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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千树园中千杯少

    桑郭两家居住城里,提前约好,张榜那天去学校看名字。花水河跋浪亭边的郭家千树园离学校禹王宫很近,桑老伯顺道敲门叫他一同前往。

    郭老伯老远就看到桑华名字排第一,迭忙推一把桑老伯惊呼道:“你儿子,第一排。”

    大红榜上,杨炳、桑华冠首,其下灯亮、杨文、杨化同行并列,杨昌、杨荣紧随其后。

    桑老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中默念“桑华你个鬼崽崽,总算不负你爹一片苦心”。

    儿子名列前茅,郭老伯也看得热泪盈眶。

    两位老爷子走到学校先生书桌前,签字确认,先生看到是夺得前三的两位家长,连连贺喜。等到听到他们二人请求登记通知杨家子弟时,先生惊愕地再次抬起头确认问道:“二位是说跟这几个姓杨的学生都认识?”

    郭老伯回复:“认识。老友杨家的子侄。家住马别河,稍微远些。”

    桑老伯指着郭老伯加了一句,说:“他家和我家都托去马岭杨家私塾学习。”

    先生叹道:“难怪今年考生姓杨的多,而且个个功底扎实。敢问私塾先生是哪一位?”

    郭老伯答道:“就是老友杨珍本人。”

    桑老伯忍不住想跟老师多介绍介绍老友,又补充道:“杨家为家族十六子弟开私塾,我们两家有幸搭上顺风车。今年杨家适龄考生有五人,明年应该还有几个要来麻烦先生。”

    先生大笑:“欢迎欢迎,如此优秀的杨家将,多多益善啊!教务长叮嘱我留意杨氏看榜家长,二位家长所提及之事我定当详细上报。麻烦二位代签个字就成。”

    桑老伯从学校出来,跟郭老伯说:“先去药铺写信,一会儿我看着铺子,劳烦你老人家跑一趟朱家马店,请朱家货车顺路捎到杨家。”

    郭老伯说:“好,朱家老大要来我铺面取新打的马掌,我把信给他就行。上次说好请杨家兄弟吃饭。正好写封邀请函。”

    桑老伯忍不住当下就想庆贺庆贺,提议道:“今儿高兴,我先请你吃饭,买点拱嘴耳朵,再把我泡的那坛老窖倒两盅给你。”

    桑老伯在花水河边切了一斤多“蒲家卤肉”,刻意再加了一根猪尾巴,吆喝道:“下酒菜齐了!”

    郭老伯在王家药铺茶几上打开纸包和蘸料。

    桑老伯忙着倒那坛舒筋活血、追风除湿的药酒,略带几分歉意说:“郭老伯,药铺没酒盅,用茶杯充个数吧。”

    郭老伯与桑老伯碰了一下杯,笑得合不拢嘴:“杯里的货好就行!今天这顿饭,好酒好肉,可是不得了!过几天上我那儿,给你和杨大伯他们尝尝我泡的。”

    两人围着一张不太施展得开的小茶几,你敬我我敬你,嘴嘴都是肉,吃得心花怒放。

    杨文父亲接到朱家马店捎的信,面色微微松弛。他并没有把消息直接告诉应试人,第一个找到长子杨创,把信递给他。

    杨创一见父亲就跟他汇报说:“爹,表舅和表哥都有来信,给你放枕头下了。”

    “好。先看郭老伯这封信。”

    杨创从父亲表情上看不出发生何事,有些忐忑不安。直到读到郭老伯邀请父亲和伯父们同饮庆功酒,乐得跳起八丈高,“太好了,爹,前七都是你的笔山弟子”。

    “创儿,你去跟你娘说。另外,告诉三个弟弟分头去三个伯伯家通报一声。我在田里走走。”

    杨幺爷穿梭在田野之中,双目紧紧盯着营上古老的大榕树,脑海浮现起儿时随父进城去过的文庙和禹王宫的老街景,又回忆起1905年还留着一根小独辫的他前往云南时,路过正在兴办“中一”初等小学堂的禹王宫。

    面对自己长大成人已踏上离家之路才开办的新学堂,杨幺爷为自己错过这所小学有些遗憾。他特地爬上附近长着一棵几抱粗的大神树的后山俯瞰。

    禹王宫和文庙之间,老笔山书院旧址前边,修建了几十间屋子,当作讲堂、教员憩息室、教员寝室、学生宿舍、膳堂,他还找到了宝善堂、明伦堂,左右两侧跟禹王宫、文庙沟通,学校后面还能看到学生操游场所。

