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花落

    沈麟的身子从未这么弱过，十年前她考入警校，次次考试年级第一，她的体能不是最好的，但在女学生中也算是中等。

    这些天她一直半梦半醒，好像是自己说着话，又好像是有人在她床边。

    “公主落湖，经此一遭，怕是心力交瘁，时日不多了.....”

    她听见帝后二人在她床榻低低哭诉，还有古代纱帽官袍的老者隔三差五就来压她的手腕探脉。

    “麟儿，我的麟儿......”

    “公主，是红麝没有照顾好您！奴婢愧对您的救命之恩！

    “神仙表妹！你快点醒来，无心带了好吃的点心！啊....我喂你哦......”

    “......”

    沈麟似乎梦见了很多人，自称是她父母的帝后二人，超乎常人的演技让她颇为触动，要不是因为她识破了沈氏集团的奇葩脑回路，她甚至都为之落泪。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①

    ‘天下父母心’再不过如此。

    无论是位高权重者，还是平民百姓；面对自己亲生亲养的孩子，都会回归一颗平凡简单的心。

    沈麟在饮下毒酒之前，也经历着这样的生活：

    她是县城里的小女孩，是上学时屡获嘉奖的优秀学生，亦或是工作后战功显赫的女警官；县里资助她上学、老师教授她知识、领导夸赞她能干以及收到被救助民众的感谢，只有爸爸妈妈悬着一颗心等她每次完成任务平安归来。

    每每站在小区楼下，总有一盏永不磨灭的灯火......

    而她现在的处境，也正应了下一句，‘欲报之德。昊天罔极！’①

    梦里沈麟看见一张和自己儿时一模一样的脸，却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

    同样是一头三千青丝，如风簌簌扑落得桃花花瓣，在古代城墙上恣肆啸傲，久久回荡不肯匆匆殒落，有说不尽的柔肠苦痛。

    梦入太虚幻境，云雾缭绕间一面倒置的巨大镜子，沈麟在镜子里看到了截然相反的现实。

    数日前从湖底被救起后她清誉尽毁，两朝元老借机联表上书，逼她为国体自戕，帝后无故失踪，那个傻子未替她辩白，反要退婚。

    她孤零零站在城池之巅，衣带若雪，朱钗流光。看外敌入主中原，又看着皇帝的亲弟弟螭王大破蛮夷；局势稳定后，螭王荣登摄政王宝座，顺理成章代父王暂持朝政；她作为长公主，仍居公主府，由隔壁汪国公代为侍奉，也被迫去掉了一墙之隔，两府合并；而那个傻子与她退婚之后竟将迎娶汪国公之女的聘礼聘贴下错公主府，大婚之日令她成为举国笑柄。

    一壁是朱漆红烛，一壁是白事闭门。

    沈麟如愿那些前朝遗老，在婚撵经过永乐门时，纵身跃了下去。

    长公主死在退婚驸马的迎亲队伍前，不免引得老百姓以讹传讹。

    螭王不忍，以藐视皇家罪名问责太傅一府，念及旧功，只判了流放，汪国公作为姻亲难辞其咎，削爵三等，而太傅之子一袭未卸的祥纹编金缥红大袍，在正阳门前长跪不起，磕了一天一夜的头，祈求宽恕，温筠公主与墨太傅伉俪情深不愿和离，即便如此，夫妻高龄，冻死在了才出发不久路过的漠北雪地里。

    凛冬已至，朱红点金，锁寒霜，长恨宫门雨扑行人面。

    长公主死后化作孤魂野鬼飘荡在宫墙之上，眼看着墨无心一袭红衫冻成绛纱，指尖暖意，寸寸潇湘，在叩不开的宫门前曲成碎碎玉竹，那双冻坏的手曾捏着沈麟心中最后一丝温存。

    她的残魂等不来父皇母后，等来了百官恭迎螭王即帝位，等来了青梅竹马的背叛与抛弃。

    墨无心一点一点冻僵了身子，在没过官靴的雪地里便没有再直起过腰身。

    夜悄月无语。

    他撑着叩门到了天明，太阳升起时四下荼谧，昨儿拼醉酩酊的巡守班操驱逐行人，待到近身往鼻下一探，困在睫毛上的千层雪卷着猩红的鼻血落下。

    领班头子大喊：“不好！墨大人殁了！”

    宫门瑟瑟裂出一条缝，领事的人手忙脚乱的收拾着；

    长公主沈麟的魂魄落在出宫门的轿顶，居高临下，她掀起帘箔，看见一席冻枯的少年，游离处，她咯咯地笑，任泪水新霜染湿御香。

    “傻子，你可曾后悔。”

    鸩雨歃血，少年漠漠飘肠别心，任尘世衰残。

    “麟儿，我只是想入宫告诉陛下，我想娶的，一直都是你；我要娶的，也必须是你。”

    直到他死去，身体僵直，冷硬如雹；黄胖娃娃一直藏在少年的胸口，温热着，霜寒不沾。

    春山慢叠，杏花娇困，只是乍染软红，长笑梦惊醒；

    “这一生，终究是错了......”

    ①《诗经》中“雅”的部分《小雅·蓼莪》（节选），大意是形容儿女想要报答父母生育的恩德，却因为天降横祸而无以为报。

    ②服饰色彩参考：《婉约词》温庭筠，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