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武侠仙侠 » 江南剑,江南曲 » 第十四章 天下局

第十四章 天下局

    “大人,请跟我来。”

    在家丁的引领下,王器走过庭院,瞥了一眼这呆板的,毫无雅士情趣的地方,实在是不能恭维主人家的品味。

    走入会客厅,一个看起来与他年龄相仿的中年男子早已在此等候多时,见王器来了,连忙起身笑脸相迎。

    “王车骑,有失远迎啊!某得给您赔不是了。”

    “定则兄,多礼了,你我二人许久未见,就不用说这些客套话了。”他作揖回礼,只是这语速有些急促,倒是暂时失了咸康名士的风范。

    二人落座之后,殷策也只是说些没有营养的场面话,眼珠转动,一手的手肘顶在桌上乱晃,另一只则安然落在腿上,像在等待着什么。

    “定则兄,我再过三日就要启程前往江州赴任了。”王器叹了口气,他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看来陛下已经等不及让奏华兄在江州这片宝地大展宏图了,某在此先祝奏华兄建功江州。”殷策起身道贺,这笑脸如此真诚,抛开背后的龌龊不谈,倒真像是在为曾经的同僚欣喜。

    这贼子,还在逼我!

    “定则兄!著作郎安在否?”

    王器,字奏华,咸和十年为著作郎,整理国史。

    殷策,字定则,咸和十年为著作郎,整理国史。

    看对方已经把事情挑明了,殷策像是完成任务一般悄悄松了口气,上前激动地握住了这位昔日同僚的手。

    “仍在,仍在。”这四个字是对王器的宣判,也是他保住前途的救命稻草。

    王器离开了,他松了口气,但肩膀却在上马车的时候比之来的时候矮了半分。

    ……

    “清余,这样就行了吗?”

    “二伯,这样便可,倒是二伯这般演技让侄女有些……感慨。”

    内室走出一女子,身材高挑,容貌秀丽,一双眸子温润如水,似是要将与她对视之人拖入如梦似幻之境,。

    好个江南女子!旁人若是初见,定要发出这种感慨。可再看她的打扮,身着宽衣长袍,腰悬玉佩,黑发束于脑后,却是一副男子装束。

    “清余谬赞了,二伯还是觉得上次的演技更好一点。”

    这人真以为侄女在夸自己。

    “咳,二伯自信是好事……算起来,会稽那安家的典仪就在两日以后了,请二伯向祖父请示吧,我们要早些开始准备了。”

    “当然当然,只是清余你真的能保证奏华兄死心塌地效忠我殷家吗?”

    殷策可是清楚自己这位奏华兄的,当年和他共事,这眼高于顶的咸康名士仗着嘴皮子利索,又善经营,可没少讥刺自己,要不是殷策好歹有个殷家背景,怕不是真要在公廨给他当狗了。

    记得有一次那人乘着所谓雅士风度朝肚子里灌了二两黄汤,逮着自己就是一顿骂,说什么你胸无点墨,靠着殷家的荫蔽捡得个清官做。

    殷策当时也想要反驳,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无奈地摊了摊手。

    总不能说自己上车后知道主动走下来吧?

    “二伯又在多虑了,不效忠殷家?所以要去老老实实做那江州刺史,然后不过几年就被诸公给安排去一个有名无实的闲职了却残生吗?江州乃上下游缓冲之重地,是不可能让一个失了势的‘名士’长久呆下去的。

    王车骑正值壮年,而临沂王家已经衰落了,他那几个平辈兄弟皆是泛泛之辈,不可能撑起家族。他在此前选择了晋王这颗大树,然后得入中枢参录尚书事。但晋王死了,晋王党成了人人喊打的老鼠,残存的余党打算将他推作首领,他不可能愿意,所以他需要重新攀一颗大树,而此时最有可能挑战齐家的殷家有意,他又怎能无情。”殷清余不太满意二伯的愚钝,却还是耐心地对她这位长辈解释起来。

