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镜书怀 » 第61章 一夜良宵

第61章 一夜良宵

    长安城南市有一条著名的莲华大街,临近漓江南岸,每逢过年过节,热闹的灯会便在这里举行,街边排布着各式商铺小摊,平日里也游客颇多,街东向西拐一里路,坐落一座高耸的雕梁画栋,乃是万工阁的城南商场。

    天色还早,碧空一望如洗,秋风清爽宜人。莲华大街里的商铺这时已开始挂灯笼,为夜晚的生意作准备,“香丝儿!山楂茶——麻花油饼儿——麻糖哩——”摊贩的吆喝中气十足。

    街道两旁,金桂树飘扬出馥郁的花香,经过酒肆时,又裹上一股浓烈的酒香,有些微醉人意。街上人来人往,同往日一样和谐热闹,没有什么特别的。

    但是当龙尧这个妖怪的人影出现在人堆里时,就很难不吸引到许多目光,给平淡的夜晚增添了一份神秘。

    首先他一头上白下红的头发就足够抢眼,一般情况下,只有妖怪才会有异样的发色,百姓们虽对妖怪见怪不怪,但遇见的时候仍少不了要多几分关注。

    其次,他的相貌足够好看,他不妖娆,但是俊朗,深邃的五官和脸部轮廓带一股杀伤力,让人一见之下自然心折,唯一的不足,就是肌肤过于苍白,没有一点血色,好在他强势的气质压了一筹,没有让他看起来柔弱。

    有一些胆大的姑娘忍不住多看他几眼,但是会发现,他身后一直紧跟着一个姑娘,相貌挺清俊利落的,不知她是否对那妖怪有意,似乎刻意保持着一个身位距离的跟在后面,一步不多,一步不少,有种尾随的意思。

    不过奇怪的是,这姑娘气色很难堪,额头上不少黑线,似乎满脸都写着“不乐意”,怪了,强按的牛头也不会喝水,难道谁还能强迫她尾随一个绝世神俊的公子?

    是的,有一个,他用很无耻的方式来强迫,他可以不要脸面,但是陆襄要,所以妥协了,结果他坐地起价,又开出一个条件,不准带斗笠面纱,因为他觉得跟他在一起还遮遮掩掩的,等同于打他脸,最终答应他这两个条件后,他才把红绳索解开。

    陆襄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在短短几天时间里,居然经历了两次偶像塌房。第一次是发现那个脾气差招人厌的狐妖居然是自己崇拜的偶像。

    好吧,震惊归震惊,最后还是接受了,他肯豁出性命救自己,谁还管他性格差不差,救命恩情大过天,何况他仍是个行侠仗义的英雄侠士。

    可是第二次,别人关心他,他居然踩在别人头上欺负,明明知道自己干错事,不仅不道歉,还要厚颜无耻地用绳索来强迫,这是正直的侠士应该干的勾当吗?

    是,他是有救命之恩,但凡他有用得着人的地方,陆襄为他粉身碎骨在所不辞,可不代表受了他的折辱,还要低三下四的供着他。

    烦死了,不知道他把人逼到这条街来干嘛,我还有正经事要干的啊,好好一个干票时机,都给他这狐狸精耽误了。

    突然龙尧停下步子,陆襄正出神没注意,当头撞在他背上,瞬间一股滚烫从额头迅速扩大,染红了大半张脸,她赶紧后退几步,仿佛是为了掩饰什么,质问:“你干嘛!踩你尾巴了吗?”

    “没有啊。”龙尧无辜的眨眨眼睛,然后转过脸去,看向旁边的糖食铺子,那里有几树冰糖葫芦,他用一股淡红的灵气,缠住一根伸到陆襄面前。

    “嗯?”陆襄一愣,皱起眉头仰着脸看他,仿佛看见了世上最奇怪的举动,他这是干嘛?不择手段把我强过来,居然是想用一根冰糖葫芦来示好吗?开哪门子玩笑。

    “干什么?”

    “呃,我小侄女喜欢吃。”龙尧找了个自认为很正当的理由,后面半句没讲出来的话是:所以你应该也喜欢吃。

    “不要。”陆襄将头一偏,果断拒绝,心想我又不是你小侄女,你到底是送给我还是送给你侄女。

    “噢。”龙尧想了一想,这情况真是出乎意料,居然遭到拒绝,谢如晦也没说这种情况该怎么办,果然十五岁的比五岁的难缠,不吃就不吃吧,一根不吃,一树的话,还能扔了不成?

