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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搬到镇上的那天下着特别大的雨,我和妈妈两个人的行李只有一些衣服和两床棉絮。妈妈把两床褥子紧紧地绑在自己背上,一路走来已经完全直不起腰,光看背影的话就像个年过八旬的老太太,手上两个大包里面是我们两人所有的行李。我一只手紧紧拽着妈妈的衣角,另一只手拿着一本小人书。

    “柳柳,再往前走一点我们就到了。”我们从车站出来后一路淋着雨走到了我们新家所在这条小巷子。

    我们的新家位于巷子的最深处,整条巷子大约有七八百米,巷子里的路很窄,最多只能三个大人并排走,路上铺满了青石板,因为下大雨石板缝里全是积水。街道两边都是装着和乡下一样木门的平房,家家户户的门上都贴着瘆人的年画,年画上的人物长着一张红色的脸,眼神中透露出不可侵犯的威严,手里拿着一把比他还高的大刀。

    我们顺着巷子往里走,坐在屋内赏雨聊天的居民纷纷向我们投来打量的目光,同时依靠她们并不多的见识和拙劣的编故事的能力分析着两个外来入侵者的来历。

    “柳柳,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新家了”妈妈在她满是疲惫的脸上用力挤出一个微笑,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我。年幼的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抬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眼前陌生的家用力点了几下头。

    妈妈从包里掏出钥匙打开了挂在木门上有些生锈的锁,轻轻一推,老旧的木门便伴随着嘎吱嘎吱的声音打开了,因为最近正处在雨季和长期没开门通风的原因,屋里全是木头发霉的味道。看天色还早,妈妈放下行李,把门全都打开,带着我坐在门口等屋里的味道散去。

    “以后就家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了,你别害怕,妈妈一个人也能照顾好你的”这句话更像是在给她自己打气。

    “没关系的妈妈,我会和以前一样听你的话的”虽然今天我们才正式开始两个人的生活,但从小爸爸这个角色在我的世界里本就没有什么存在感。

    雨渐渐转小,屋里的霉味也消散了大半。

    我们这才进屋好好观察我们的新家,进门是一个很小的屋子,地上铺着和门外一样的青石板,靠墙摆着一张正方形的桌子,周围放着三根长板凳,这个摆设几乎是我们那条巷子人家的标配。左边小门进去是睡觉的房间,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个小小的柜子,不过对于我和妈妈来说完全够用了。右边的门进去是厨房,有一大一小两个土灶,厨房靠外那面墙有个很大的窗户,方便做饭时通风不被呛到。桌子旁边有个小门通向后院,后院供四家人一起使用,厕所和水槽都在后院,除了吃饭睡觉外我们其余的日常生活几乎都在后院。

    简单参观了一下,妈妈接了些水把家里桌子和柜子上的灰都擦干净了,马不停蹄地又开始收拾我们的行李。

    我坐在空荡荡的床上,看着她一点一点地把我们的行李从包里拿出来,被淋湿的衣服只能暂时放在地上以防因没有及时晾晒而产生出难闻的霉味,我们俩的衣服很少,但全铺开足以摆满整个地板。

    “棉絮都湿了,还好现在是夏天,今晚我们只能将就一下这个木板了,一会儿我再去打点水把床板擦一下”妈妈对我露出抱歉的表情,可这并不是她的错,这场雨又不是她要下的。

    那天的味道一直停留在我的脑海里,潮湿的空气混杂着飞扬起来的灰尘钻进我的鼻腔里,这对他人来说避之不及的味道却让我感到很安心,以至于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下雨时我都会把我的小板凳搬到外面的屋檐下坐着,抬起头让潮湿的空气最大程度地涌入我的鼻腔。

    所有关于搬来这里之前的记忆都已经消失殆尽了,只隐约记得半夜醒来总是听见妈妈在小声地哭,那个男人面对我和妈妈总时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是你爸爸,别叫我”。

    刚搬来时姨妈和她的一个朋友“马叔叔”常来看我们,他们每次都会给我们带些新鲜的菜和肉,有时候还会给我带巷子口那家刚出炉的锅盔或是几本新奇的娃娃书。

    一起吃饭时马叔叔总爱给我夹菜,把有肉的菜都放到我面前,姨妈常在一旁说:“柳柳,你要记得你马叔叔对你的好哦”,妈妈只在一旁尴尬地笑着,不说话。等他们走后,妈妈就会告诉我让我下次不能再收马叔叔给我的东西,也不准再单独和马叔叔说话。后来妈妈和姨妈大吵一架之后,马叔叔和姨妈再也没来过,我听见姨妈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妈妈说:“你以为你现在还和以前一样吗?真是不知好歹”