    杨幺爷充满了羡慕。他生活的光绪年间,他一生中最为金贵的青春年少时光,求学如同登天的难。幸而祖辈父辈均是武人出身,初识文墨,闯荡江湖,勉强还能教教儿孙。

    他父亲杨廷,裹卷在洋务与新学的大潮之中,在家为他们兄弟四人最早开了“笔山书屋”,才让他早早认了几个之乎者也,背了一通子曰诗云,更为可贵的是老父给他灌输了“师夷长技”与“西学为用”的观念,使他迈出了远走他乡的第一步。

    “爹——”杨文远远地高喊一声,打断了他父亲飞向自己遥远的青葱岁月的思绪,他满脸喜气洋洋,朝父亲奔去,“娘让我来叫你,二伯来家里了。”

    出谷子支持笔山书屋学子念书的二伯,应该算出力最多的人。出力最多的,对子侄寄予的希望最大,第一个忍不住要来找幺兄弟一吐为快。

    收获喜讯的那段日子,三个伯父抽空就往杨文家跑,总觉着憋了很多心里话,内心的喜悦怎么跟家里这个大功臣倾诉都倾诉不完,非要坐着聊上一两个钟点回家躺下才安心。

    杨文很少听父亲说话,父亲都听伯父们说,听着听着突然来一着句:“我给你剪个头发,不久送他们入城,郭老伯要请你到他家里做客呢。”

    然后他把三个兄长陆续打理得清清爽爽,而他自己又被杨文母亲抓来修剪得光光堂堂的。

    送入学校那天,桑老伯预先为杨家子弟支付了朱家马店回城的马车,拖运行李。

    伯父们各自骑着郭老伯家最近新增的马,杨文父亲依然跨上老战友乌蒙马。

    郭老伯为了方便杨家兄弟出行,挑了家里三匹马,寄养在马岭峡谷杨家,还说寄养的母马若跟乌蒙马生下了小马驹就归杨家。

    郭老伯言称“寄养”,实则为方便杨幺爷三位兄长出行代步考虑。

    大人们换上了平时压箱底只有请客吃酒才舍得穿一次的布衫,上身后都留有明显的折痕,散发着皂角味儿。

    几个老当益壮的骑手,裤腿扎紧,精干利索。马鞍上各挂着防下雨的篾帽和蓑衣,还吊着心灵手巧的三伯用皮条编制的赠送三弟兄的三根马鞭。

    一路上,几个春风得意的小少年,听着自己的父亲相互聊天,不断地插嘴询问自己未来的新学校。

    杨文这才知道,原来他要就读的县里的初等小学堂,竟是过去听了成千上万遍的刘家创办的。他进校报到,东张张,西望望,跟他父亲当年在后山大神树下一样,对新学堂充满了好奇。

    杨幺爷几兄弟才刚报儿子姓名,就被请进校长办公室,在座还有教务长和骨干教师。校方热情招待,教员仔细询问了各方面情况。

    落座时,杨幺爷排最后,坐得最远,他也只是静静地倾听,主要的应对交给礼数周全的大伯,其余问题自有二伯三伯抵挡。但最后校长还是没有忘记关键问题,他听到校长刻意发问:“请恕冒昧,笔山书屋执教先生是……”

    杨幺爷起身拱手:“先生,在下便是。”

    校长起身回礼说:“先生请坐。你所教一众弟子成绩优异,包揽前八,实属罕见。此地还有先生这样的人才,真乃大幸,还望先生日后多多赐教。”

    杨幺爷颔首道:“先生过奖,在下愿尽绵薄之力。几个小儿郎,离家住校,难免有不懂事之处,还要劳烦各位先生费心。”

    一屋子的人亲自送杨氏兄弟出门,校长叮嘱一名教员引领办理入学手续。城外学员申请的住宿和膳食安顿好后,杨氏兄弟才如约前往郭老伯家。

    桑老伯帮着郭老伯在千树园准备好了几匹马的马料,对着马儿自言自语说:“马不吃夜草不肥,多吃点,一会儿还有返程呢”。

    郭老伯专门捧出一个小麻袋,在杨幺爷眼前亮亮,说:“看,这点老玉米,是专给你那匹乌蒙马准备的精粮,战马点心。”

