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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鹧鸪国·生之途·初见

    跑到半山腰,我看到一个和柳氏家的柴房差不离的小破屋。破是破的厉害,可门窗外堆着一摞细桠子柴禾,就是发霉了。门窗都是灰烬,还有很多破烂的蜘蛛网。地面杂草丛生,柴禾堆旁开着一簇两簇野花,有紫白黄的三色堇,还有花色繁多不下六种的瓜叶菊。叶片形状如瓜叶,绿色油亮。花簇色彩鲜妍,聚成伞状。蓝紫、粉白、蓝白、深粉、玫红……花簇夹在岩石与柴垛之间,宛如写生画中的点睛之笔,一下就把这地方变的生机深沉。

    双开木门是坏的,门槛设的很高,我就站在门外往里瞅了几眼,都是积了灰的简易家具,桌上还有爬着老鼠的瓦罐,这里之前显然有人居住。房子很小,一览无余,有一个吊床,是麻绳编的。我就坐在门槛上歇息,跑了一路,脚后跟已然磨出了水泡,嗓子里能闻到血腥味儿。

    正值中午。

    我问起小言突然变厉害的原因,小言解释,它也不清楚,就是脑子里多了这些影像,好像回到了前世。

    我听得似懂非懂,略一深思,便不再追问。

    绿家这个大家族,有太多秘密了,很多秘密连自己本身甚至都不清楚。不然爷爷也不会因为绿家不再出现土地神而终日烦忧。

    在这儿一直坐着很是无聊,虽然也是山清水秀,可来到鹧鸪后我见了太多黛山美川,已经开了眼;平日里接触的也都是古香古色,极有历史感的人或物,哪怕这里的一牛一犬,在我眼里也和现代不一样,看多了就会对比,这处地方不是排头。我数着那簇野花的花数,打算数到一百时下山去,不然夜里可能会被觅食的野兽叼到窝里去。前些日子还听说铜雀镇的一个猎户上山打猎被老虎吃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在我想当然以为这里绝对绝对不可能有人来的时候,听到了一声驴打喷嚏的声音,紧接着是一个小娃娃的说话声。

    “小灰,我真的好饿啊。”

    我一哆嗦。

    这声音,犹记得那声撕心裂肺的“娘”。

    “蹬蹬蹬”。

    驴蹄子踩着石路绕到屋子前,我和一双空洞的驴眼对视片刻,它好像不认得我了,还把我当成坏人,目光慢一拍才瞬间警惕起来,疲惫的身躯硬撑着一下就绷紧了。我觉得它惨兮兮的,一走神的功夫,它就要驮着小娃娃掉头下山。

    和它不一样,小娃娃见我算是激动坏了,两只小手揪它的两只驴耳朵唤它停下,“是娘!小灰!是娘!你别走,你看看她,她真的是娘!”

    它叫小灰?

    小娃娃语无伦次的说着说着竟然飙泪了,毛驴这才停下来,扬着驴蹄子打转,踌躇不决,它好像并不觉得我是。

    不过最后在小娃娃的又踢又喊中,它妥协的跪下后腿,让小娃娃方便下来,前腿却伸的笔直,好像在坚持某种不为人知的尊严。

    我微微挑起眉毛,小娃娃倦鸟归巢一样,撒脚丫子冲我跑来。他的重量堪比木桩,一头撞进我怀里。我被那股冲力带的往后踉跄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子。

    本来我想躲的,可我一躲他就会磕在地上,换言之,爷爷说过,万物都是绿家的孩子,我想,这个娘……我算半个绿家人,也算半个“娘”……吧。

    行吧。

    总之,我接住了他,还任由他在我衣襟上擦鼻涕抹眼泪。

    “我只是和你娘长的像而已。”

    很多时候道理大家都清楚,可还是忍不住想要努力一下。

    “而已”两字我强调的压重音,他好像听不见,扎我怀里又开始咯咯直笑,笑完又委屈的哭了,娘啊娘的唤我,小奶音让人不自觉的升起怜惜疼爱的心。他头上剃的两簇唯二头发,蹭的我脖子直痒痒。他的发型在鹧鸪是很普遍的,爹娘们爱给男童剃光头,不全光,留额前一簇,或留中间一簇,或留两侧各一簇等,我不知道这些发式怎么称呼。第一次见是在杏花村,当时情况特殊,我注意力不在上面,后来认真看了,笑了好半天,觉得可爱又滑稽,现在看多了就免疫了。从前头看,张新章是光头,从后面看,就像两只黑眼圈贴在光脑袋上。

    “娘!二牛可想你了!奶奶被坏人打死了,娘你为什么不去救我们!”张新章,还是叫他二牛吧,二牛听起来更顺耳。

    二牛的脸色蜡黄,和我一个样儿,一看就是长期营养不良。他孩子式的哭诉着,肚子突然就叫了,他可怜巴巴的看着我,想吃东西的意味不要太明显,而我的也叫了。

    “娘你去哪儿?!你又要丢下二牛了吗?!”