    在妈妈还没有自己的工作,早就过了入学年纪的我也还在家看娃娃书的那段时间里,巷子里的居民们便对我们这对新来的母女生出了巨大的好奇心,一开始我们是某位领导的情人和私生女被家里正室发现了后躲到这个小镇上来避避风头,后来妈妈变成了“不知检点”的叛逆少女,而我理所应当变成了她叛逆的产物,再后来她又成为了痛失爱夫的凄凉寡妇,我成为了年幼丧父的可怜娃娃。

    为了不让我听到邻居们的闲言碎语,妈妈很少带我出门,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是看马叔叔给我带的书度过,我看不懂,但努力装作很喜欢的样子,每天都在看同一本书的同一页,妈妈也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并没有注意到我看书不翻页这个事情。

    马叔叔帮妈妈安排了镇上的纺织厂工作,为了方便照顾我她向厂里申请只上白班不上三班倒,厂里领导碍于马叔叔的面子同意了。解决好了妈妈的工作,马叔叔带着妈妈和我去了镇上的学校办理入学手续,我只能和比我矮半个头的孩子们一起上一年级。

    去纺织厂工作后,妈妈和厂里的女工逐渐熟络起来之后,关于我们的传言才终于消失。而且自从邻居们知道我母女的真实情况后,无一不对我们产生了同情心,平日里有意无意地都在照顾着我们母女。妈妈凭借着她从恋爱到结婚再带我离家出走独自抚养我长大的故事顺利加入她们每晚固定的“唾沫局”,我每晚学习完之后也常在巷子里和其他娃娃们一起玩捉迷藏,偶尔我们还会凑到一起趁着夜黑风高讲鬼故事,晚上睡觉前,我总是拉着妈妈给她讲今天学校发生的趣事和今天学的新内容。

    我们的日子过得很平静,妈妈每天早上把我送到学校后就去厂里干活,我放学后就和厂里其他工人的孩子们一起去厂里玩着等妈妈下班,晚上她一边看着我学习一边做着邻居们送来的缝缝补补的小活计,那些小活计都是她们专门留给妈妈做的,巷子里大多年轻女性都是镇上纺织厂的工人,缝补点东西对她们来说并不是难事。她还很喜欢织毛衣,每天晚上她的手会一直工作到她睡着。托她那勤奋的双手的福,顽皮的我从没穿过有破洞的衣服裤子,每年冬天都能穿上和去年款式不一样的毛衣。

    那时候的我对钱没有概念,只知道学校老师要求买什么东西或者眼红别的同学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时回家告诉妈妈,妈妈第二天就会拿出一模一样的给我,我觉得妈妈的包就像个百宝箱,什么都能变出来。

    一次,我同桌买了一套特别漂亮的新尺子向我炫耀,我说我妈妈也会给我买的,那天等她下班我拉着她去了学校门口的文具店找到了那套漂亮的尺子,她翻开我的包看我的旧尺子完好无损地在里面放着便把我拽回家了。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憋着眼泪,到家后我便哭闹了一场,她没忍住拿起手里的衣架狠狠抽了我的屁股,让我去门外跪着,隔壁李阿姨听见我家的动静过来看,把她拉到旁边说了几句话她便走了,等她走了之后李阿姨回家给我端来了一碗加了好多猪油的面,好香。妈妈回来什么话都没说,我跟在她后面进了门,自己乖乖地洗漱上床睡觉了。第二天我到学校打开书包,那套旧尺子不见了,新的尺子夹在了我的数学书里。

    妈妈在她小时候去学校念过一段时间的书,文化程度虽然不高但是教我还是绰绰有余的。在我去学校读书前,她就已经教我认过许多字。除了这些,基本的加减法我也已经学会了,和巷子里那些把书本撕下来擤鼻涕的小娃娃相比,能够瞬间算出5+2=7的我简直就是神童般的存在。

    一年级期末的时候,班主任叫妈妈去学校,她说我比同班孩子的年纪都更大,和班里的孩子们玩不到一起去,课间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教室里,再根据我的考试成绩,学校老师综合考量我不用和那群小娃娃一起上二年级了,等下学期开学直接上三年级,从学校回家的一路上妈妈都很兴奋,到家后四处和周围邻居炫耀说我跳级了为她省了一年的学费,邻居们都夸她会教育孩子。我第二次在她眼里看到了我们站在新家门口时她的眼神。

