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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震惊闻诀安耻,依踄军袭粮道

    他艰难的站起身,踉踉跄跄地朝门外走去,手中的横刀滴着血滴、闪着寒光。门外黑压压的菁人似乎都在等待他,后者踏出门口的一刹那,即刻被人群吞噬……

    顺德十年,青阳一月二十四日

    诀安城,诀安县,菀香铺

    丑•纽也•赤奋若

    才进门,周玉明疲惫的身躯便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随后进门的崔鼎一甩手,把横刀丢在地上,随后转身将门关上。

    “快走吧!”崔鼎拾起带血的横刀,想要拉起周玉明:“兄弟们已把菁帝拉进地道了。”

    周玉明摆摆手,用横刀支起身子,似乎已经麻木了,只是淡淡地问道:“现在是谁带队?”崔鼎抬手擦擦脸上的血,当即简短的答道:“宋沧。”

    “那咱们也快。”周玉明勉强跑了几步,可头皮猛然生出一阵寒意,他连忙矮身一躲,一箭擦着头皮飞过。

    “周玉明!”黑暗里突然传出一道犀利的女声。

    周玉明没想到,都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有追兵。他寻声望去,看到远远有一道黑影,手搦长弓,正对着自己。他连忙一低头,又是一箭擦着头皮飞过。

    崔鼎矮下身子,快步跑向屋子的木门,周玉明没有犹豫,立刻跟上他的步伐。又是数声弓弦响,几支长箭钉在地上和墙上,而此刻,两人已经冲进屋内。

    “温诀安。”周玉明背靠木门,喘息着嘀咕道。

    崔鼎从腰间摸出双锤,瞥了眼远处的黑暗,对周玉明道:“快走吧……”

    菁史载:永盛二十一载,岁除,曌贼入菁,屠皇子、掳帝。焚万览、满玉二楼,烧死臣与使节四十又一,杀不良、铺兵等人无计,携帝于密道脱逃。此耻,列国称之为“诀安耻”。

    曌史载:顺德十载,青阳二月十日,贤王等十二人携菁国皇帝返京。

    顺德十年,青阳二月十日

    玉明城,玉明县,皇宫

    午初•阳气炽盛•敦牂

    曌帝的笑声几乎将皇宫金顶掀翻,两列站着的皇子、大臣们也都个个喜上眉梢。

    今日菁帝被掳至京,事已成了。且对菁之战已开始十数日,势如破竹,已连破菁城三座,不战自降者无计。

    自对菁开战以来,菁将鲁山、扈青、楚三张等十六将先后开城投降,曌又得城池四城,连同县郡,共得地五万余亩。

    今日菁帝入曌京,曌帝必昭告天下列国。到那时,菁国皆降。菁之疆域,唾手可得。

    曌帝伸手捋捋胡子,眼神瞟上一旁立着的太子,周玉喆感受到了曌帝目光,同时立刻知晓曌帝的用意,便立即上前一步。

    “儿臣请皇命,应与贤王褒奖。”

    曌帝一挑眉,顺势道:“是啊,贤王这次立得大功啊。”他的目光在阶下一扫,旋即问道:“依你们看……朕应该与贤王什么奖赏啊?”

    阶下的众人立即开始窃窃私语,荥王周玉立上前一步,高声道:“贤王此次劳苦功高,且一直以来在战场上屡立战功。儿臣建议,赐封地于飔山。”

    “封地嘛……他本该应得的。”曌帝扶着龙椅站起身,望着阶下的众臣道:“朕要你们想想给他们什么实在的奖赏。”

    一侧的太子剑眉一挑,立即明白了曌帝的意思,立即开口道:“儿臣建议,赐贤王骐、骓两匹宝马,外加宝甲一具、好刀一口,若是父皇舍得您那匹碧骢驹,就也给他吧。”

    周玉喆这番话,正与曌帝所想之事契合,眼下菁曌交战,曌国多数大将皆去了,而北边的北燕国却蠢蠢欲动,近几日已开始侵扰边关。

    此刻,正需要一名大将去平乱。可周玉喆心中略有些不忍,自周玉明回宫后,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干的都是顷刻之间没命的事。

