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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景泰宫门

    当日申牌时分,皇后吕令仪正在景泰宫中写着字幅,屋中很安静,香炉里飘着烟迹。一个字尚未写完,掌事太监急匆匆地进来禀告,称皇帝今夜将在玉坊桥西的温府中密见万工阁的阁主。

    这条消息像毒牙般狠狠地刺进吕令仪心上,令她浑身一震,手不觉地用力握笔,笔尖在条幅斜斜地划过去,将“隐”字的最后一点划成一把锋利的刀。

    极度紧张和不祥的心情将吕令仪整个人淹没,她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也没有多少显然的征兆,仿佛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海面总是平静,而一旦暴风骤起,就只剩下你死我活的厮杀。

    吕令仪很清楚自己要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身为皇后现在要找准时机去揭发皇帝“失踪”一事,然后发动兵部满城搜寻,最终发现皇帝在温府中惨遭杀害,万工阁阁主就是弑君主凶。

    这件事只能由皇后来完成,才能够让朝中信服。皇太后早薨,倘若皇帝失踪,那么宫中作主的便是皇后,只有皇后可以师出有名地调拨朝廷各部,甚至司天府也要听从她指挥。

    可这对于吕令仪来说,无疑是一个无法抉择而又不得不立刻抉择的问题:我究竟该保护皇帝,还是帮助父亲?

    一边是夫君,一边是父亲,无论哪一方败了,都不是吕令仪所希望的结果,而无论怎样选择,她自己都不会得到好下场,她要么是逆臣,要么是逆子,她该怎么办?

    多少次她想一死了之,可身处这权利的斗争漩涡中,连性命都不一定是自己的。

    “皇后娘娘,事不宜迟。”掌事太监躬着身子催促起来,“该去清思殿给皇上请安了。”

    吕令仪心底还没拿定主意,犹犹豫豫地放下毛笔,向屋外看了一眼,心想:“生我养我的始终是父亲,我若在这个节骨眼上叛变,如何对得起父亲养育之恩,死后又有何面目去见吕家先祖?”

    她想到此处,心中一横,正要吩咐人摆驾清思殿,不防听见门外传来个清亮的女声:“皇后姐姐,玥儿来看你来了。”

    满屋人听见声音,都惊愕地朝那边望去,掌事太监反应最快,听见声就向门口去,迎面撞见一个杏黄流衫裙的少女闯过来,居然是崇华郡主,不待阻拦,她已飞奔冲进屋中。

    一看到李玥,吕令仪的眼皮霍地一跳,满屋的太监宫女都变了脸色,门外的宫女慌慌张张跟进来扑通跪地:“娘娘恕罪,奴婢说娘娘正在午休,可郡主她……”

    在数双惊异又狐疑的目光注视中,李玥从容地站定,笑靥嫣然地向皇后行了个万福礼。

    “玥儿好久没向皇后姐姐请安,正巧今日进宫,想给姐姐一个惊喜,没让人传话,姐姐可别怪她们吧。”

    吕令仪实在没料到李玥怎竟突然进宫,仓促之间,只得先笑了笑:“原来是崇华妹妹。”摆摆手示意宫女退下,对李玥上下一打量:“你长高了不少,越发亭亭玉立,本宫也许久不得见你,你是一个人进宫的?”

    “嗯。”李玥笑着点点头,从衣袖里取出一枚放行腰牌在吕令仪面前晃了晃,“父王给我一块腰牌,我想好久没见皇后姐姐,正好进宫给姐姐请安,这不拿着它来了?”

    “好妹妹,难得你有心。”吕令仪强抑着心惊应话,虽然面上没带出来,其实心里翻江倒海。

    李贺怎会有放行腰牌?父亲今日要引他去温府一并除掉,断不会让他进宫,他这个节骨眼上让李玥来,难道他已知晓父亲的计划?

    是谁走漏风声?吕令仪首先冒出这个念头,但一时之间没有琢磨出叛变的人选。

    现在一个严峻的问题摆在面前,事情败露了,皇帝肯定有所警备,除了李玥还有哪些人潜伏在宫中?一会儿若发起难来,可如何对付?