    跳级之后,我在都是同龄人的班级里交到了好几个朋友,我们每天一起上学放学,她们教会了我许多我从没玩过的游戏,那其中我最爱的是扔沙包。把几个小沙包抛起来扔到地上,将其中一个沙包抛向空中,在落地之前捡起另一个地上的沙包抛起来并且不碰到周围其他的沙包,这个过程我并不觉得有趣,只是妈妈给我做的沙包比她们的都要精致许多,略微粗糙的布料装着数量刚好的沙子,抛、抓、拿、扔这几个过程都十分顺手,所以我总是会成为这个游戏的赢家,她们经常感叹我有一个很厉害的妈妈,说我妈妈给我做的沙包是她们见过最好的沙包,每当听到她们诸如此类的夸奖时,我内心的骄傲油然而生,这种骄傲应该和那些邻居夸我是神童时妈妈那种骄傲一样吧。

    四年级的时候,市教育局的领导要来学校检查,学校提前了一个半月就组织老师和学生排练节目。我那时候个子小小的,成天在外面跑晒得像个煤球。体育课的时候老师来挑选表演节目的人,大家都很兴奋围在老师面前举手,我站在最里圈,和其他同学一样高高举起了我的手,老师看见我站在最前面露出很诧异的表情说:“你也想去呀?”,我用力点了点头,她看着我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我以为这就代表我已经争取到了这次机会,回家很开心地告诉了妈妈。可是最后公布表演节目的学生名单时却没有我的名字。

    学校把排练安排在每天放学后,妈妈厂里几个阿姨的孩子都被选上了,我就在操场的乒乓球桌上写作业,等他们排练完一起回家。过了几天我实在经不住妈妈每天问我排练的情况了,只好说:“我今天跟老师说我不想参加表演了,我不喜欢那个节目”,她安慰我说:“没关系,我们好好学习就行了,那些活动不想参加就不参加了”。

    那次演出市里的领导很满意,五年级的时候学校又组织了一次,不过我没再去报名了。

    小学很快就过完了,我顺利地升到了初中,镇上只有小学没有初中,初中学校在离我家四十分钟车程的县城里,为了节省车费和时间我选择了住校。

    应该是遗传了妈妈那股子倔强的劲儿,我也总爱和自己较劲,万事都想做到最好。

    我的床铺永远都是宿舍里最干净整洁的那一个,无论学习多忙多累,我睡前一定会先把需要洗的衣服洗了,早上起床一定会叠好被子再出门,学校偶尔会举行宿舍的内务评比,我的宿舍每次都是第一。

    刚上初一时,班里竞选班长,我准备了一篇密密麻麻的演讲稿,足足讲了五分钟,老师和同学们都被我的真诚所打动,从我那混乱不堪的发言中感受到了我要为大家奉献的决心,我获得了最多的票数成功当选。

    初一下学期我猛地长高了许多,比班里的大多数女生都要高出半个头,瘦瘦高高的在人群中特别显眼,所以班主任推荐我去了学校仪仗队。

    升国旗是一件庄严的事情,仪仗队的队员都需要通过训练才可以当上正式的升旗手,如果训练效果不理想,是没有资格去升旗的,为了能够成为一名正式的升旗手,每天放学后,我都会去旗杆下重复好几遍当天的训练内容。所以当我成为一名正式的升旗手后,每次将国旗抛向空中的时候,内心都会油然而生出一种自豪感。

    我尽力想把每件事都做好,但是却忽略了作为一名学生,学习才是最重要的。

    语文和数学是小学就有的科目,我的基础不错,学起来还算得心应手。新增加的英语和其他几个副科让我十分头疼,尤其是理科里的物理和化学,就连最基础的理论我都搞不懂,更别谈运用其中的原理或是公式去进行计算了。

    平时学习的时候我就知道理科是我的弱项,所以在初一第一次期末考试前我花了绝大部分的精力去复习理化生这几个科目。

    我没有天生的聪明头脑,对我来说勤奋是我唯一能走的捷径,由于班长和升旗手占用了我白天不少学习时间,我只能晚上回去之后点着蜡烛在走廊里看书学习。

    “你干嘛呢?大晚上坐在这儿吓人呢?”有一天晚上和我一个宿舍的李梅起床上厕所被楼梯间微弱的蜡烛光吓得不轻。

    “我在复习,对不起吓到你了”我也被李梅的动静吓到了。

    “你晚上不睡觉,白天脑子不清醒上课听不懂,这不陷入死循环了嘛”

    “可是我太多不懂的地方了”