    然而这一切,都是为了统一天下。换而言之,曌帝和他这个太子才是最大的受益者。

    周玉明,只是,也只能是曌国的一颗棋子。

    曌帝听见这句话,眼神闪烁,但他忽然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伸手扶额,将眼睛藏在手掌的阴影之下。

    “就这么办,朕的碧骢驹就赏他了。”

    玉明城,玉明县,东门

    午初一盏茶•阳气炽盛

    玉明城像是被扔进了喜庆的染缸里,喧嚣极快地充斥整个城池,代表欢腾的人流涌到东门,迎接着、祝贺着那些九死一生、带回菁帝的十二人。

    在这一片喜色中,只有周玉明像是一个不合时宜的顽固斑点,他紧紧抿着嘴唇,逆着人流的方向前进。他用缰绳控制马头,极力要在这一片混乱中冲撞出一条路来。

    看着这一张张带着喜色和兴奋的脸,看着那一片片热闹繁盛的坊街,周玉明不由得从心中涌起一股悲怆之感。

    六十个兄弟去,最终回来的,只有十二人。

    他所欣赏的好友梅名字和刘白,已经将自己永远的留在了诀安城。身子被剁成肉泥,脑袋被砍下,悬在诀安城楼上,以儆效尤。

    “六哥儿,六哥儿。”脱去戎装的崔鼎喊了两声,将神游天外的周玉明喊醒。周玉明缓过神来,问道:“怎么了?”

    他嗅到了空气中浮着的那一层油腻腻的烤羊香气,伴随着胡乐班的春调子他的目光再次飘向远方,与歌女们遥遥传来的歌声相应和。

    “皇使来了,皇上教我们立即带菁帝入宫,接受封赏。”崔鼎有条不紊的回道。

    “哦。”周玉明淡淡地回了一声,将目光投向后方。在他身后的一匹马上,坐在身穿黑衣的菁帝,他眉眼低垂,早已没了那股傲气。

    两侧的符离腰间别着埋鞘横刀,如果有菁人上前想要救菁帝,他们会立即拔刀斩杀。

    一队骑兵飞快地冲了过来,他们身穿金色铠甲,甲外斜披一朱红锦袍,一看便知是隶属于风虎军的精锐。风虎军们挥舞马鞭,驱动座下战马,围观的百姓也很识趣,极快地给他们让出一条大路。

    “末将甘建业,奉皇旨,特来迎接贤王爷。”

    为首的将军大喊一声,立刻翻身下马,对着周玉明行唱个喏。周玉明一拂衣袖,示意他前面开路,同时抖动缰绳,驱马快行。

    一刻后,皇宫•文武殿

    殿内香烟缭绕,宫女们在殿内燃了安神香,一条条可以看见的烟雾从香炉中飘渺而升,散发着清新的香气。

    周玉明疾步走上殿,望着坐在茶案前的曌帝纳头便拜:“儿臣拜见父皇。”

    “起来起来。”曌帝站起身,微笑着说道:“你这次可是立了大功啊,朕要赏你。”

    “朕想要给你来点实际的,便问群臣。有人说的很好。”曌帝把手揣进袖子里,语速飞快:“赐贤王骐、骓两匹宝马,外加宝甲一具、好刀一口,还有朕的那匹碧骢驹,也归你了。”

    曌帝眯起眼看向周玉明,却觉得他似乎在躲避自己的目光。曌帝突然有些含糊了,他走到周玉明身旁,矮下身子,低声细语。

    “北燕袭扰边疆,大将军基本都派出去了……”

    周玉明身躯猛然一震,紧接着抬起头,对着曌帝投去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而后者则是后退一步,径直返回到殿上的龙椅。

    “命你明日直至北疆葛赫草原,今日与何沐沐完婚。”曌帝极快地说完这句话,快步走下阶去,转过屏风,走出殿外。

    周玉明还愣在原地,许久之后,他才反应过来。于是伸手撑地,站起身来,他望望周围价值连城的陈设,只感到了一阵寒意。

    把自己扔在外面八年,召回他只是为了给曌国做将军。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在曌国的地位,于民,他或许是英雄,是高高在上的贤王六皇子。于朝廷,他是一名悍将。于兄弟们,他是一个哥哥弟弟。