    吕令仪一边想,一面打量着李玥,很显然,李玥的意图肯定有两个,一是盯着景泰宫一举一动,二是拖延时间。

    这就表示,皇帝仍然要出宫,他必须借这个机会得到万工阁的襄助,而李玥要想尽办法拖延到皇帝回宫,整场布局就不攻而破。

    李玥这丫头,一向心思单纯,想不到也被卷进权斗的漩涡,吕令仪暗自叹一口气,笑着说道:“本宫记得你与皇上也多年未见,难得你进宫,这会儿与本宫同去向皇上请安吧。”

    李玥摇了摇头:“不着急,我想和皇后姐姐说些悄悄话,呃……我从承德门过来,双脚可走累了,姐姐赏我坐下好不好?”

    吕令仪颇为无奈,心想这小丫头可真会说话,总不能连坐也不让她坐吧,招手道:“本宫一时忘了,你来这边坐。”又向宫女吩咐:“来人,看茶,叫御膳房做藕粉桂花糕来。”

    “多谢姐姐。”李玥乐呵呵地坐到吕令仪身边,抿了抿嘴笑道:“姐姐惦记着我爱吃这个,我也记得那年姐姐初来王府时,弹的那一曲古琴。”

    吕令仪的笑容顿时僵硬,万万没有想到,李玥会说起这件事,本不想与她多聊,可又有抑制不住的好奇,蹙起了眉头问:“你怎知我那时弹了一首古琴?”

    李玥噗嗤笑了:“姐姐弹得好,自然就有人听见了,那天午后,皇帝哥哥和我都在长廊后面,听得神为之夺魂为之消,姐姐还浑然不觉呢。”

    “……皇上……也听见了?”

    “那可不?皇帝哥哥听得可入神了,他说听懂了曲中之意,还问我弹琴的是哪家的公侯小姐,将来要迎娶她做皇子妃。”

    这话真像惊雷一般重重地砸在吕令仪心上,登时让她惊愣住了,她实在不敢相信,也从来不敢奢望,弘熙会对她有什么情谊。

    自从与弘熙大婚以来,弘熙一直待她冷漠。吕令仪也曾向他百般示好,不惜多次违抗父亲指令,甚至想方设法给他透露消息,可他总是冷眼相待,别说宠幸,就连多看一眼也不情愿,景泰宫看似风光,实则与冷宫无异。

    他对我只有憎恨,不管我为他牺牲多少,他都视之不见。这种强烈的情绪在吕令仪心中已积压了许久,早就成为压在心尖的顽石,此时一道惊雷猛地砸下来,竟在石面上劈开了一道裂缝。

    一束光从裂缝照进来,光芒中浮现出一幅幅截然不同的画面。她看见那里没有父亲一步步的紧逼和掌权,他们仍然青梅竹马,他欣然将她娶入后宫,那时花好月圆,两人结天长地久之好,直至海枯石烂,此情不渝不变……

    这种种她所憧憬的画面,让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真正地走进那个世界。这时李玥伸手按在她的手上,柔声说:

    “姐姐,咱们从小就相识,你记不记得,有次咱们弄坏了皇帝哥哥的砚台,哥哥非但没怪罪,还关切地问有没有伤到手,哥哥一直都是那么宽宏温柔。”

    此话是告诉吕令仪,只要她及时停手,弘熙会对她网开一面,吕令仪如何听不出来?她的心猛然一颤,情不自禁地想到,倘若他真的原谅自己,将来是不是就能与他重续前缘,以偿自己一生之愿?

    吕令仪在梦中也期盼着此愿成真,迫切的渴望让她一向稳重的神情出现了几丝龟裂,掌事太监看在眼里,急忙提醒:“娘娘,摔坏的砚台怎能破镜重圆?时辰不早了,该去给皇上请安了。”

    一句残酷的话,像一条铁链将吕令仪紧紧缠住,拉进巨大的黑暗洪流中,她猛然清醒,一切都只是梦罢了。

    人生没有如果,该是怎样它就是怎样,自己是权臣的女儿,他不可能原谅,或许他曾经心动过,可在权利的斗争中,恐怕早已消磨殆尽了。

    李玥见吕令仪神情颤动,急忙握紧她的手说:“姐姐再弹一次古琴吧,我记得那天是《凤求凰》,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最后一个字音消散时,一阵生冷的秋风从窗子刮进来,屋里陷入了沉寂。

