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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镜子的两面

    春节临近,吴思搬回到原来的房子。公安局断断续续有了一些新案子,吴思在潘队长的指示下跟着大家查案,整理材料。当工作占据了他大部分的时间后,他撇去了一点急躁的心,逐渐冷静下来,只是又回到过去孤零零的状态,而且,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孤独。

    腊月三十那天,他放假,没有值班,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脑,整理案子证据。对面,阁楼上,一个男人在那儿,带着女儿在露台上,把于醉墨留下的花草残叶捡到一个塑料袋里,花盆里,只剩光秃秃的土。那只曾经盛开睡莲的大缸也不见了,阁楼上的钢琴还在,小女孩在钢琴前从最左边弹到最右边,低音、高音,八十八个……

    吴思听到他们一家人围坐在年夜饭桌前的笑声,那笑声让他更加想念于醉墨!他拿出手机,看以前拍的于醉墨的照片和视频……看着看着,他眼眶又红了,恨自己太冲动,心里好痛!把手机放下,努力振作精神,找到于毕罗的儿子!他对比着那个叫陈达的身份证照片,又在一堆的照片里找,白骨案、抢劫案……牵线、分散,终于,新年的钟声响起,在钱俊豪美国拍的照片里,他一张张地看,突然,他停下了,在一个派对的照片上,他看到了一个服务生,这个人的脸他见过,他知道那人是谁了!

    三月,春天来临,湖边的柳枝绿了,梨花白了,迎春花黄了,桃花也红了,风吹过来,一会儿暖,一会儿冷。吴思与杨润之合作,感觉要接近真相的时候,他接到田小伍的电话。来到公园里,绕过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水,走到河边,这条河通往森江,田小伍坐在那儿等他。

    “我早该想到是你,从第一次在福利院的时候,我就应该想到你跟于醉墨的关系不一般。”

    田小伍坐在木椅上,不同于吴思,田小伍穿着白色的短袖,黑色的外套敞开着,双手扶着椅子的靠背,他放下右手,抬起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目光如炬,完全不似之前吴思见到的那个无业青年彷徨无措的样子。

    田小伍并没有回头,透过河里的倒影,他看到吴思坐过来:“吴警官在破案上应该多跟杨警官学一学,不要怕麻烦,全国各地,甚至外国,都想办法去看看。”

    吴思从鼻子里深深呼出一口气:“我爸死的时候,你也在现场,那个衣柜里,对吧?”

    一提到这个,田小伍的眼神里暗暗透着怒气,他回忆起自己的成长经历。刚出生,就被亲生父母卖掉。到了四川一户人家,长到六岁,一直以为不孕的新妈妈破天荒的怀孕了,生的也是男孩,从此,一家人都欺负他,吃饭不准他上桌,吃菜也要限制,动不动就打他,骂他,小弟弟一哭,也拿他出气。终于有一天,他们把他放在一个垃圾堆旁,然后骑车离开。他在脏兮兮的垃圾堆旁等着,迷茫地以为他们会来接他。天黑了,他们没有来,天亮了,他们还是没有来。他好饿,又不敢离开,怕他们回来找不到他,只好在垃圾堆里捡东西吃。几个小孩儿经过,以为他是要饭的,拿石子砸他,哄笑着,他也不敢还手……

    白玛,于毕罗的妻子,当时怀着于醉墨,经过这里,看到,不忍,把他带回了家,给他取名于程锦,也就是现在吴思眼前的田小伍。于毕罗家里很穷,木门,木头栓,土坯房,做饭在外面。于醉墨出生后,于毕罗和白玛把他送进了村里的小学。日子很苦,可于毕罗老实、勤劳,白玛善良、节约,于程锦白天去学校,下午放学回来带妹妹。于醉墨长大一点后,两兄妹的感情也越来越好,偶尔,于程锦逗于醉墨,把她惹得不高兴,她也会用手打他。每次,白玛看到这个,都制止于醉墨,说不能打哥哥,于程锦也不在意,他自己打自己,哄着妹妹高兴……想着女儿也要读书,家里用钱的地方更多,于毕罗就跟着老乡四处打工,多挣些钱,贴补家用。

    于醉墨四岁的时候,于毕罗在云南,白玛有一天洗衣服的时候不小心晕倒,被送到了医院。十三岁的于程锦把妹妹交给隔壁的老太太,自己辗转多辆车,去云南找父亲拿钱,给母亲治病……在那个房子里,听到有警察撞门,于毕罗让儿子躲在衣柜里不要出来。于程锦亲眼看着父亲跪在吴卫和何子瞻面前,随后又被何子瞻杀害……他回到四川,白玛已经去世,小小的于醉墨不肯待在隔壁人家,独自跑回去,两天没有吃东西……之后,他把妹妹放在福利院门口,也没再回到学校,开始了独自讨生活的日子……

    “这是我心里的一根刺,这根刺也深入了我的骨髓,我拔不掉,也吸收不了。”

    “你不止骗了我,也骗了你妹妹。”吴思盯着于程锦,“田小伍……不对,是于程锦,我知道她是无辜的,你不能容忍她对我好,不能容忍她跟我在一起。”