    于曌帝,他只是一个带着皇族血脉的棋子。

    随时可弃的棋子。

    周玉明踉跄地走出殿,却撞见荥王周玉立,他连忙有气无力地施个礼,口中喊了声“二哥”。

    荥王一把扯住即将离去的周玉明,似乎提起便知道他的忧愁:“晚上去萧川妹子家的酒楼吃喝,为你接风。”

    周玉明点点头,落寞地走出宫去。

    申末•夕食•涒滩

    西市•万里香

    此时西市的居民和客商们已都散了,这是在玉明城一天之中外商生意最萧条的时间段,但相反,也是玉明城中食店、卖吃食小摊最火爆的时间段。

    五名锦衣青年正围坐在万里香的一张方桌之前,等待着一个人的出现。

    “菜来了。”一名身穿锦衣的女子走上来,将一碟烤鹿尾放在桌上。五个人都没有动筷,每个人似乎都在想什么心事,周玉泽率先开口,想要打破这古怪的气氛。

    “老六明日启程,咱们祝他凯旋而归。”

    五个人端起杯子,碰了一下,将杯中的绿蚁酒一饮而尽。

    “哟,这怎么回事啊?”挺着大肚子端菜的陶语琴觉察出不对,连忙凑上去,推了推周玉明。后者没有回复,只是对着她一瞪眼。

    她已有了六月的身孕,还在那个院子里住着,等待周玉明成亲以后将她接入宫去。

    陶语琴自觉没趣,便走到后厨与萧婉去闲聊。此时的萧婉,已然成了四皇妃,与怡王周玉泽喜结连理。

    “老六啊,此次前去驱赶北燕轻骑,你去应归属关靖军。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周玉喆将酒杯放下,随口问道:“你可知关靖军之前的番号是什么?”

    “知道。”周玉明喝了口酒,伸筷夹起一片卤肉。

    周玉喆一眯眼,伸出木筷,夹起一只烤鹿尾,有一搭没一搭的问道:“是什么?”

    “关靖铁骑。”周玉明口中嚼着肉,端起杯子,与周玉煦伸来的酒杯碰了一下。

    “不错。”周玉喆眯起眼,斜靠在椅子背上,“那你可知与你对战的是北燕的哪支军队啊?”

    周玉明端酒杯的手一顿,旋即摇头道:“这个确实不知道。”

    他一口将杯中的酒水喝净,眯起眼睛,想要听听众人的言语。

    一侧的周玉煦立即放下酒杯,开口道:“是北燕赫赫有名的依踄军。人马皆全副武装,士兵个个骁勇,穿得一身铁鹞子,兵刃种类奇多。”

    “好的是除了关靖军,边疆还有四千虎豹骑。”周玉立用小刀切着羊腿,将一块带着酥皮的羊肉放进嘴里,咀嚼的同时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

    周玉泽翘起二郎腿,给自己倒了杯酒:“虎豹骑分布的不平均,其中豹骑三千,虎骑一千。关靖军也只有四千人,对上悍勇的依踄军,确实有些吃力。”

    周玉喆刮刮嘴角,拿起筷子夹起一片切好的烤驼峰,放在周玉明面前的瓷碗中:“确实,依踄军共三万七千人,这次可是来了两万铁骑啊。”

    “就是算上边防的边军,我曌兵也才只有一万出头……”周玉泽口中嚼着熊掌肉,对于输赢,他着实有些含糊。

    周玉立喝了口酒,然后意犹未尽地咂咂舌,没有说话。周玉煦也没有言语,只是夹起一块熊掌肉,放到嘴里嚼着。

    这五个兄弟突然都住了嘴,不再讲话,只是对着桌上的鹿尾、熊掌、驼峰等吃食伸出筷子。

    “父皇……就没嘱托什么?”周玉煦不适事宜地问了一句。

    一侧的太子咳嗽一声,示意他别再胡言乱语。周玉煦会意,便不在言语,等着周玉明开口。

    “六弟,此去北疆千万小心,北燕的铁骑不好对付。”周玉立放下筷子,关切道:“此去诀安,你可曾受伤?”

