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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议殿众臣商伐菁,深宫曌帝宴群将

    塔林之中,一个青年正在皱着眉头拓碑,身旁的小和尚捧着个漆盘,静静的等候青年拓碑完成……

    顺德十年,白藏十月四日

    玉明城,玉明县,皇宫

    午正•正午•敦牂

    在一条狭长的甬道里,两名穿着华丽的大臣正在悄声密谈,这里很少有太监宫女来,是个僻静所在。

    “听说太子爷那边又有什么举动了?”

    墙头的阴影下,李桂国的脸上一片阴云密布。

    “太子举动,小人自是不知。”站在阳光下的汪白当即回道。

    李桂国从议殿中将自己拽出来,到底要问些什么,汪白不知道。但他知道,太子爷与圣上及诸位将领谋划的事,他一个字也不能吐露出来。

    这可是要命的大事。

    李桂国的眼神带着不屑,他揣起手,冷声道:“你一个外戚,何必呢?”

    “既然大人知道我是外戚,又是何必呢?”汪白毫不犹豫的回答。

    外戚,要比大臣离皇上近。

    李桂国眯起眼,目光锋锐,如飞箭射去,可却未能影响汪白分毫。后者神态平和,但背在身后的手却微微发颤。

    毕竟对面这位可是昭国公,害怕总是有的。

    可有些事情不能同这位讲,太子爷似乎总是有意无意的提防他。在李桂国稍稍有些认为太子信任他时,又有些事情开始隐瞒他;当李桂国让为太子始终提防他时,太子又突然对他无有隐瞒。

    这手“欲擒故纵”太子用的十分精妙。

    “大人,请吧。诸位大人在议殿等着呢。”汪白眯起眼,为李桂国让出路。

    李桂国冷哼一声,一撩袍角,疾步走过。汪白咽了口唾沫,躬身跟上。

    而此刻的议殿内,已经吵的天昏地暗。

    兵部、户部,连同一些四品以上的武将文臣正在七嘴八舌的吵着,原因很简单。

    明年该不该攻菁。

    “哼,真和菁国打起来,我都怕铠甲不够用。”

    “少放屁,畏战就直说。自顺德四载起,南北作坊每年要造涂金脊铁甲、素甲、浑铜甲、黑皮甲、铁身皮副甲等铠甲二三万领。之后,又有黑漆顺水山字铁甲、偏挨甲、长齐头甲、短齐头甲等各种铠甲。现如今,武库里微损的铠甲至少有一万领。”

    “钱从哪儿来?若是军费不够,难不成拖着将士们的粮饷?加赋税?我怕外面没打多久,里面再起了匪患!”

    乱哄哄的大殿内突然响起两声咳嗽,混乱的局面立刻转为静默。

    是白元驹咳嗽了。

    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将军沉默了许久,此时他突然咳嗽两声,必然有要紧的话说。

    “吵什么?”

    白元驹淡淡喝道,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端起桌上的香茶,吹着热气道:“如此大事,当视之全盘,户部今年拨不出打仗的银子来,难道这仗就不打了吗?不会的……这仗必然要打,只不过或早或晚而已。”

    望着四周沉默不语的众人,白元驹自嘲般的笑道:“看来,老夫虽然不再掌兵了,但说话还是管用的。”

    “我以为,攻菁当在明年白藏时分为最妥。”

    薛平贵缓缓开口了,他捋着颌下的三缕长髯,沉思道:“户部若是困难,就在这期间抓紧筹银子,兵部若是为难,就在此时刻商议如何攻守。”

    他摸摸头顶梳得一丝不苟的白发,将桌上的幞头戴上,轻轻叹了口气。

    “我以为,春时开战确实有些仓促。按薛老将军之策最为稳妥。”牛鸿哲附和薛平贵的意见。

    此刻,满殿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位青年的身上。

    是太子。

    沉默了半晌,太子眼神一抬:“薛老将军之侧确实不错,不过……我怕迟则生变,菁国现在虽然回天乏术,但边关的武备倒是从未懈怠过。”

    叶三川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份手实,递过去:“下官已查得清楚,菁国有意与邵联姻。”

    此言一出,殿上的众人有皱起了眉毛。菁国皇族被贤王宰的就剩一个温诀安了,还连哪门子姻?

