽有杀心,却也知道,此时此刻的轻举妄动更加让人家看了笑话去。

    可是尚劼心里的想法不一样,他才二十多岁,正是气血方刚的年纪,什么事情都比他的叔伯们豁得出去,在他看来,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即便是琉球国此时正处于危险之中,但就像是一个人一样,死也要死得有尊严,在他的心中,“尊严”二字,远远比江山社稷来得重要。什么曲线救国的说辞,在尚劼看来,不过就是卖国小人的推诿之词而已。

    面对来人的倨傲,尚劼终于忍无可忍,大声喝道:“上使大人,上使大人乃大清上国的来使,我王是秉着对大清上国的尊敬才肯在百忙之中亲自接待,我琉球国与上国相交多年,一向和乐,恕在下当真想不明白上使大人为何要一再以台湾战事苦苦相逼,徒损两国邦交,这也就罢了,可是上使大人自持有上国天子的宠信对我王毫无尊敬可言,请恕在下实在不能对此坐视不理,我琉球之国,虽然比不得天朝上国的尊贵,琉球之王,也不敢与上国的天子同日而语,但是即便是我琉球国内附到了上国,我琉球之王也该是一个亲王的身份,岂能容你一个区区四品官爵如此放肆无礼?”

    尚泰的脸色本已经恢复了一些人色,这会儿听自己一向视如己出的宝贝侄子说出“内附”二字,脸色刹那间立刻又惨白了下来,看着几乎是比刚才的脸色更加吓人了,众人虽然觉得国王有所异样,但是却没有立刻想到是由于尚劼所说的“内附”两个字的结果。

    更多的人,此时是在心底大叫痛快,因为尚劼说的恰恰就是他们想要说,却不敢这样轻易说的话,如果说尚劼和沈哲这两个对立面有一些共同点的话,除了相仿的年纪意外,第二点就是有恃无恐。

    一个跟随着年轻使臣的御前蓝翎侍卫算是在这琉球国境内又总算重拾了八旗子弟昔日的荣耀,此时虽然听不大懂尚劼不达标准的官话,但是大致意思还是听出了一个大概,又见这尚劼面色不善,及不屑的冷哼了一声,出言说道:“我们沈大人即便是见了恭亲王也是这样的口吻,恭亲王他老人家尚且没有说过有什么不妥,怎么到了你这琉球国境内到成了对琉球王的不敬了,难道你们这琉球王比之先帝的皇弟,我大清当今天子的六皇叔还要尊贵多了的不成吗?”

    沈哲自然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语气,要说是对琉球国王的不敬他也并不否认,只是他凭什么就得毕恭毕敬,不过即便如此,他们仍然还是在人家的地盘,这样是把别人惹火了,对他们也绝对没有什么好处,大清上国的尊贵自然要彰显,但是也不要触动了他们的忍耐底线,毕竟他还有更重要的目的,为达到这个目的,他固然是可以不择手段,但是如果可以的话,他自然是更加倾向于选择一个简单而和平的方法,而不是动用他带过来的那十几艘还没有使用过的军舰。

    于是沈哲仍然是给那个年轻的御前蓝翎侍卫使了个眼色,笑笑说:“尚劼世子说的没有错,只要琉球国内附,亲王的爵位因为前有列祖列宗的祖训在虽然是给不成,但是给琉球王一个郡王的位子,那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除了尚泰之外,在场的琉球之人包括一旁服侍着的太监宫女,无不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其中最为震惊的自然要数尚泰的侄子尚劼,他当真是么有想到,自己情急之下随口胡诌的一句话,竟然就是那封神秘国书的中心思想。

    耳边几乎听见了那位离他仅仅有五步之远的年轻使臣无不讽刺地说道:“尚劼世子料事如神,在下佩服。佩服。”

    尚劼将自己的拳头捏得格格作响,却有不敢再有言语,生怕自己这个乌鸦嘴一样的嘴巴又说坏了什么事。

    倒是尚泰因为已经提早知道的事实,此时缓和好了情绪,缓缓开口说道:“虽然上使大人说是无用之功,但是本王仍然是要说,大清上国的要求,本王恕难从命。”

    尚泰的言语,虽然是尚是客气的,但是语气却显得不容反抗,威严无比,终于在这个危机关头显现出了一国之君的形象。连日日与为载淳看家护院的几个御前蓝翎侍卫也几乎被这尚泰突然的蜕变给震慑住了。

    但沈哲却仍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毕竟他出过洋,有何那么多清流的大臣们斗智斗勇,他懂得什么叫作在隐忍中爆发,也懂得什么叫顿悟,这种顿悟可以让人在一瞬间成熟,但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样的顿悟来得太晚,此时的尚泰终于展现出一个王者的威严,就像是法王路易十六的赤字皇后安托万内特一样,当法国大革命爆发的时候,她才真正表现出一个法国皇后该有的持重和尊严,不过,即便这样,她也难以和她的丈夫一起挽回整个波旁王朝的败局,对于现在尚泰同样是这样,即便是他在这一个燃烧起了唐宗宋祖,乃至于秦皇汉武的志气,也不可能再改变琉球国的命运,至少,他沈哲,是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在他的眼皮底下发生的。