    在北疆遭袭扰的这件事上,周玉立藏有私心。他压根不关心边疆的军民如何,只想把周玉明留下来。他知道,只有周玉明身上带伤或带病,曌帝才不会让六弟去北疆。

    “没有。”周玉明摇摇头,喝了口酒。放下酒杯的同时,他不由自主地抿了一下嘴唇。

    太子周玉喆此刻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抚平周玉明不安的情绪,让他不带着愤恨去北疆。于是咧开嘴笑道,“那就好。”

    “你可知父皇为何屡番叫你去征战吗?”

    对面的周玉明用力攥紧拳头,默不作声。太子见他如此,便不失时机地递出绵软的言语蜜饯:

    “你看,咱们兄弟几个,老二只会拿人,老三也就是嘴皮子利索,老四胆小怕事,对父皇避而不及,老五也是平庸之辈,至于老七……哼,已经到了大理寺的死牢……”

    太子语速放缓,周玉明没作声,但他的表情和刚才已经不同了。

    “其他弟弟呢?丁点大的人儿,能做什么大事?”太子朝前探探身子,继续他的攻势:“只有你,贵为父皇龙子,从小便无惧无畏,甚至愿意替父皇去死……”

    他一挑剑眉,缓缓靠在椅子背上:“你说父皇有事能不用你吗?父皇此举,是要将你培养成三军主将,说不定以后有什么变故,孤这个位置……”

    太子没有再说下去,但言语之意,众人皆明白。周玉明挠挠眉毛,没有出声。

    太子这一套驭臣之道着实厉害,三言两语便将周玉明的心拉了回来,对着其他皇子一通贬低,抬高周玉明。

    即可以让周玉明心里舒服,又可以让其他皇子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一举两得。而且,如果其他皇子对周玉明有不满之心,借此也能试出来。

    但好在,曌国的几个皇子还算安稳,除了那个混账老七,其他的皇子打归打,闹归闹,也算的上兄亲弟恭。这也是曌帝所欣慰的地方。

    太子爷的这番言论将周玉明彻底的从忧愁、愤恨中拉了出来,趁着周玉明还未从自己的言语蜜饯中缓过神来,太子又开口道:

    “六弟,今夜你需与何沐沐完婚,还不快去。睡饱了,明日清晨立即去北疆啊。”

    周玉明极快地站起身,对太子唱个喏,道:“多谢大哥提点。”说完,他急匆匆地走出店门。

    太子悠然自得地端起杯子,喝了口酒,开口笑道:“却才得罪了诸位皇弟,还望见谅。”

    “不会不会。”周玉煦摆摆手,看了眼通往厨房的过道,低声道:“大哥,你却才之言,属实惊人。竟然一下猜出老六的心思,且还能说的他服服帖帖,着实厉害。”

    太子干笑一声,再次端起酒杯……

    酉正•万物成熟

    邵土,邵国京城

    泓滢城,泓滢县,皇宫

    数十名容貌娇美的宫女走上殿,一言不发地把殿内烛台上的红烛逐一更换、点燃,让殿内里更加明亮一些,

    “这……是真的?”龙椅上的邵帝对阶下的众臣一扬折子,急切地问道。

    他心如鹿撞,心砰砰的跳,心里七上八下,心情如激荡的湖水一样不平静。“回陛下,千真万确啊!”一名老臣上前一步回道。

    他脸色焦黄,两腮微陷,尖尖的下巴向前探着,狡黠的小眼睛里装着两只滴溜溜转的眼珠子。此人姓王名理,也算的上是邵国的老臣。

    “好!”邵帝的胸膛开始快速起伏,他立即将折子放到一边,即刻下令道:

    “通知各地官员,大力支持对曌的商卖,这次菁帝被掳,曌帝势必要将菁国吞并大半。他定会粮草短缺,而我邵漕运便利,正是我邵大赚特赚之际。”