    “可是……他就不会投靠其他势力吗?一定要是我家?”殷策“敏锐”地发现了盲点。

    女子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这有些“可爱”的二伯,但好歹是长辈,只得继续解释道:

    “王车骑大才,他原先是有选择,像他曾经那样。但是,但是二伯告诉了他一个可以要他命的秘密……乐安贼的所在。

    他怕了,他明白了我殷家要强行把他绑在我家的船上。他不敢告密,因为他一旦告密,我殷家必然会知晓,然后他就要承受我们的怒火,没人会为了他得罪殷家,即便是齐家。

    他会忠实地执行自己的新主子给他的第一个任务——指示在那一夜失去了天下榜高手的门派遣人去会稽,去擒那乐安贼。”

    看来是讲到了计划里最让自己满意的地方,她的嘴角咧出了一个夸张的弧度,俏丽的面庞因为这笑容变得显露出些许狰狞。殷策承认他还是不太能接受这张笑脸的主人是自己可爱的侄女,即使他已经看了十几年。

    “可……可咱们哪知道什么乐安贼的所在啊,他就这么信了?”

    室内的空气凝滞下来,诚实的长辈毫不犹豫地向天地道出了真相,承认了自己是个可耻的欺骗者。

    但这重要吗?

    “二伯!你怎得这般……纯真。那重要吗?您当他真的会信吗?他只是需要一个跳船的法子,他只是怕我殷家的威胁!您是不是还想问那些被派过去的武夫会不会信?他们当然也不会,但他们一定会去做,相信我。您要明白,在这世上,有权力思考的聪明人其实永远是少数,大部分都是身不由己的庸碌之辈!”

    暴躁和易怒是所有熟悉这女子的人对她的评价,这个性格恶劣的女子总是肆意挥洒自己的怒火,从不屑他人的指摘。可他们所有人都承认,正是永燃不尽的怒火滋润了这晚霞般的容颜。

    她愤怒,然后惊艳,似火红的晚霞。

    其实殷清余只需要那些武人涌进会稽就够了,但还是认为晋王势力中残余的武人大概率不会察觉到这计划。

    因为曾经了解过核心信息的家伙们已经陪着他们的主子永远留在乐安巷了。

    “至于我们会得到什么……”

    殷清余的眼底闪烁着着狂热,为这精致的面容染上了一缕难以言说的煞气,它常有,但她从不屑掩饰。

    -----------------

    “哎呀,你这次怎么杀得这么果断啊?”

    【他走的是这条路,况且早就已经做好了被杀掉的准备,所以我不会手软,就像我以前也没对鬼子手软过。】

    “额……我感觉他倒也不至于拿来和鬼子比。”

    【也对,他是个人。】

    莫散离开了鱼市,他的身后是马上就要陷入慌乱的人群,他的未来将迎接来自鱼市的报复……吗?

    很难说,但刚刚杀了人的莫散并不清楚。

    他们很快就会找上我,不过那也不是现在,现在要回安家向安氏父子说明情况了。

    除了在去的路上撞见了小小的阿桃并教育了她,也没发生什么值得注意的情况,只是……

    【会稽城内多了很多外地人,尤其是兰芝巷附近。】

    “安家这么大魅力吗?还是说他们又是冲着咱们来的?”

    【静观其变。】

    “观?逮一个过来问不就行了,上!”

    莫散飘到一个正在暗处窥视安府的男子身后,这人身材高大,背上背着两把收在鞘里的钢刀。他如闪电般抽出其中一把架在了这人的脖子上。

    “贵姓?”

    “啊!”

    那人被吓了一跳,在看清脖子边上的东西时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老老实实地站在了原地。

    “这位阿好汉,你就这么喜欢偷窥别人家吗?”