    “你白天多花点时间学呗,非得大晚上在这儿吓人”说完她便怒气冲冲地去了厕所。

    为了不再吓到她,我赶紧收拾东西回到宿舍躺下了。第二天一早我下楼路过宿管老师的房间听见她和宿管老师说我太吵不想和我再住一起。李梅是学校的尖子生,她的要求老师自然不会拒绝,晚上老师就让我就搬到了楼下宿舍,那间宿舍加上我一共只有三个人,另外两个也是我们班的,她们打算念完初中就去南方打工。

    终于熬到了期末考试,试卷发下来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完蛋了,我能写出答案的只有试卷第一页的前几个题,即使经过我那么长时间认真的复习,后面的大题我还是一个都不会。我会的那几个题只用了不到十分钟就答完了,剩下的考试时间里我如坐针毡,看着周围的同学一个个都奋笔疾书,我紧张得直冒冷汗。

    初一的最后一张成绩单给了我很大的打击,我唯一的优势科目语文也没能挽救我的尊严。那年暑假我没有我完全没办法像其他学生一样放松去玩,暑假在家的每一天我都严格执行学校的作息时间,早上八点我已经开始学习了,学习好的孩子在这时候大都是预习下学期的内容,而我还在复习上学期的旧知识,我没办法像李梅一样看一眼就能懂其中的原理,数理化这种科目我也只能依靠死记硬背。

    初二开学班里重新选举班长,成绩最好的李梅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新的班长。

    李梅成绩好,人缘也好,大家都很喜欢这个新班长。以前自习课,我嗓子都喊哑了央求大家安静一点,没有一个人理会我,现在李梅一坐到讲台上,轻咳两声大家就都知道应该安静自习了,即使想说话也会悄悄说或者是传纸条。

    李梅对同学们都很友善,唯独对我态度不同。老师不在时,大家不会的题目找李梅,她都会耐心地一一讲解,我有一次问她一道物理题,她轻瞟我一眼大声说:“物理呀,我给你讲你也听不懂呀”,我只能在大家的注视下灰溜溜地回到座位上。中午我照常在教室门口等“栗子”一起去食堂,她从教室出来直接从我面前走过,我追上去挽住她的手臂,她轻轻把我的手拉开说:“我们以后不要一起吃饭了,李梅会不高兴的”。自那时起,我发现大家似乎都心照不宣不再理我。

    一次自习课,我刚打完开水的水壶没有盖,前桌的同学突然往后一靠,水杯里的水洒了一桌,桌上的书本全湿了,我的衣服和裤子也湿了。恰好那天我忘记了带手绢,我想向周围的同学借,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借给我,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帮我递一下门后的抹布,我准备自己过去拿,刚一站起来李梅便在讲台上催促我赶紧坐下别扰乱秩序,我有些错愕,环顾四周,班主任在最后一排的窗户外面观察着教室里正在发生的一切,我只能穿着已经湿透的衣服裤子等待下课。

    学校里没有人和我玩,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体育课大家去楼下活动,教室里只剩下我和李梅在学习,课间教室里太吵我就去楼上天台,等上课铃响再回教室。

    有了动力,学习似乎变得轻松了许多。那学期的期末考试我考了全班第三,妈妈看着我的成绩高兴坏了,四处炫耀。

    新学期开学,班里还是没有人愿意理我,我很失落。休假回家和妈妈谈起在学校的情况,妈妈淡淡地向我说到:“既然大家都不喜欢你,那你就要找一下自身的原因,肯定是你哪里做得不好了大家才不喜欢你呀”

    回到学校。一天大家都去上体育课,教室里只剩下我和李梅,我鼓起勇气,蹑手蹑脚地走到李梅旁边,她抬头看了我一眼,低头继续看书。

    “李梅,你很讨厌我吗?”说完我深呼了一口气。

    “没有啊”她的回答很冷淡。

    “可是...”我脸涨得通红,“不管是什么原因我都向你道歉,对不起”

    “我说了没有”

    “对不起”

    “哎呀,没事了,你想多了。”她递给我一颗水果糖,是我没吃过的草莓味。

    “谢谢”我很开心地接过糖放进衣服口袋里。

    主动向李梅道歉后,压在我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地了。我主动接下了每天帮她打热水的工作,她对我的也态度温和了许多,每次接过水壶时还会向我道谢。渐渐地大家也不再孤立我,每天中午又可以和“栗子”一起吃饭了。

    初三上学期,学校要进行“分流”。成绩不错有希望考上高中的会被老师当成重点学生培养,学习差但是身体素质好的老师就找家长商量送去练体育,其余学生要么去职高要么毕业就去打工,都不在老师的重点关注名单里。

    开学第二周老师就找我谈话,他说按照我的成绩上个普通高中没有问题,让我一定要保持好状态千万别分心。周末我就赶紧回家想把这个喜讯告诉妈妈。

    妈妈的反应和回答却完全在我意料之外。

    “柳柳,咱们别念普高了,去职高吧。我问了好几个我们厂里的阿姨,她们孩子都去读的职高,毕业之后学校能分配,成绩好的话能分到不错的单位”妈妈面露难色,似乎有些难为情。

    “不要,我不去职高,我就要上普高,以后还要考大学呢”

    “就算考上高能不能上大写还不一定呢,万一要是没考上怎么办?”