    “禀皇上,主要供漕运的弥山十城,已划分给曌了八城了。”白羽有些哆嗦的回禀道。

    “这不要紧!”邵帝大手一挥,听说了菁帝被掳之后,他欣喜万分。邵国之前与曌一战,元气大伤,财力、兵力大不如初,用白羽的话说“险些被曌军打个对穿,分成东邵与西邵。”

    此次菁帝被掳,菁国一下子内乱四起,曌国兵贵神速,此刻怕是已经吞了菁国四分之一了。如此硬战,曌国定会国库空虚,缺这少那,而邵国却正好抓住这个机会,填补邵国的白银空虚。

    邵帝猛然昂起头,对着阶下的众臣下旨:“速速开放码头,让那些大贾富贵们,全力去曌国商卖。”

    他眯起虎目,冷笑道:“周永安啊周永安,你吞了我多少白银土地?嗯?这次,我也该让你放放血了!”

    邵帝转头一看还在阶下愣着的众人,不由得心生嗔怒。他紧皱着眉头,开口询问:“愣着干什么?”阶下的众人还没有意识到邵帝的意思,便一脸不解,甚至有人上前一步,想要开口询问。

    不料邵帝紧接着对众人怒斥道:“还不速去办理!”众臣吃了一惊,连忙慌乱地走出殿外,前去颁旨下令。

    聆土,聆国京城

    轩怡城,轩怡县,皇宫

    酉末•日沉

    夜风从殿外吹入,殿内烛台上的朱红蜡烛一阵摇曳,烛光把两个人映成一团极其诡异的影子。

    “菁帝被掳?”

    听到密探的汇报,聆帝皱起了眉头。他努力在想这到底是曌国放出来的谣言,还是确有其事。可他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头绪,于是一挥手,把这个消息传到了众臣耳里,交给底下那一批老文吏。

    在那群人精面前,聆帝相信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一刻后,皇宫•议事殿

    聆国的众臣都聚集于此,开始猜想此事的可靠性。每个人都愁眉不展,他们都在思索下一步列国的动作。

    有人嘴里喃喃自语,两只手绞在一起,不停地来回踱步。有人眉头紧缩,咬着下嘴唇,两眼紧紧盯着一个地方。有人时不时地裹紧外套,脚下不停地挪换着脚步,正在等着聆帝发话。

    而龙椅上的聆帝同样焦灼,这消息是从曌国传出来的,曌帝的话,十句未必有一句真的。

    如果贸然轻信,派出军队伐菁,有可能吃亏。但若是不信,不出兵,又有可能白白错失良机——要知道,菁帝被掳,可是十多天前的事情。

    聆帝心中烦躁异常,他紧紧攥着拳头,额头上青筋暴得有小指头那么粗。

    “臣以为,应观察一下列国的动静,再做打算。”

    一名老臣上前一步道。只见他的脸憋得通红,双眉拧成疙瘩,就连手上上的青筋都看得清清楚楚。

    聆帝微微一点头,用放在龙椅上的双手撑起身子:“说的确实有道理,但这菁国的消息一来一往,最快要十余天,朕担心的就是这十几天。朕怕犹豫不决,错失了良机啊。”

    一个年轻官员目光一闪,似乎要说什么,但又思索片刻,紧接着上前一步,厉声道:“皇上,微臣以为,我聆多年未战,此时无论消息真假,也该让将士们出去转一转了。”

    聆帝“嗯”了一声,让他继续说。年轻官员咽了口唾沫,道:

    “微臣以为,皇上可派三万精兵出去,一则可以观望列国态度,二则可以探其虚实。若是菁帝确实被掳走了,那么这三万精兵……”

    “嗯。”思索片刻,聆帝点点头,露出些赞许之意。他眼中精光大现,立即降旨道:“准,着大将军扈不为,领精兵三万,至菁边查看。”