    “老板,冰糖葫芦我全要,送到漓江西游十里一栋土房子里。”龙尧用灵气将一枚白珠递给摊铺老板:“不必找了。”老板自然喜滋滋的收下:“哎哟多谢公子,保证给您送到。”

    龙尧很满意,觉得自己干了一件波澜壮阔的道歉大举,开心的继续逛,留下满脸无语的陆襄呆在原地,闹了半天,他果然是想干些什么来示好,可这行为,怎么就让人感到说不出的别扭不舒服?

    “怎么愣着,跟上。”

    龙尧在前面回过头催促,陆襄翻了个白眼,慢吞吞的走过去,心想他这哪里是示好,哪有这么自以为是的示好,他分明是知道错了以后,想干些什么让他自己好受。

    这副表情被龙尧看在眼里,他心里寻思,这丫头莫非还没消气,看来还得再买点什么,扭头看见十步之外的糖人铺子。

    “老板,十二生肖来一套,天宫神仙谱一套,山海经一套,送到漓江西游十里一栋土房,不用找。”

    龙尧这次不再问,直接买,也给了老板一颗价值不菲的白珠,回头去看陆襄时,却发现那丫头正在一块算命摊子前。

    这摊子是铺了灰布的长桌,桌上摆着扇子书籍,桌角绑一支竹竿布帆,帆上几个大字赫然写道:逆天改命。里面坐个青布长衫的山羊胡子男,一看便是走江湖的老手艺人。

    “先生,给我算一卦。”陆襄想预知一下以后的运势,毕竟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好啊姑娘,你稍等。”

    男子拿出三枚铜钱,握住双手合十,口中喃喃念语,接着将铜钱朝桌上一抛,如此连续掷六次,便得出卦象,男子皱起眉头:“这卦象……”

    “如何?”

    “此卦下离上坤,是为地火明夷之象,明入地中,晦其明也,明夷于飞,垂其……”

    “就说好与不好,谁让你背书呢。”

    长衫男子道:“日没入地,光明受损,姑娘前途不明,宜遵时养晦,坚守正道,用晦而明,尚可登天,否则自毁其明,必入于地。”

    “你说我前途不明?”陆襄瞪大了双眼,感到当头一锤,糟了个糕啊,这可是师出不利,难怪还没动手就被个狐狸精缠上,“你可得替我算准了啊。”

    长衫男子脸色一沉,正正经经的说:“姑娘别不信,我可从未算差过,这卦象确是不太吉利,但我有一法子,可为姑娘逆天改命。”

    “你说。”龙尧的声音。

    陆襄抬起头瞪他一眼,心想有你什么事,要你来管我?我会算出这种卦象,那还不都是你害的,你要是不来麻缠我,我又怎么会来算卦,不论怎么想都是你不好。

    长衫男子煞有其事的抬手,然后打出一个比心的手势,陆襄先是一愣,随后看明白了:“好哇,你敢在姑娘面前坑……”话还没骂完,龙尧又拿出了几颗白珠。

    “你人傻钱多是么,”陆襄很鄙视的看他,“你也会上这种当?”

    “上什么当?我这可是祖传几百年的手艺!”长衫男子很正经的替自己正名。

    “对啊。”龙尧居然给他捧了一个哏,“他不是说,给钱就给你逆天改命,如此划算的生意,我万工阁难道干不来吗?”

    “万工阁”几个字,像一道焦雷劈在长衫男子头顶,他立即堆起一张笑脸,摩挲着手掌:“哎呀呀,姑娘,方才的卦好像有点算偏了,容我再给你算一卦。”

    “不必了。”陆襄扭头就走,龙尧“啊?”的一声跟上去,保持在她身边一个身位的距离,一边说:“我给你买了糖人,你看见了么?”

    “看不见,不吃。”

    “不吃?你到底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啊?”

    陆襄不耐烦的顿住脚,侧过身正视着他说:“一,不要自以为是,二,我还有正经事要干,别来烦我!”

    龙尧觉得莫名其妙,白朔的法子居然不起作用,这丫头怎么也如此难缠?似乎跟无情谷那一位没多大区别,一样的费力不讨好,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古人诚不欺我。

    他一时心烦意乱,结果火气又上来,顶了一句:“你搜我身,难道就不自以为是了?你以为我什么药都想吃?”