    郭伯母摆好了酒菜,招呼众人落座:“他爹,凤英和周芬的菜好了,该倒你的杨梅酒了,大家边吃边聊。”

    着力种植的二伯直夸郭老伯家好:“郭老伯,你这果园真是名不虚传啊!如此之大。”

    三伯说:“怕是好几代老人家积攒的心血吧。”

    郭老伯说:“三伯说得是。搞得早,那是前朝末期,连续发生大暴乱,打仗以后人口锐减,暴乱平息以后,祖父带我父亲到这一方做生意,正逢人少地多,才用低价买得稍多的地皮。拿到现今,哪里买得了。”

    “前朝先是改土归流,没收一部分土司土地。后来就是战乱,流官把空地卖出来,战后剩下的当地人家也没几个买,多数吸引的是经商的外来客。现在的果园,就是那个时候购置的。”郭伯母接着说道。

    杨幺爷向郭老伯、桑老伯端起酒杯道:“郭老伯、桑老伯挣的,若是不捐给当年的义军,也是可以购一大块地皮的。”

    杨幺爷端起酒杯,对郭老伯说:“小弟敬兄长一杯。”

    郭老伯一饮而尽:“比起李辉垣斋长捐出文庙右侧地基修建文昌宫,我那点儿不足挂齿。”说完,给杨幺爷斟满粉红的杨梅酒。

    杨幺爷再次举杯,对桑老伯说:“桑老伯关键时刻伸出援手,军中弟兄们全得你跟郭老伯乡亲义士倾囊资助,跨越难关。小弟敬兄长一杯。”

    桑老伯接着干了,说:“比起人家出大力捐资办学的刘家,我们真是不必提。有刘家父子两代努力,才有儿子们读的这个学校。”

    桑老伯说的刘家,于1883光绪九年,利用官民的捐资、没收的资产、分派会馆寺庙的田租,在黄草坝昭忠祠创办培文局,主管了全县教育。1902光绪二十八年,培文局改劝学所,三品顶戴花翎刘官礼老大人担任学董。1905光绪三十一年,他年高中风,由儿子刘显世接任学董,根据‘壬寅学制’劝导四乡乡绅筹办初等小学。

    郭老伯说:“幺老人,没有你们豁出一条命,谈何民主共和啊?”

    桑老伯说:“是啊,除了官家子弟有几家好私塾,哪有普通民众进入小学校啊?”

    三伯称赞道:“对,民国教育部长上来比前朝搞得好。”他掐指算着儿子的毕业年份,“新改的六三三,初等,包括初小高小各三年,六岁就读,十二岁毕业。初中三年,高中三年。过去,七到十岁念乡级初等小学堂四年,投考县级高等小学堂都十一到十四岁了。我认为1922年‘壬戌学制’早点儿毕业好。”

    二伯问:“记得前朝乡级初等小学堂,刘家办了很多。除了娃儿们这个中一,其他还有哪些小学堂?”

    一向关心子侄教育大事的大伯接口答复:“东西南北中5个学区,办起乡级22所,中一、中二、东一、东二、东三、东四、南一、南二、南三、南四、西一、西二、西三、北一、北二、北三等等。中一是1905光绪三十一年办的第一所。”

    杨幺爷还牵挂着当年没有机会就读的中一,说:“听我爹说,中一初办时,刘家前几天都用轿子接学生到校。行开学礼,衣帽鞋袜发一套崭新的,还挂了笔套、扇袋,可领取图文并茂的教科书,向孔圣人行礼,开茶点,吃酒席。学期结束,行散学礼,聚餐,发奖银,发衣帽,发奖品。今天我家杨文、杨化还在问教员,他们可以在哪儿吃茶点和酒席。”

    三伯夹起一块颤悠悠的五花盐菜肉,端起酒抿了一口,把肉往嘴里一送:“茶点、酒席,在郭老伯千树园。”

    二伯举起酒杯大赞:“千树园,千杯少!娃儿入学,大快人心,干!”

    六条汉子,把郭老伯的杨梅新酒,搞了底朝天。最后一杯“发财酒”主人家郭老伯发言,五位兄长齐敬杨幺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