    酉末•日入•作噩

    玖土,玖国京城

    玖璟城,玖璟县,皇宫

    金碧辉煌的大殿上此时格外空旷,只有寥寥数人立着大殿中央,目光齐齐望向高高龙椅上的玖帝。

    龙椅上的老人慈眉善目,此刻已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鲜红若血的葡萄酒,玖帝微微晃动酒杯。借着烛台的烛火,他能看到杯中那波光粼粼的琥珀颜色。

    “皇上!此时菁国无帝,正是出兵的……的大好良机啊!”一名有着花白胡子的老臣奏道。

    他急的满脸通红,汗珠直往下掉,脸通红的连说话都结巴了。

    玖帝咧开嘴,在大殿里发出一阵呵呵的干笑声,然后对阶下的老臣发出一连串的提问:

    “朕问你,我玖离菁土有多少里?我玖不明虚实,应派多少将士?我玖此去能夺得多少疆土?你能不能确定朕的将士们不会被列国偷袭?”

    玖帝一眯眼,站起身来,厉声道:“朕再问你,你能肯定其他列国不会趁我玖空虚,来个直捣皇都!”

    那个老臣被玖帝一连串的提问问住了,他一缩脖子,悻悻地退回群臣堆里。

    玖帝眯着眼望向阶下的群臣,开口询问:“你们还有没有主战的?一并奏上来。”

    他蚕眉下面眼睛精光大射,犀利的眼神在群臣脸上一扫,吓得群臣都深深低下脑袋,不再吱声。

    “既然没人再奏,那就听朕的旨意,按兵不动,养精蓄锐。”玖帝坐回到龙椅上,端起酒杯:“菁国……哼,这次是在劫难逃。”

    老人举起杯子,喃喃自语,觉得应该为菁国被列国瓜分的悲哀干一杯。

    “菁帝此刻……怕是生不如死吧……”玖帝微笑着,喝了口酒。

    他突然皱起蚕眉,然后瞪大眼睛,不安的眼神左右摇摆。不到三个刹那,玖帝突然大声降旨:“快!着密探查!掳走菁帝的是曌国的什么人!”

    他的胸膛突然开始剧烈的起伏,紧接着他俯下身子,嗓音低沉:“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能做成如此周密的计划。”

    他敏锐的捕捉到菁帝被掳以及曌国迅速出击的那么一丝不寻常,他心中有些含糊,这个计划,不似曌帝手笔,那么这又是哪个“妖孽”想出来的呢?

    玖帝的眼角一阵抽搐,他能够感受到,这个一手策划绑帝的人,日后会是列国的心腹大患。所以,必须立刻查清楚此人到底是谁,如果不能为己所用,那么……

    手起刀落,绝不手软!

    顺德十年,青阳二月二十日

    曌国北疆,葛赫草原

    寅•平旦•摄提格

    “什么鬼天气,冻死我了。”周玉明掀开帐帘,钻进军帐里面。

    “喝点茶汤,暖暖身子。”关靖军的都尉关汉白拿起一个黄泥碗,从锅里盛了些黄褐色的茶汤,递了过来。

    周玉明搓搓手,想要恢复些体温,紧接着接过茶汤,喝了一口。茶汤有些苦涩,但过后回甘,周玉明没有计较那暂时的苦涩,张口把那碗汤硬灌了下去。

    热汤入体,周玉明的面色似乎缓和了一些。

    “草原上就是这样,一早一晚冷得很。”关汉白把手伸向火堆上的锅撑子,想要用热气烤烤手:“等到了寅末卯初,天就暖和了。”

    周玉明凑到关汉白身旁,把黄泥碗放下,开口问道:“崔鼎呢?”

    关汉白也算是老熟人,和周玉明也不拘着,倒是爽快:“崔将军去马场了。”——崔鼎因为和周玉明绑得菁帝,被封成了征北将军。

    “呼啸的北风和漫天的飞雪,怕就是这片草原的全部了。”周玉明望着噼啪做响的炉火,他是中原人,之前又和突厥人合作了一次,对这些草原蛮子乃至整个草原,都没什么好感。

    周玉明又为自己盛了碗茶汤,随口问道:“听说北军善战,但性情恶劣,常有杀民冒功者。而南军虽稍逊,但军纪严明,未有此等事。”

    周玉明此言看上去像是随口一问,但是却存了探口风的心思。关靖军也算是北军,若是也有杀民冒功者,那可不妙。

    关汉白一挑剑眉,然后干笑道:“都是胡说八道,北军虽然有过杀民冒功着,但那都是前朝旧事了……”

    “哦。”周玉明端起碗,将碗中的茶汤尽数饮下。

    “报——”一名小校冲进帐内,高声道:“粮车遇袭!”