    这话说得陆襄涨红了脸,咬了咬嘴唇想说什么,可终究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出口,默默转身继续走。

    但是龙尧把话说出来以后,立马就反应过来,自己又冲动了,在心里暗骂一句:“你大爷的,又搞砸了。”忙追上去问:“你到底喜欢什么,我给你啊。”

    这话像闪电扫进陆襄耳中,她不禁心头一颤,脚步不由自主的停下来,脑子里突然一团乱,只感到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我想要什么?她不禁转过了头去。

    噫?这条烦人的狐狸精,居然是一副急迫的表情,似乎他继续下去就要疯狂发怒一样,他有这么难受么?难道他真想给我道歉,却抹不开面子,所以搞这么一出?

    “你说啊。”龙尧皱着眉头催。

    “呃……”陆襄感到脸上情不自禁的一阵火烧,不知怎么会这样,但是她内心隐隐约约觉得,心里深处对于这个问题有一个答案,可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挣扎了好一阵子,最后仍然只是支支吾吾的说出一句:“没……没有……”

    这个回答让龙尧恼到极处,都这样子问你了,你还要闹哪门子脾气?真是强忍着才没有发怒,最后一咬牙,只能试试白朔说的最后一招,如果再不行,那就算了!

    “你跟我过来!”龙尧一气之下语气都重了几分。

    陆襄惊了一跳,脸颊上的红晕瞬间消散了,瞪着他愣了一愣:“你干嘛?”

    “让你感受一下什么叫风花雪月一夜良宵!”龙尧怒气很重又正儿八经的说。

    “你!……”陆襄如同被惊雷劈中了,整个人先是一僵,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里听见了什么,“你说啥?”

    “耳聋了没听见?老子要给你感受什么叫风花雪月一夜良宵!”

    轰隆的一阵,陆襄耳朵里再次劈进来一道惊雷,整个人都给震得懵了,才刚消下去的红晕瞬间又染透了整张脸,双眼瞪圆,像一只被撩过尾巴的小猫,不由自主后退几步。

    “你你你……你不要乱来啊……我我我我虽落入你手,但只可杀不可欺,你要乱来,我……”

    “你什么你!你自找的。”

    龙尧毫不客气,用一股灵气将陆襄的腰缠住,然后展开轻功,陆襄还来不及反应,身子已在半空极速飞行,这是第一次感受他的轻身功夫,比虞止寒还要快得多,根本不容人抵抗挣扎。

    “把我放下啊!”陆襄真要抓狂了,他居然不是说说而已,这条狐狸精发疯了么?“龙尧!你是不是要死?你堂堂天下第一,想当斯文败类是吗?噢不,你哪里斯文了!”

    “住口!你很不情愿吗?”

    “我……”陆襄没话接了,心烦意乱的想了一想,还是要嘴硬,“你管我情不情愿,总之你不能乱来,你要是不讲规矩,信不信……我死给你看。”

    “你死不了。”龙尧的意思是,虫子不会让她死,现在谁也杀不死她,包括她自己。

    “人被逼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千万好自为之!”

    “这话你讲过。”

    “亏你还记得,你自己是谁你记不记得?”

    “别啰嗦。”

    几句话的功夫,龙尧就已行出长安城,闯进一处偏僻空旷的小树林,他终于停下,不待陆襄说话,双手在后背结出一个印,召化出他的幻境。

    霎时间,一阵强烈耀眼的红光陡然刺进双眼,淹没了视线里的一切,陆襄闭上眼睛,待觉得光芒消退了,便即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梅香。

    整开眼睛,不由一惊,只见面前一片好大的红梅林,宛如阵阵火烧云,无边无际地延伸出去,与天空的边缘相接,煞是灿烂壮观。

    这里是从前那个幻境?陆襄一下子想起来,然后僵硬地转过头去,看到那只发疯狐狸精,呼吸变得急促,这家伙把人带到幻境来,难道要让人叫天不应,叫地也不灵吗?