    太子接过手实略扫了一眼,抖了抖冷笑道:“这温诀安一个女流之辈,倒是为了菁国呕心沥血啊——她要邵国的藩王皇子入赘。”

    “邵帝什么举动?”太子放下手实。

    叶三川想了想,回答道:“暗桩回报,似有心联姻。”

    太子双眼透出阴鸷的光芒,唇角微微翘起:“看来我们不能等太久啊。这两家若是联谊了,仗可就难打的多了。”

    所有人心里都清楚,邵菁两国都是刚刚遭受过重创,虽然表面上摇摇欲坠,但根基犹在,恢复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而两家一旦连姻,那无论哪一国想要独凭自己力量来击溃他们,都是痴人说梦。

    “都说说自己怎么看。”太子微微合眼,用手摁摁眉心。

    薛平贵叹了口气,缓慢地摇了一下头:“看来只好提前攻菁了,同时必须向邵施压,与此同时,还要与列国些好处……”

    荥王抚膝道:“我与薛老将军同意。”

    白元驹摇头叹息道:“平贵是怕列国合纵吧?”

    这句话声音不大,可听在太子耳中,却如同惊雷一般。他睁开眼,望着白元驹,寒声问道:“可有几率?”

    “十之有四。”白元驹微微点头:“我曌已经让列国感到过大的压力了。倘若明年对邵菁开战,列国将惶恐不安,若是有人游说,合纵不是没有可能实现。”

    太子脸色愈加难看,沉吟片刻后,凤目微眯,环视众人道:“对菁战法,谁有良策?”

    话音刚落,侧旁便闪出宁泽,拱手道:“末将有策。”他身材瘦高,面相清癯,头上带着一交翅幞头,活像是一只高挑的鹤鹳。

    太子转头看向宁泽,饶有兴趣地问道:“宁将军有何妙计?”对于宁泽这种战功赫赫的将领,太子向来是颇为敬重的,目下这种时局,曌国最为倚仗的就是这些大将。

    “菁国此时守之最严当为綦江城,城池颇大,分有八门,有翁城、护城河,在部分地区还有当时为抵御我军战马而挖掘的陷马坑,颇为难攻。但末将以为,头一仗,必须要在这里打。”

    太子微微抬手,示意他继续说。

    宁泽躬身对太子施礼道:“末将请启菁土沙盘一用。”

    “准。”太子下巴一抬,示意不远处的太监传令。

    殿内侍立的两名太监立刻传太子口谕,殿门口侍立的两名宣威军在得令后立刻疾步奔下台阶,去库内搬菁土沙盘。

    顺德五年,曌帝下令,派近万名,游走列国,绘其地图,待回曌后,将其地图拼凑在一起,造七座大沙盘,而又分为数十小沙盘。

    大沙盘纵观全局,小沙盘纤毫分明。纵观八国,也只有曌国的工匠才能造出这么精细的东西了。

    一张桌角立着“菁土”木牌的沙盘很快被宣威军抬上大殿,放在人群中央。

    “太子请看。”

    宁泽修长的手指指向沙盘角落的一点:“这是綦江城,它地处平原,但其后方有城、县近十座,呈箭簇状分布。倘若我们攻打綦江城,周围城、县必然派兵驰援,而此时,可分兵将其逐个击破,然后围住綦江城,在这种情况下,綦江城便是铁打的,也会因为人心惶惶而不攻自破。”

    “即使它能撑上数月,也不妨碍我军越过它,攻击其他城池。”

    宁泽用手指挑挑嘴角的胡子,不假思索道:“在攻克诸城县后,择将帅突威军速攻,要在菁国各地发起大规模攻击。而突威军要凭借战马的速度,迅速推进到数百里菁国境内,而且要锐不可当。”

    宁泽得意洋洋的捋着胡子,笑道:“到时候各城、郡的联系都是一片混乱,就连诀安城都无法和各城池的菁将取得联系,就不用说远在菁国边境的这个小小的城池了。”

    太子望着沙盘,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过了大概有一炷香的功夫,他才徐徐开口道:“宁将军此计颇为高明,以雷霆之速迅速瓦解菁国,实在高明……”