    “我能考上”

    “要是没考上大学,到时候什么都不会,只能进厂里当工人。去职高好歹你还有得选,我都是为了你好”

    “你凭什么就觉得我考不上了?我能上高中为什么要去职高?你要是没钱供我上学就明说,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的,什么社会经验,在大学面前屁都不是”

    “我一个人把你养这么大容易吗?你知道普高和大学要花多少钱吗?我就是把我自己卖了我也拿不出钱来再供你读那么多年书”她气得打了我一耳光,我懒得再和她争论,扭头回屋看书了,她站在门口看了我一会儿,便去外面坐着继续织毛衣了。

    争吵后第二天一早我便回了学校,直到她给我打电话让我回家过生日我才回去。不知道她去哪给我买了一个奶油蛋糕,很漂亮上面有两朵奶油做的小花,但是太腻了我只吃了两口,最后她自己把剩下的蛋糕都吃完了,腻得她第二天中午都没吃下饭。

    最后那个学期中途我只回去了一次,是因为天气变暖,我要把冬天的衣服送回家再把薄的衣服带到学校。

    考试前半个月,我请假回家想再和妈妈商量一下升学的事情。

    那天放学我赶紧跑到车站赶上了最后一班回家的车,快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巷子里没有传来如往常一样饭菜的香味,越往巷子里走越能听见一些嘈杂的吵闹声,我加快脚步向家的方向走去,远远看见我家的大门被周围邻居团团围住,隔壁的李阿姨见我回家拉着我就往她家走,她说她们家做的酱肉好了,非要我去她家尝尝。可我已经是个初中生了,我知道肯定是我家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奋力甩开她拉着我的手,挤进人群冲到家门口,果然是那个男人。他变得和我印象里完全不同了,现在的他又黑又瘦,整个脸颊已经完全凹下去了,两块颧骨和眼眶的形状在脸上特别明显,活像个僵尸,还有些驼背,一副被狐狸精吸干了阳气命不久矣的样子。

    他用他那副随时都可能会散架的身躯在我家大闹了一场,原本应该在桌上的东西全都七零八落的散在地上。妈妈则摆出一副准备决一死战的表情坐在地上,头发已经乱得完全不是她平时那副干净利落的样子了。她突然转过头来看见我,一瞬间变得手足无措,嘴一张一合地想要说些什么,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捏紧拳头站在家门口,眼泪在我眼眶里不停打转。

    “都愣着干什么呀,赶紧来几个男人把这不要脸的东西拖走呀,我们不能就这样看着妹儿被欺负”李阿姨站在人群后面一招呼,几个原本只是在看热闹的男人似乎得到了冲锋的号令,冲进我家把那个男人拖了出来。

    他们把那个男人拖去了镇上新设立的派出所值班室,我和妈妈也一同跟过去了。

    到派出所,妈妈和一个胖胖的警察进了办公室,那警察给人一种虽然长得很胖但却营养不良的感觉,脸色蜡黄,说话无精打采的,一张嘴还满嘴的烟臭味。我透过窗户看妈妈和他面对面坐着,一边说一边哭,那个警察用眼神涣散地看着妈妈,随时都要睡着的样子,但妈妈一点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另一个年轻的警察带着我在外面闲逛,他长得很高大,看着比那个胖警察好多了。他说了很多奇怪的笑话给我听,见我一点不感兴趣,又给我讲他以前的故事,讲他小时候有多调皮,讲他后来是怎么当上警察的,又是怎么被分配到我们这里来的。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用他那双明亮的眼睛盯着我,示意我随时可以插话,但我并没有理会他的眼神。

    夜深了我不愿意扔下妈妈独自回家,他就让我在值班室的桌子上趴一会儿,在我快睡着的时候感觉到他轻轻地给我披上了他的外套,外套上有些淡淡的洗衣粉的香味。他轻轻地坐下在旁边陪着我,他的动作很轻生怕吵醒我。

    值班室的桌子很硬,手肘硌得生疼,但好在他一直在那里陪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