    “王八蛋!”关汉白极快地站起身。

    关靖军领着虎豹骑已与北燕的依踄军纠缠了半月,两军之间有胜有败,北燕轻骑总是时不时的偷袭曌国的运粮车队。这点,让都尉关汉白不胜其扰。

    寅末•夜隐

    葛赫草原,某地

    战事已经结束。春天明媚的阳光下,藏青色衣甲的骑兵已经退到粮道之外的南面山坡,大纛旗上的“关靖”二字尚依稀可见。

    主战场北面的坡上黑蒙蒙一片,黑色皮甲的骑兵整肃的排列在“依踄”二字大旗下严阵以待,似狼一般望着南面山坡的关靖军,随时准备再次冲杀。

    南面山头的关靖军,也重新聚集成锋矢阵形,愤怒的望着北面山头的依踄军,同样准备随时冲杀。

    朱红的朝阳在渐渐露出,双方就这样死死对峙着,既没有任何一方撤退,也没有任何一方冲杀,粮道上的累累尸体和丢弃的战车辎重也没有任何一方争夺。就像两只猛虎的凝视对峙,谁也不想先行脱离战场。

    “对面运粮的头头是谁?”依踄军大旗下,一名身穿厚铠的将军问道。一侧的副将连忙回答:“好像是个新人,叫什么……杨泽?对,杨泽。”

    对于这个御派的将军,副将自然不敢怠慢,他凑到将军跟前想要开口,却不由顿了一下。他终于看清楚,眼前这个男子,似乎是个独眼,左眼只剩一个眼窝。

    副将咽了口唾沫,稳定心神道:“这个杨泽,是庆国的皇族,庆国被灭,就他跑了出来……”

    将军微微一点头,夹进马肚,一抖缰绳,对副将发出一个短促的命令:“撤军。”

    “好,撤军。”副将愣了一下,旋即反问道:“撤军?”

    将军点点头,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命令,然后解释道:“一会儿关靖军的轻骑就会来援,我们才一千人,不能太折腾,见好就收。”

    说完,他一抖缰绳,驱动战马往土坡下面奔去。副将大喊一声“撤军”,也驱马跟了上去。士兵们相互呼喊,也都拨转马头,跟上首领。

    对面山坡上的杨泽捂着伤口,喘着粗气,一直死死盯着绣着“依踄”二字的大旗。

    他奉命押送粮草,在乱军之中被北燕轻骑的乱箭射中。为了轻便,他没有穿掩膊,而那没有掩膊防护的臂膀,被一支狼牙箭射中。

    杨泽眼睁睁地看着北燕轻骑的最后一骑消失在视线中,他死死咬着后槽牙,一拳砸进泥土里。

    密集低沉的马蹄声响起,几百骑肩盔下缘缀着虎皮的骑兵飞驰而至,黑压压的一片如同阴云席卷,见到满身血污的运粮兵,这些训练有素的骑兵迅速勒住缰绳。

    骑兵们突然“唰”地分开两侧,一位身材高大、器宇轩昂的圆脸将军缓缓骑马走了过来。他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拿着长枪,不急不慢地一直走到一名士兵前才停住。杨泽认出来,这正是虎骑将军赵业辰。

    赵业辰的坐骑是来自西域的神骏,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杨泽,然后大声询问道:“依踄军何在?”