    这边陆襄心头正翻江倒海,那边龙尧倒若无其事的环顾四周,幻境里此时依然是白天,一轮金红的落日悬挂天边,渲染得整片天空布满云霞,他很不满意:“还差了风雪月。”

    他开始改变幻境的景象,天色陡然变暗,晚霞瞬间被漆黑的夜幕所掩盖,金红的落日消失不见,一轮皎皎圆月取而代之,梅花林间拂来轻柔晚风,鹅毛般的雪花飘落下来。

    短短转瞬之间,风、花、雪、月,汇聚成一场绝美难言的景致,烘托出某种痴情痴意的莫名氛围,笼罩在天地间。

    “如何?”

    龙尧转过头问,陆襄一撞上他的目光,不禁全身猛颤,慌忙缩到梅花树后面去:“你就在那里,不要动!我先走为敬!”说着拔腿就溜,幸亏知道他这幻境的出口在哪里。

    “回来!”

    随着这句声音,红绳索再次飞去将陆襄的左手腕绑住,陆襄在奔跑中突然受绊,“啊”了一声停住,险些把手臂拉伤,这绳子牵得紧,解又解不开,简直是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这大概是陆襄遭遇的第三次偶像塌房,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龙!尧!居然是个疯子,他怎么就突然魔怔了呢?不就是情急之下搜了个身,然后提了句“无情谷”,至于走火入魔了么?

    如今该怎么办?陆襄脑子里面一团混乱,心脏怦怦跳个不停,缩在梅花树后面,战战兢兢,探出半个红扑扑的小脸去张望,却不见那条狐狸精的人影。

    “你今晚必须看个明白。”

    充满怒气的声音贴着耳膜响起,似乎直接震在心尖上,陆襄全身都不禁打了个冷颤,不知他何时闪到身后的,急急忙忙跳出几步避开。

    “不要一惊一乍啊,会死人的,你要看什么玩意儿,你自己玩好不好,放过我啊。”

    “不好。”

    陆襄简直崩溃,真觉自己死到临头了,大气儿也喘不过一口,仔细警惕着他,不料他却突然转身,走到一簇梅花荫下,坐了下来。

    他背靠着树躯,几枝红梅扫在他发间,他仰起头来,目光迎着漫天纷飞的大雪,穿过宛如红霞般盛绽的梅花林,望向天边一轮明月。

    他就这么望着月亮,一言不发,霎时天地安静下来,充满了静谧安然,不知为何,陆襄某种慌乱的情绪突然得到镇定,心似乎因那双目光变得安宁,不由自主的,跟着他向恒古不变的月亮望过去。

    “你看,风花雪月。”

    淡淡的嗓音,被清风拂进陆襄的耳中。她霎时间回过神来,双眸恢复了清明,这才发现,浩瀚天地间,风是吹面不寒杨柳风,花是冰雪林中傲骨梅,雪是蝶绒柳絮回风舞,月是千秋咫尺天涯月。

    莫非……这就是他费尽心机、不择手段想让人感受一下的……风花雪月?

    “哈哈哈哈。”陆襄再也忍耐不住,大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瞥几眼坐在那边的狐狸精,撞上他铁青的脸色,觉得有几分难为情,可是已经乐得停不下来,只好用手捂住嘴继续笑。

    “你笑什么?”龙尧有些不能理解,这有什么好笑的,干嘛笑得花枝招展,难道我给你认错示好,你就要嘲笑我?

    “没有,没有,”陆襄笑得面红耳赤,勉强摆了摆手,“我在欣赏你的风花雪月,我再问你,一夜良宵是什么?”

    龙尧剑眉一拧,用眼角余光瞥了她一眼,然后收回目光看向梅花林,很难为情的回答一句:“风花雪月之夜,怎不是良夜?”

    “噗……”陆襄险些又笑出来,努力忍住了,恐怕再笑下去,这家伙就要翻脸发怒,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几百岁的九尾狐妖,居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呆子傻子,难怪他尽作些莫名其妙的名堂出来,真是够了。

    笑了一阵,陆襄转过身去,背对着龙尧,然后清一声嗓子:“难为你有心,请我来观赏一场假的风花雪月,好吧,看在景色不错,我原谅你啦。”

    “嗯?”

    这个转折来得太唐突,龙尧愣了一愣,等到确认结果后,他的心终于如释负重,直到这一刻,他持续了一整天的烦闷焦躁,总算如同潮落般地消退了。

    不止如此,他感到自己整个身心都得到某种解放,仿佛打开了某种禁锢了他很久的枷锁,隐约是他曾经执着去追寻,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