    “啊?”这问题着实让他有些迷惑。

    “说话!这已经是上一个问题了!”刀开始向内移动。

    “在下,在下是断水门弟子!刚才是在……”陈刚现在急需一个可以糊弄过去的理由。

    “断水门?你干这种事还要自报门派,好纯真。”

    对啊,我为啥要自报门派?好像是习惯了……

    出自断水门的陈刚习惯或者说是热衷于见人先自报门派。

    “一直盯着人家的大宅子看,你不会是……仇富吧?”

    “额……对!在下仇富!看见那等豪宅便嫉妒得咬牙切齿。”

    这人好像有毛病,顺着他走吧。

    “下次别这样了,仇富只会让你更加焦虑,最终丧失自我,这次就放过你了,去吧。”

    他以一种同情的目光注视着陈刚,一直到这位“啊好汉”捂着脸逃跑。

    【断水门……我记得王府里有个护卫就是断水门的。】

    多亏了这个世界的人喜欢在打架前自报门派。

    见陈刚跑得没影了,莫散随即转身大喝道:

    “诸位就这么喜欢偷听别人友好交流吗?”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朝安家走去了。

    然后,巷子里一阵风吹过,什么都没变,却又好像变了很多。

    “莫公子,您回来啦……这是什么?”

    “哦,这是刚才一位姓阿的好汉送给我的,小哥你想要吗?”

    “不用了不用了,公子您自己收好吧。”

    在门口掌灯的家丁小哥目送着莫散提着把钢刀走进安府,感觉自己对莫公子的认知又得到了刷新。

    舍得送人,怕不是好刀。

    已经睡醒的李北望正在前院一个人望着路过的蚂蚁发呆,这是他平时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它们这么小,自己那么大,这个世界果然好神奇。

    他察觉到有人靠了过来,抬头一看。

    “是你!给咱指路的人!”

    李北望先是回忆起了这人的脸,而后注意到他手中那把在月光下明晃晃的钢刀。

    “不就是给你指错了路,倒也不必这么大动干戈。”

    蒲扇般的铁掌被一柄袖珍小剑用剑柄抵在了胸前,那座小山想要发力推开这小巧物件,却在一瞬之后作罢,接着迅速与其拉开距离,摆出一副临战姿态,眼神里满是警惕。

    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这入侵者看了一眼手中钢刀,露出了然的神情,扔下刀后抱拳震声道:

    “对不住,好汉!我不是故意把这玩意儿带进来的,我不是什么闯入的杀手,我就是个初生!”

    【倒也不必骂这么狠……】

    此处的动静把那老管家引了过来,看到这般场景连忙对着双方好一番解释,总算平息了这场误会。

    “抱歉,莫兄,咱误会了。咱给你赔罪,你打咱一下吧。”

    李北望脸上发烫,他的脑子转不过来,只得让莫散打他一下撒气。

    莫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有了一个伟大的想法。

    “呵,竟然对一个杀伐果断的主角说这种话,你会后悔的。”他阴恻恻地一笑,摆好了出拳的架势,要向这个傻大个展示自己的强大。

    这目光灼烧着李北望的皮肤,让他想起了自己刚刚面对的恐怖力道,汉子害怕了,但还是紧闭双目迎接自己承诺的一拳。

    出拳,王不可侮!

    “……”

    “莫兄,可以打了吗?放心,我能……大概能抗住。”

    “额……我已经打完了。”

    李北望有些诧异地睁开眼,他看到了眼前正在挠头的莫散。青年良久之后叹了口气,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莫兄,请不要侮辱我,我是个明事理的人,无端打了你,就要被你打回来的,用你的全力吧。”李北望似乎是不满于莫散这放水般的一拳。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已经用了自己的全力,你也接了我一拳,就这样吧。”

    李北望的大脑又过载了,莫散的语气不像作伪,眼神真诚,似乎还有些失落?