    “奔西去了!”杨泽立即大声回答道。

    杨泽心中清楚,这个赵业辰可是虎豹骑中最悍勇的将军,就连华妃的外甥汪白也得甘拜下风。赵业辰脾气火爆,必定会去追那些北燕人,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这处山坡陷入短暂的沉默,虎骑们都在等待赵业辰的命令。终于,赵业辰缓缓抬起了右手,面无表情。虎骑们知道将军要发布命令了,不由得攥紧了缰绳。

    赵业辰的手没有用力挥动,而是向身后一摆,这是一个明白无误的命令:撤军。虎骑们没有丝毫犹豫,纷纷拨转马头,准备和这些运粮兵一起回营。

    杨泽有些许不解,他不明白脾气一向火爆的赵业辰为何会下达“撤军”的命令,但他稍稍一琢磨便会明白,这决然是关汉白或周玉明的命令。

    杨泽的手指捏紧衣角,勉强忍耐着被箭射中的疼痛。他不由得看了一眼胳膊上的伤口。

    士兵们不敢拔箭,那样只会让血流的更多,而且北燕人的狼牙箭,贸然拔出会连带下一块血肉。于是他们折断了箭杆,在伤口上撒了些止血散来止血。

    杨泽忘了眼已经变成糊状的止血散,翻身上马,跟上赵业辰。

    “敢问赵将军,这令……是不是贤王爷下的?”杨泽摩挲着马鞭末梢,谨慎地问道。

    关汉白只是一个都尉,且还不是隶属于虎豹骑,自然无法下令,便是下了令,眼前这位赵将军也不会听。

    那么现在有话语权,可以勒令赵业辰不能轻动的,只有周玉明了。

    赵业辰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他很不服气,凭借着关靖军和自己的虎骑,自然可以将那些来袭扰的北燕人尽数拿下,可周玉明偏偏不准。

    这让赵业辰犯起了嘀咕,认为这个六皇子根本不懂战场上的事。所以接令的时候,他甚至连个“喏”都没唱,也算是甩了个脸色给周玉明看。

    而后者并没有介意这些,而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只要他赵业辰按令行事,他才不管其他人怎么折腾。

    杨泽似乎也有些不明白,凭证关靖军和虎豹骑的骁勇,完全可以追上那些轻骑们,将其全歼。可周玉明偏偏没有这样做,这究竟是为什么?

    他将身子前探,开始沉思了起来……

    卯初•日始•单阏

    葛赫草原

    草原上的黎明,尽管熹微曙色给一些梁峁镶金镀银。一些半融的滩淖泛着耀目的光。然而,羊群还在圈里惺忪待醒,乳牛伫立棚中仍在咀嚼旧梦。

    两名身穿锁子甲的青年正趴着一处土坡后,一阵微风吹过,刚刚冒牙的青草开始摇摆,可这并没有阻挡他们的视线。

    远处,一群战马正在寻觅青草,马身上的辔头武装都还未卸掉。而那些北燕人,此刻正盘坐在地上,从随身的羊皮斜囊里摸出肉干,自在地进朝食。

    “他娘的,待的还挺自在……”一名青年薅着嫩草,情不自禁的骂了一声。

    “得了得了,别骂娘了,赶紧撤吧。”另一名青年蠕动身躯,慢慢退到土坡下面。不远处,两匹战马正在等着他们。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刚才那段时间不长,可实在太煎熬了,稍不留神,就会被北燕人发现。

    他直起身子,摸向腰间的横刀。可就在这时,一支长箭擦着他的耳根飞过,直直地镶在长满嫩草的地上——被发现了!

    “他妈的关汉白!快跑!”周玉明大喊一声,疾步奔向战马,身后的关汉白更快,大吼一声发足狂奔。

    关汉白在奔跑的同时,“唰”地抽出寸弩,架在左肘端平,右手扣住悬刀,胡乱朝后放了一箭。

    这箭并没有伤到放箭者,但为两人争取了一个弹指的时间。

    趁着这一个弹指,两人跑到战马跟前。关汉白率先上马,而周玉明手才搭上缰绳,一支长箭再次飞来。

    关汉白目光一凛,将寸弩端得更平,一箭射去,正中那放箭者的胸膛。

    趁着这个难得的空当,周玉明翻上战马,两人一溜烟的朝着曌军大营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