    于程锦冷笑一声:“那是她亲生的父母……也是,她那时候还小,对我们的爸妈没有记忆。”于程锦停了停,仰头看了看头顶的柳枝,“我忘不了我爸被迫跪在你爸和何子瞻面前时的样子……刚开始,我真的想一刀了结了何子瞻,也了结了吴卫的儿子,”他看着吴思,“你。后来,时间一长,我又放弃了。想着,还是挣点钱,找个好女人过日子,等时机成熟,就把墨墨从福利院接出来,照顾她,让她好好读书,一辈子平平淡淡、平平安安,好好活着,我爸妈也会这么希望吧。但那一天,墨墨哭哭啼啼地找到我,她的脸上、手上、腿上都是血,我慌慌张张地带她去医院,医生告诉我……她伤得太重,以后恐怕不能生孩子……我怒不可遏,无法冷静,即使这样,我也没有想回头去报仇,只想杀了那个混蛋,然后带墨墨出国。可是,我后来得知,那个混蛋不是别人,正是钱俊豪,钱东嘉和沈芸的儿子……那对害死我爸妈的狗男女!这下,我彻底不能原谅那群人……我想直接杀了他全家,杀了何子瞻,杀了你,但我转念一想,杀了你们,我父母也活不过来,而我也逃不过法律的制裁,我死了,就剩墨墨一个人,我怎么到九泉之下跟我父母交代?我让墨墨住到你家对面的那栋楼时,她还不知道,等她看到你了,就知道了,她告诉我说,事情发生的时候,她也很痛苦,觉得以后不可能快乐起来,可是时间久了,尤其是她在殡仪馆里见多了死亡,不像我那么执着于复仇……”

    “所以,你连她也算计。”

    风一吹,木椅上空的柳树上掉下几片叶子,落在地上,也落在木椅上,于程锦捡起其中一片,捏住叶柄,转动了几下这片在春天就枯萎的树叶,手指一弹,枯叶在地上随风往前跑,落入河中,转了几圈,往远处飘去。于程锦又想起母亲,想起她在搓衣板前洗衣服,于醉墨躺在摇摇床上,他坐在一个小凳子上,趴在一个更大的凳子上写作业,于醉墨一哭,他就停下笔,轻轻摇了摇床,哄妹妹。白玛在一边,看儿子和女儿,擦了擦额头的汗,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对比一下他被抛弃时的茫然无措,于程锦的眼睛略微红了一点……

    他眨了一下,不让眼泪出来,抬起头,看了看眼前奔流不息的河水:“我不会伤害我妹妹。墨墨……是我爸妈的亲生骨肉,我一直想的都是当个好哥哥,照顾她一辈子。”

    吴思盯着于程锦:“那她现在在哪儿呢?”

    于程锦转过头去:“我不知道。”

    “你不可能不知道!这是你计划的一部分,享受我的痛苦!”

    “如果你觉得痛苦,那你多少能感受一点儿21年前我的痛苦。你能想象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亲眼看着父亲被杀,母亲病死后的无助吗?你再想想,墨墨之后受的苦……”吴思被这话问住了,可他不关心这个,他只想知道于醉墨在哪儿。于程锦看吴思瞪着自己,他把目光又放回到面前的河水上,“再说了,你就没有享受过别人的痛苦吗?”

    “什么意思?”

    “你爸抓错了人,他死了,你也知道真相了,我问你,你可曾为他感到惭愧?你回想起跟我妹妹恩爱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怀里抱的这个人跟我爸的关系?我爸死得多冤枉?你的母亲和弟弟是何子瞻间接害死的,你恨何子瞻,那么,我跟我妹妹的悲剧难道不是你爸他们间接造成的吗?你还打我妹妹的主意……我算计你,你又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吴思怒视着于程锦:“我爸是抓错了人,可我爸仍然大义凛然,如果……如果不是何子瞻,他会带你爸回去审问,也会发现真相,不会冤枉你爸。你也大可以一开始就告诉我,或者在我发现之前告诉我,我也会去查……你有必要搭上你妹妹,非要把我跟她拆散吗?”

    于程锦苦笑一声:“我爸妈跟我说,喝水要喝白开水,吃饭要细嚼慢咽,对身体好。”他望着前面往前奔流的河水,头脑里涌现出许多个画面:跟踪钱俊豪去美国,混进派对做服务生,在其他富家子弟的指示下,偷偷往钱俊豪的酒里放药,看着他沉溺在毒品里醉生梦死……在那个废弃的公路旁,沈芸强忍之后痛哭的样子……钱东嘉的儿子钱白玉饿得两顿没有饭吃,他领回钱白玉,看着这个20岁的年轻人聚精会神地看他精心挑选的犯罪电影,之后抢劫、被抓,被判刑……钱东嘉与沈芸戴着手铐在公安局门口对视……沈芸穿着囚服越狱,套上清洁工的衣服,狼狈出逃,之后躲在山洞里瑟瑟发抖,被抓回去……何子瞻被纪检组带到看守所……吴思,也在怀疑的过程中与何子瞻一点点地决裂……何子瞻的女儿,何妍也被迫取消了婚礼,韩杨与父母矛盾爆发……

    他没有笑,却微微瞪大了眼睛,计划了那么久,有过纰漏,被警察发现,不过好在最后还是完整了。他心里随即涌出一股巨大的快感,仿佛他一抬手,眼前的河水就会溅起万米巨浪!

    一声喇叭响起,一辆警车停在身后。杨润之、张祥和邱小童从车上下来。吴思回头看了看,于程锦也没有躲。张祥和邱小童走近:“于程锦?”

    “是。”

    张祥拿出手铐:“既然是自首,那就自觉点。”

    他把手伸过去,张祥把他拷了起来,准备押他回警车。吴思站起来,喊住他:“田小伍!”

    他回头:“我叫于程锦。”

    吴思发觉这个名字叫不出来,他还是习惯叫田小伍:“你告诉我,于醉墨在哪儿?你不告诉我,我也会想尽办法去找,我一定找得到!”

    于程锦一笑:“我也想知道我妹妹在哪儿。”

    张祥与邱小童把于程锦押进警车,杨润之看了一眼吴思,也上了车,警车驶离了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