    算了,人家都这么说了,就这样吧。

    【别难过,也许未来还有机会呢?你还小。】

    莫散没有说谎,他确实用了自己的全力……但不是这具身体的。

    “不对啊,这不科学,明明是同一个身体啊?”

    ……

    两人随后结伴去找了安荃,在听了李北望对刚才发生之事的描述之后,这位正在自己的房间读圣贤书的公子狂笑不止。

    “九郎与空山兄倒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丘老还没给九郎说吧,这位空山兄便是你要找的那位把大伯带回来的义士。”

    丘老便是那老管家。

    李北望听完愣了一会儿,而后使劲盯着莫散,重重地“嗯”了一声。

    “空山,咱不会说话,你是爹的恩人,李北望记一辈子。”

    “好,我信你能记一辈子。”莫散没有问恩从何来,他只是轻轻点头,相信眼前这敢“硬抗”自己一拳的汉子。

    而对这个汉子来说,这句话就足够了。

    “哦,空山,那件事九郎已经知晓了。”

    “查清楚了,是个叫刘南辅的人”莫散也就不再顾虑。

    “刘南辅,是他?辛苦空山兄了……既然知道了幕后之人,我需要现在去和父亲商量一些事。二位就早些歇息吧,明日我会将结果告知二位。”

    安荃走了,李北望跟在他后面。后者在两人对话时一言不发,也未发问,只是静静地听着,像一座山。

    莫散回了自己的厢房,躺在自己的床上回忆起今日所见。

    “刚刚为什么突然出来啊?”

    【遇见这样耿直的汉子,怕你在这种严肃的场合逗乐。】

    “我在你眼中就是这样的人吗?好难过……不过幸好这个江湖的人在送死前喜欢自报门派,省了咱们不少事。”

    【如此看来,城里出现的陌生人可能是冲着我们来的,是来寻仇的?】

    “他们大概率是冲着乐安贼来的,未必是安家的客人。可他们却紧盯着安家和你我……有人发现了我们的身份?不对,看着不像。难道是在怀疑?可怀疑从何而来呢?我们不可能留下任何线索……想不明白,信息不够!

    另一个我,明天我们需要再去和那些客人们好好谈谈了。”

    -----------------

    会稽城,内史公廨。

    “山雨欲来啊!”

    自那安家昭告天下迎回安清元之后,已经进来一百五十七个了。

    齐修看着列在名单上的这些人以及他们的门派,觉得自己的脑子要爆炸了。

    名单上的名字中,有成名已久的一方豪杰,有声名鹊起的青年才俊,甚至还有两个位列天下榜的高手,总之没一个无名小卒。

    名单分为上下两部分,被制作者用一道醒目的线分隔开来,泾渭分明。

    “长青派、断水门、赤山门、……”位于上半部分的门派都是江湖上的有名的大派,但没什么共同特征。而在现在这个节点,它们有了一个在入局者看来无比醒目的共同点——它们都有天下榜的高手被那乐安贼杀害,更直白一点,它们都与晋王有染。

    “关花离、韩汤、秋天一、杨明垂、……”下半部分的人名以及他们的门派,任齐修怎么找都实在是无法找到什么共同点。

    “上半部分的人进入会稽怕是受了王器之言的鼓动,来此寻找那位安家的莫散……可这一共也才六十三人啊。”

    “下半部分那九十四人呢?不会吧……”

    结合他知道的信息,齐修想到了某种可怕的可能,而它恰恰是最合理的那个。

    “如果真是这样,就要赶紧传信给叔父了。”

    齐修,字警身,大夏丞相齐庄之侄,同时也是齐家的第二个会稽内史,上一任是他的父亲,齐庄的五弟齐荡。齐家两代人控制了这座“东土之城”主官的位置,显然,他们未来还有把第三代也放在这个位置上的打算。

    “得行动起来了……”

    而正当他冥思之时,阴影中闪出一人,那人给他递了一张字条后又消失不见。

    刘球儿死,剩余九位堂主需与内史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