    我一站起来,二牛就火速搂住我的腿,紧抱不放。两只因瘦弱显得更大的黑眼珠子伤心又恐惧的望着我,我心疼的拍拍他的脑袋,“乖,嗯……别叫我娘了,叫我姐姐吧,你真的认错人了。”他张嘴想说什么,我不给他机会“我去给我们找吃的去”山上应该会有不少吃的。

    “娘!带二牛一块儿去吧!”

    “……”

    这小娃娃是真傻还是装傻啊,总是直接忽视我对自己身份的声明。

    “……乖,先放手,我还会回来的。”我又拍拍他的脑袋,他眼巴巴看着我,示意绝对不放。

    “你要是不听话,我就生气了。”我企图板着脸威胁。

    二牛哼唧哼唧一点儿不怕,死活不愿撒手。

    唉。

    我无声叹一口气,总不好跟个孩子过不去。我能让小言像打那些人一样打他吗?不可能的。他先丧父又丧母,接着奶奶也死了,全家就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大概没什么生死观念,但也该知道死了就是见不到,是离开。他看见和他娘长相一样的我,又把所有情感和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种种原因,他认定了我是他死而复生的娘,生怕我也离开。

    我该怎么解释呢?

    “你闻闻,我和你娘不是一个味儿。”不都说孩子会辨母亲的气味吗?

    “我闻了!你就是我娘!”二牛象征性的耸了耸鼻子,然后缠着说。

    “小孩儿,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娘是谁。”

    “你就是我娘!你就是!”

    “我说,我真不是。你没见过长的相像的两个人吗?就像是孪生子那样的。”

    “娘!我好饿啊。”

    他突然可怜兮兮起来,转移了话题。

    无力。

    退而求其次?

    “其实,我和你娘是孪生姐妹,我是你……小姨,你喊我小姨吧。”我说。

    二牛抬起脏兮兮的袖子抹了一把鼻涕,拿头蹭我的手心,撒娇卖乖,“娘,我两天都没吃饭了,小灰也是。”

    我——

    好吧,好吧,随他去好了,我已经解释的口干舌燥,这小娃娃铁了心不听我的任何说辞。等他长大懂事就好了,而且我不知道还能在这儿待多久,用不着再纠结一个称呼。

    爷爷和表哥表姐会的,我不会,我会的,都是没有攻击性的东西,他们不会。譬如,被二牛缠着的我,只好背着他,悄悄的踩地跺脚。一个袖珍版的我从土里拱出来,她抖了抖身上的土,扑棱扑棱眼睫毛,乖巧的等我开口。

    “小人儿,看看附近哪里有吃的。”我手背压着嘴巴说。

    她点点头,抬脚就走。

    我啧了一声,她停下不解的看我,二牛动了,我指着那块儿长满草的地让她钻进去,到没人的地方再出来。

    二牛摇着我的胳膊,问我刚才跟他说什么。

    他现在就像一只惊恐小兽,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刺激到他,满满一副随时可能被抛弃的不安全模样。

    我空出一条左胳膊撑着脸,手肘搭在腿上,偏头望向她消失的方向。她看到的就是我看到的。穿过一些杂草乱石,枯树沟谷,小小的身子只有食指大小,在“巨石”“巨叶”上跳来跳去,灵活的像一只绿色蚱蜢。她找了很久,才找到一种叫寒莓的果子,她站在一片低矮植株下。那一层绿色杂草一样的植株,有30公分高的匍匐茎,茎秆有软刺,果穗有大有小,大的有一颗野生葡萄那么大,浆果成熟,显出紫黑色状,看起来鲜嫩多汁,我知道这种果子酸甜可口,还是一味解毒敛疮、用于肺痨咳血的中药。

    有一大片。

    她只能勉强抱住两三颗,不够我和二牛塞个牙缝用。

    当然不能让小人儿来做这个搬运工。

    她指了指那些寒莓,我会意点头,她便转身钻进了地下。

    我拉二牛起来,沿着刚才默记下的路很快找过去,漫天遍野,只能暂时用它们充饥止渴。

    二牛吃的手指汁水连连,我心里还是别扭,虽然饿却没什么胃口,因为我发愁,该怎么安置他才好。照理说我俩也算同病相怜,都是被人追杀。我要是把他留在山上,难保不会被豺狼虎豹叼了去,那毛驴虽然很有灵性,却也不像是有战斗力的样子。它跑的再快,也快不过野兽吧?最近正是野兽猎食的时期。可我要是把他带下山去,更加不可能。我自己都寄人篱下,被柳氏捏的死死的,他还是个通缉要犯,柳氏死都不会让他进门,说不好还会上报县衙要赏钱。一定会。我偷偷带他回去?除非他能保证不哭不闹不上茅厕不出门。那也难办,整个柴房一览无余,要是柳氏心血来潮踹我的门发现了二牛,后果如刚才所想,一般无二。

    综上所述,我决定先问他一个问题。

    “你信土地神吗?二牛。”

    二牛舔着手上的汁水,煞是天真懵懂的看着我,“噫嘿?”,一副完全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却下意识扮作乖巧讨好的表现。

    噫嘿?

    我捂脸,深深叹息。

    “……没事,你吃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