    吕令仪沉默许久,忽然深深吸一口气,白皙的手搭开李玥的手,站起身子道:“时辰不早了,来不及弹琴,本宫该去向皇上请安。”

    李玥不由一怔,她不会明白,吕令仪无论如何也无法为了自己抛却家族,即便弘熙将来有可能原谅她,但是她背弃家族后又如何能安心地苟活于世?一切皆是命,她接受了她的命。

    吕令仪心意已决,话出口以后立即吩咐备轿摆驾清思殿,李玥赶紧夺路冲过去挡在门前:“姐姐,你不能去。”

    “让开。”吕令仪发出警告。

    “不!今日哪怕是死,玥儿也决不让你踏出景泰宫大门。”

    “大胆!”断喝这一嗓门的是掌事太监,“小小郡主以下犯上,竟敢挡皇后娘娘的驾,按规矩应当施以廷杖,先将她拿下!”一声令下,好几个太监凶神恶煞地向李玥逼近。

    “我看谁敢!”李玥毫无退缩,从怀中取出一物示在众人眼前,“本郡主有皇上御赐的免死金牌,无论何罪不得加责,全都退下!”

    一见到这块金光耀目的金书铁券,满屋子的人都是一惊,几个围向李玥的太监顿时停下不敢动,看向自己的主子。

    吕令仪的目光顿时变得凛冽,再次警告:“你拦不住我,识相点就让开。”

    “决不!你不要忘了,你是大启的皇后!先为国母,才能为人子,你若不顾大义,会成为大启的千古罪人!”

    李玥字字刺在吕令仪心上,吕令仪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冷笑一声道:“你又如何懂我?倘若没有父母恩情,如何有我吕令仪,自古忠孝两难全,你为忠,我为孝,你若执意阻拦,休怪我不顾昔日情面!”

    李玥咬了咬嘴唇,眸中似乎已溢出泪光,恳切道:“吕姐姐,你不要一错再错了,弘熙哥哥是你夫君啊,你难道对他就没有一点点感情吗?我方才说的话都是真的,你收手吧,咱们以后还像从前那样。”

    “晚了!”吕令仪这两个字,将所有的无奈愤恨都宣泄而出,一瞬间竟有些失态,“这都是命!你不要白费力气了,你既不识好歹,休怪本宫无情。”抬手一摆,掌事太监箭步上前要将李玥强行擒下。

    他身形晃动,动作矫捷如风,内行人一看便知他功夫不凡。李玥敏锐地看到他贯身上前,不害怕不闪躲,更不退步,镇定地从怀中取出一物,捧手一举:“圣旨!吕令仪跪下听旨!”

    话音辅落,掌事太监的擒拿手距离李玥的咽喉已不到三寸,但一看到她手中的玉轴金帛,知道圣旨不假,不得不陡然停住。

    突如其来的圣旨,让满屋人都错愕不及,吕令仪的面孔顿时由怨毒转为惊愕,她盯着李玥,李玥也毫不退缩地直视她,僵持了一下,吕令仪只得屈膝跪地,满屋人也只能跟随主子纷纷跪下。

    李玥手捧圣旨端庄地走到正堂前,展开诵读:“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无朕旨意,景泰宫任何人不得离开景泰宫半步,违者杀无赦,钦此。”

    “制曰”两个字,表示圣旨乃皇帝亲手御笔,吕令仪对他的满腹痴情,瞬间化为无尽的怨毒,他早已想好要将自己置于死地,却让李玥来景泰宫,说什么有情谊会原谅,只是意图让自己背叛父亲,他对自己从未有过半分怜惜。

    “吕令仪接旨。”

    李玥蹙着眉头,将圣旨递于吕令仪头顶,吕令仪低着头举手接来:“臣妾谢皇上隆恩。”同时向掌事太监递去一个眼色,太监会意,当下贯身向前,手肘砰一下击在李玥后脑处,李玥登时双目一黑,昏晕过去。

    “把她看住。”吕令仪留下这么一句话,毫无犹豫地站起,转身走向门外,双足决然地踏出景泰宫门时,突然顿了一下,感到天上一轮杏黄的太阳有些刺眼,道:“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要伤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