    除了太子赞美外,周围的文臣们也啧啧称奇。宁泽有些得意的笑着,慢慢揣起手来。

    “你们先议,我去与圣上禀报一声。”太子站起身,扶了扶头上的金冠,快步离去。

    对于宁泽的战略,太子基本赞同,但整个计划还要细细打磨一番。虽然目下宁泽的战略只是一个粗糙的想法,但经过不断修改、不断完善,最终会形成了一个完美的计划。

    宁泽大致的想法太子清楚,只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确定攻菁日期。虽然再怎么提前也要在明年开春了,但这恰恰是一个纠集大军的好时机。

    太子晃晃头,将灵台中的杂念甩出去,继续快步向前。

    打仗最重要的是要粮饷到位,而这几年接连的战争实在是令曌国的钱粮吃紧。太子接连几番的抄家,才勉强将之前国库的亏空补回来。至于赋税,确实加了不少,但好在无旱无涝,百姓还能勉强将生活维持下去。

    现如今只能让底层大部分百姓维持住吃的饱饭,至于其他的……连想都不敢想。

    太子很怕仗打到一半后方的银子跟不上了,他相信,曌帝所惧的也是这个。

    太子常常觉得曌帝想要一统天下操之过急了,但棋局已然被曌帝下了出来。倘若撤招,很有可能将曌国陷入死无葬身之地。

    眼下的局面对曌国而言,进一步,有可能前途光明;退一步,很可能满盘皆输。

    未初•日中而昃•协洽

    皇宫•文武殿

    曌帝身着黑色宽袍,腰间系着金丝玉带,他双手负于身后,站在殿门口,盯着远处的宫殿一言不发。

    “宁将军的战略虽然只是一个雏形,但儿臣认为,整体脉络清晰,只要稍加打磨,便是灭菁之策。”

    太子站在曌帝身后,不自在的挠挠脖子。

    曌帝伸出指头点点自己的额头,回身坐在一把椅子上:“菁国要和邵国交好?好,那朕就助他一臂之力,来人啊。”

    他话音刚落,一名太监便脚不沾地的飞奔上殿:“奴才在。”

    “朕说的每个字你都要记清,然后原句传到中书省,让他们拟旨给邵国。”曌帝取起茶杯饮了一口。

    “喏。”

    曌帝放下茶杯沉思片刻,缓声道:“明载伐菁,好自为之。”

    小太监抬起头,看了看曌帝,后者对他摆摆手:“去吧。”

    “喏!”小太监立刻转身跑下大殿。

    太子纵起眉,有些不解的问道:“父皇,这样做不是把邵帝推给温诀安吗?他两家若是真的联姻,对我曌不利啊。”

    曌帝冷哼一声,旋即摇了摇头:

    “他不会的,攻邵那次本来可以一鼓作气把它灭了,但我特意给他留了口气。而菁国这次,让他的儿子入赘,本身就是个没脸的买卖,我这八个字发出去,他倒好有了理由推脱。”

    “明载伐菁,好自为之”。这八个字其中的威胁意味溢出言表,估计邵帝第一眼看时会火冒三丈,但细细品味过后,便会陷入深深的恐惧。

    太子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一旁的太监奉上清茶,他缓缓啜着,不知道接下来的时局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老六回家了?”曌帝靠在软榻上,微微合眼。

    太子立刻回答道:“是,昨日才回。父皇若想见,我立刻派人去叫他。”

    “见个屁。”曌帝似乎有些恼火,但又好似突然想起来什么,唇角却多了一丝讥诮:“昭国公……最近有些不安分吧?”

    太子心中一惊,立刻开始在脑中思索李桂国的所作所为,而这时,曌帝开口道:“别琢磨了,他不是在朝上得瑟的。”

    “那是……”太子有些不解。

    “这个滑头倒是会投其所好,他知道老六贪嘴,给老六送了不少河蟹、葡萄酒还有什么鹿肉之类的。估计这时候,老六正对着那些东西发愁呢。”

    曌帝脸色平静,眉梢一翘,问道:“听说太孙身体有恙。”

    “哦,是。染了风寒,太医说不日便可痊愈。”太子连忙恭敬应道。

    曌帝点点头,捋了捋髯,又问道:“你说老六回家了,他回的是哪个家?”

    “西市的外宅。”太子小声回道:“有个知冷暖地老六在旁呵护着,应该比在宫中开心些。”

    曌帝微笑着点头,然后冷声道:“你不要忘记,外宅里面那位,还没有名分。”

    太子低了低头,堆起笑容,行礼道:“是。父皇既然同意,那儿臣立刻操办。”

    “操办什么?你真能顺坡下驴。”

    二人间的气氛忽然变得沉默冷厉了起来。曌帝冷冷看着太子的脑袋,半晌之后幽幽说道:“我的意思是,让他的精力不要在那个女人身上过多的停驻,宫里可还有两个呢。”

    “儿臣明白。”太子顿了顿,又问道:“父皇以为,当何事起兵为好?”