    既然尚泰自己要把这里气氛变得严肃异常,沈哲自然犯不着去体谅琉球国群臣的心境,于是说道:“陛下请恕小臣直言,虽然陛下说是对此内附一事恕难从命,但是这件事也是我大清数次廷议之结果,接不接受,小臣可以不敢做这个主。”

    尚泰知道沈哲的意思是不肯让步,可是现在毕竟还是在琉球国的境内,强龙不压地头蛇,就算是大清国再厉害,可毕竟是天高皇帝远,就算是有十数艘这个时代最先进的军舰正在虎视眈眈,但是毕竟是天高皇帝远,这个你年轻的使臣怎么也该为自己这颗项上人头考虑考虑吧。语气稍有缓和,但是仍然透露着一股散不去的威严在:“本王知道大清上国是体谅我琉球国小势微,怕我们在日本国那里吃亏,才好意为我们找一避难之所,只是琉球之壤是本王继承与先王与列祖列宗的,是本王的故土,当真不敢轻易舍弃之。因此,上国天子的这番好意,本王实在是无福消受,也只能心领了,但是天朝天子对琉球的眷顾,本王定会铭记于心,世世代代,不敢忘怀,今后我琉球国每年对大清上国的供奉加倍,并且断绝与日本国的外交,不知上使大人意下如何?”

    沈哲的心里暗自发笑,心道你当你是在打发谁呢?都这个侍候了你还有什么绕圈子的必要,不是徒劳挣扎吗?他琉球国一年的对大清每年的供奉才多少东西,一条铁路都修不起来,就是加十倍有什么用,况且,他断绝与日本国的一切外交关系,说的是轻巧,哪有那么容易,日本国现在是一匹受伤的野狼,新政府正在火急火燎地找机会重振自己的声威,你琉球国此时去招惹他,那不是送羊入虎口吗,到了最后还不是得大清国这个“父国”出兵善后。不过,这个尚泰倒是也不是一般的人物,这个庇护的理由连他沈哲自己都没有想到,竟然被他给想了出来。

    沈哲没有丝毫要考虑一下的意思,立刻说道:“陛下,小臣刚才也说过了,这内附之事,是我大清的朝中历经了几次廷议才定下的,哪能说改就改,及时要改,小臣也没有插话的权力……”

    沈哲略微的停顿了一下,语气仍是不该悠闲,却让所有人心中一凛——“换句话来说,就是,内附不内附,已经由不得陛下做决定了。”

    连跟着沈哲的几个御前蓝翎侍卫的面色都顿时紧张了起来,沈哲这句话,说的实在是太过嚣张,这根本就不像是两国的交涉,这根本就是明摆着的威胁。

    但是在沈哲看来,这不过已经是各自心知肚明的事情,在兜圈子也是两边都辛苦,而且他这次来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阴谋,一切都应该算是阳谋,因为他是明摆着就是要让琉球国内附,这一点,他尚泰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改变不了结局。

    尚泰脸色低沉,眼色一厉,相国尚帧立刻对他的意思心知肚明,朝殿外点了一下头,一时间一百多个琉球国的侍卫一起拥上殿来,黑压压的一片,沈哲虽然有随从,但是在上殿之前均已经卸下了武器,如果琉球国此时发难,他们将会必死无疑。

    大清国的御前侍卫,虽然都是从八旗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精英,但是这次随行的却仅仅是御前侍卫中品级最低的蓝翎侍卫,而且都是一些年轻人,没有经历过大场面,更何况他们虽然功夫都不差,但毕竟都是两只赤手空拳,如何抵挡住这些手执利刃,身披战甲,有占尽地利人和的琉球国卫兵。

    沈哲虽然心里有一点儿紧张,但是还算是镇定,他现在是华山天险一条路,这也是他的命运,不搏不行,他向身后的几个随从使了个眼色,是以他们切勿紧张,丢了天朝上国的脸面,几个随从虽然年轻,但也有股报国热忱,立刻就领会了沈哲的意思,收起了自己的拳头,用眼角的余光环顾了一下左右,便目不斜视。

    沈哲再次开口,面色不愠不怒,甚至还带着礼貌性的笑意,只是声音阴沉了许多:“两国交战,不占来世,我大清与琉球国尚且没有交战,陛下似乎已经是准备以我等衅鼓,难道是非逼得我大清和贵国打一仗不成?”

