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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坚忍刻苦”

    睡得懵懵懂懂的小少年杨文肩上搭着一块旧毛巾,用沉重的木盆打水端到院坝洗脸,忽地听到身后老祖屋正门屋檐下叽叽叽地叫,他一回头,燕子搭窝了。他环顾四周,田间地头,半空中,结群结队全是小燕子。

    他记得母亲说过燕子择善而居,认为这窝小燕子选中自己家,尤其还把巢筑在他们笔山书屋房檐下,有眼光。母亲还说来的燕子都是老相识,看好的人家年年光顾,能招燕子窝的人家,必定有好兆头。

    他仔细端详檐下的燕窝,看看是不是去年的“小剪刀”一家,默默祈祷好运连连。

    母亲王珍没有喊他吃早点打断他,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甜酒饵块粑走过来递给他:“认出老房客了吗?来,趁热喝几口红糖水,一会儿出去干活身上热和。这还是灯亮家上回带来的红糖。”

    杨文一看是难得吃上嘴的甜食,接过来美美地咕嘟了一大口,不停地还跟母亲说太久没吃到甜味了。

    王珍听得心里有些辣疼,她说:“乖儿,等赶场天,看我能不能碰到那个卖麦芽糖的老奶奶。还有一个老者扯的丝丝糖也好吃,裹的豆面特别香。我去遇他们。”

    为了让练功耗体力的娃儿们能多吃一口糖,只要有点多余的糯米王珍就煮甜酒,还跟伯父们商量托人养些蜜蜂,这一带盛产油菜,可以收点菜花蜜。

    吃糖不易,她自己省嘴省出几口,多舀几勺给娃儿。看着儿子吃得咂嘴巴,当娘亲的比自己吃了还香。

    春寒料峭,一碗甜汤,杨文从头到脚都热乎乎的。准备和弟兄们照旧劳动去,跟母亲告个别。母亲接过他的空碗,叮嘱一句:“找完柴就径直回来,你爹今天有要事跟你们说。”

    今天有要事!兄弟几个一直惦记这话,分头打柴的打柴,担水的担水,割草的割草,三下五除二做完家务回堂屋,等着听今天的要事。

    杨文奇怪父亲没有提着戒尺,应该是不用背书吧。

    平时他进来风风火火,几乎不落座,如同巡营似的在十九人当中穿梭,识字,作文,讲解文章,抽检背诵,按部就班,一通流水,搞得众人没有片刻分神的机会。

    此次,他一反常态,他手托一把茶壶踱着方步进来,在家神前坐下来,以教书先生特有的慢条斯理的语调开讲:“‘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唐白居易诗,‘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唐贺知章诗,一年一度燕归来,清晨你们出门劳动之前,我瞟见有人注意到这间堂屋的屋檐下,我家新燕已在啄泥筑巢了。”

    杨文冲着父亲会心一笑,没想到父亲居然偷偷观察他。他以为父亲大大咧咧,只忙着张罗自己的事,哪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鹰眼,对,杨文找到这个词形容他,就是一双鹰眼。

    “我们这里地接滇桂,盛产芭蕉、甘蔗,气候炎热,燕子来得早。听我的祖父说起北方,此时还寒天冻地,光秃秃一片,没有一丝绿色,所以对春天发芽带来的新绿,北方人的感触比南方人深。燕子一来,时限已到。开考在即,今天必须给你们讲讲考学一事。”

    这是杨文最感兴趣的内容。在此之前,他的世界就是撒开腿跑得到的营上,睁开眼看得见的田坝。直到进了自家的私塾,才对他生活的这个世界有了意识。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杨文就像二姐杨新学着宰碎腌渍的那坛酸辣子,跟随父亲早功课晚自习地浸泡在笔山书屋,觉得自己开始入味了。一个不开窍的小毛孩子,倏忽之间开始长了心智。他有一种茅塞顿开、大梦初醒之感。

    “我出生的前朝,人人争相博取功名,一级过关才能参与下一关。最初参加县、府、院三级的童试考秀才,再上省府的乡试考举人,然后到京城的会试考贡士,最后贡士到皇家的殿试考分为一甲状元、二甲榜眼、三甲探花的进士。我苦读到像你们这个年龄时,光绪帝一道圣旨,废除科举。”

    那个改天换地的年代搅动起了内心的波澜,他停下来,啜饮一口,说:“本以为所有的通路都堵死了,直到听到蔡将军的演讲,他与恩师梁公批评八股文取士的流弊,阐述创办新学的意义,给人指出另一条奋斗之路。幸亏老杨家祖上世、起、君、文、成、廷六代行伍出身,文路不通可走武路,这是我要你们习文练武双管齐下的原因。”

    “从咸丰帝在位的1840年到同治帝,国家内忧外患。光绪帝,有变法图强之心,重用锐意进取的进步人士,办洋务,练新军,兴西学。1883年本地官僚刘家就创办培文局,将老式的书院改为新式的学堂。1911年辛亥革命打响推翻满清第一枪,宣统帝1912退位,民国开始,新式学校如雨后春笋,以后像笔山书屋这种私塾,统统将消失于人们的视野。”

    “家里私下搞家教,目的是为了备考公立学堂。你们第一步要投考的叫初等小学堂,初等之上叫县立高等小学堂,县立高等之外有走几天还得在花江坡过夜的省城的通省公立中学。本省以外,西边有我们此生引以为荣的云南陆军讲武堂,南边粤地广州新近创办了黄埔军校,北方有大名鼎鼎的蒋百里先生带过的保定陆军军校,甚而更远,还有蔡将军和他诸多同袍曾经求学的东洋军校。”

    杨文的耳畔萦绕着父亲的声音,脑子里勒不住的思绪却已跨上想象力的骏马,穿越千沟万壑延伸到他父亲去过的那些遥远的地方。

    “将军出生于羸弱的前朝,见过东洋明治维新的繁华,两国强弱对比,他有切肤之痛。李鸿章侄子李经羲任广西巡抚请他带广西讲武堂,他搞得有声有色,带出李宗仁、白崇禧。李经羲升云贵总督调昆明再请他带云南讲武堂,他干了惊天动地的‘重九起义’和‘护国战争’。他是武人,也是文人,他带兵干革命,也编书办学校。他让我们念念不忘,这就是我为何逼你们考学的原因。你们应该品尝将军拼死挣来的新学的甘甜,接过他创新文化革命的战旗!”

    面对着一个亦父亦师、不苟言笑的男人,杨文开始理解他让儿子们反复书写练习讲武堂校训“坚忍刻苦”四个字的深意。

    父亲虽不是什么名师大家,但他像他们熟悉的朱家马店挥动马鞭的马夫,赶着大车拉着他们认路记路,沿着一条条山道出界,神游他战斗过的昆明,领略昆明之外的川康,川康之外的乌斯藏。

    燕子衔泥,即将赴考。父亲考前动员后,杨文更觉得时间紧迫,他拿出了百倍精力,夜以继日备战,就为了不负那位从未谋面却令父亲怀念终生的“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