    尚泰一听到要交战,刚才的怒火陡然被剿灭了一大半,变成了恐惧,尚帧描述的承载着几百门足矣把整个首里都夷为平地的火炮的小山一样的黑色战舰。一双手,又不自觉的颤抖了起来。

    尚泰咬牙说道:“是贵国欺人太甚。”

    而对方,虽已经几乎是刀架在了脖子上,但也是丝毫不肯让步,说道:“琉球国自前朝便受封于中原,凭尔区区小国可以苟全至今也是仰赖我中原庇护,连琉球之名也是我中原隋炀帝之时由随人所取,我大清顾念贵国无以抗衡日本国,为保琉球国万千百姓与尔等之安危而邀陛下内附,怎么就是欺人太甚,反倒是贵国,勾结日本在前,背叛我大清于後,这才是真正的欺人太甚吧。”

    对方的语气严厉,无愧是出使过欧美之人,虽然年轻,却也丝毫没有在气势上。

    要是换了从前的尚泰,此时肯定是几近谦恭之态,不把这位上使大人给哄好,誓不罢休,

    但是现在,虽然心中也是害怕,发虚,可是,他已经被逼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是害怕,也不会回头,这个年轻的使臣不是想让他们的小皇帝来琉球与他尚泰“共猎”吗?那他尚泰便也可以大涨一次志气,学一次挥剑断案的孙仲谋。

    只见尚泰拍案而起,厉声说道:“朕记得,贵国的史书中有所记载,说到天子之怒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朕自知,这琉球国国小势微,朕也不敢自称天子,妄自尊大,但是即便如此,朕也相信,朕的怒气,我琉球国的怒气,也决计不是‘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的庸夫之怒,朕自知无法和贵国天子相比,但是朕的怒气也已算得上以‘士之怒’了,贵国皆是饱读诗书之人,定当知道‘士之怒’是什么吧,我琉球虽然国小,但是也足以让上使大人流血五步。”

    这是他第一次,敢在上国的使臣面前自称为“朕”,把上国成为“贵国”而非“上国”。此时的尚泰几乎是他一生之中最有价值的时刻,在这一刻,他真正成为了一国之君,以自己的力量来保护自己的母国仅存的一些尊严。此时此刻,尚泰才真正觉得自己对得起自己姓了一辈子的,这个“高尚”的“尚”字。

    他觉得此事,这个年轻的使臣要是还识相,或者说,他还宝贝自己脖子上那个英俊的头颅的话,他就应该知难而退,打道回府了。

    可是,非但这个年轻的使臣丝毫不为之所动,连他的随从也是清一色大义凌然的样子。

    沈哲淡淡笑了笑,好像刚才尚泰讲的只是一个笑话一样,只听他说道:“听陛下这话的意思,是在威胁在下啊,只是可惜,在下这生平,怕的事情有很多,但是偏偏就是不怕死。”

    他说“不怕死”这三个字说的几位轻易,不似是视死如归的悲壮,却也没有人会觉得他在说笑话,可是他这样的态度,却很容易让人产生误解,觉得尚泰此时才是劣势的一方。

    沈哲停了片刻又说道:“当然,就算是在下不怕死,也不代表在下不会珍惜自己这条命,只是可惜,在在下看来,在下的这条命可不是攥在陛下您的手里,而是在吾皇的手里,在下不妨直言,这次在下前来,名为出使,实际上不过就是一个传圣旨的,所以,陛下手里的那份国书,不是商量,也不是建议,更加不是请求,而是命令,或者说是通知。同样的,在下过来之前,吾皇也是给在下下过了死命令的。这次在下的谈判,是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说得明白点儿,就是即便在下现在顺着陛下的意思马上走人,最迟回到京城,最早在贵国的港口,在下这条性命恐怕也是交代了。那十几艘的军舰,不但可以要了诸位的性命,也大可以要了在下的性命,既然横竖都是一死,与其让朝廷以不忠不义的罪名将在下满门抄斩,诛灭九族。那么在下倒是宁可选择留在次数以身殉国,为朝廷效忠,为吾皇而死,这样起码,在下的家眷能够保全性命,在下也能名垂青史,说不定皇上还能上次在下一个像样的谥号和一块精忠报国的匾额。那么,在下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尚泰听得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一个人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顾,他还怎么能够威胁得了他了,大清上国的皇帝可以用这个年轻人名节和家小来威胁他,但是达能拿到的最大的筹码,也只有这个人的性命而已。

    更何况,这个年轻人说道“横竖都是一死”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这句话不仅仅是在说他自己,也是说给他尚泰听的,甚至是说给整个琉球国听的。

    看来,虽然俗话说的好,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但是,他此时此刻唯一能做到的,却也只有那这个大清天子面前的红人的血,来祭奠他们琉球国最后的战旗了。

    尚泰缓缓抬起右手,刚要下命令,却听见那个清国来使又说道:“陛下方才提到了‘士之怒’,如果在下没有记错的话,所谓‘士之怒’是伏尸一人,流血五步,然天下告诉。当然沈某区区一介朝廷命官,不敢与唐雎当年面对的秦王相比,但是要说道这天下缟素,在下自认也未必就答不到这样的效果。”

    尚泰皱起了眉头,不明白这个年轻人此世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究竟是想要干什么,却下意识地放下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