    曌帝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盯着香炉的目光有些呆滞,他似乎正在思索:“我意于明年开春起兵,你再去听听各部及将军们的建议。”

    “儿臣明白。”

    玉明城,玉明县,西市

    贤王外宅

    未正•阳向幽

    墙头上落着几只麻雀,叽叽喳喳的叫着,飞起、落下,歪着头看着拴马石上的纹路,被拴在石上的碧骢甩着尾巴,时不时发出两声嘶鸣。

    “送了八十只河蟹,滴了一路水。十坛葡萄酒,都是西域进贡来的。还有,新鲜的鹿肉,在柴房,用冰镇着呢……”

    陶语琴凑到周玉明身前,调皮的用手指摸摸他皱在一起的眉头:“怎么,你不高兴?”

    周玉明摇摇头,很自然的攀上陶语琴的腰部:“我只是觉得不对劲,不年不节的,昭国公给我送什么礼?再者,是哪个王八蛋把他给带到这儿来的?”

    “那谁知道啊。”陶语琴打开周玉明在她腰上摩挲的手,“反正东西我一个没动,要不你退回去?”

    周玉明微微点头,没有立刻说话,看向酒坛的眼神变得深邃。

    过了好一会,周玉明“啧”了一声,看了看竹篓里窸窣作响的河蟹,搂上陶语琴的肩膀:“这礼不能收,明天我就退回去。我一会儿得查查他,这老头动机不纯——难不成朝廷又有用上我的地儿了?”

    说着,周玉明转身回到躺椅上,竹椅随着摇晃发出吱呀声,日光恰好打在他的身上,让他感到惬意的舒适感。

    “不行了,可不能再跟那帮和尚、老头们打交道了,在清心寺呆的我心思都老了。”周玉明闭着眼睛发出感慨。

    陶语琴从腰间摸出一个香包,甩在周玉明身上,哼道:“心思老了倒好了,我说你怎么不学学和尚不进女色呢?”

    周玉明拿起香包嗅嗅,反问道:“我才二十,学那玩意干什么?我还想着跟你再生几个呢。”

    “你!”陶语琴涨红了脸,一甩袖子,跺着脚啐道:“登徒子!”

    “你骂你骂,我听着。”周玉明惬意的用袖子盖住脸,随着躺椅晃动着:“除了李桂国,还有谁来过?”

    陶语琴凑到周玉明身旁,为他倒了杯茶,回复道:“没别人了。”

    周玉明点了点头,忽的又坐起身来:“不好不好,这老头给我送蟹,定是何文静说走了嘴;送葡萄酒,却是听哪儿说的?这不是走了风,是这死老头查我来。”

    说着,他紧紧腰间革带,站起身要走。

    “又要去哪儿?”陶语琴有些落寞地问道。

    周玉明悻悻走到她身前,开口道:“去查查昭国公想干什么。”

    “哦。”陶语琴点点头,“那晚上还回来……”

    她话未说完,身体便被束缚进一个有力的怀抱,未尽的语声淹没在满是爱意的吻内。

    突如其来的亲吻像暴风雨般的让她措手不及,但又好像是她期盼已久的。她脑中一片空白,只是顺从的闭上眼睛,仿佛一切理所当然。

    她白皙的面颊渐渐变成一片涨红,胸部开始剧烈地一起一伏:“嗯……你快去吧。”

    周玉明笑嘻嘻地松开她,转身走进屋内:“换身衣服再去,你要不要给我选一下?”

    “不管!”

    陶语琴摸摸自己有些发烫的脸颊,快步跟着周玉明走进屋内。

    “你不是不管吗?”周玉明翻身坐在床上,轻轻抱起一旁熟睡的周卯瑜:“来儿子,让爹看看。”

    卯瑜睡的很香,两只眼睛眯的紧紧的,就像两条细线一样。周玉明看他睡得沉沉的,便用手捏捏他的耳垂:“儿子睡的真香啊。”

    陶语琴从衣橱里翻出一件大红色的圆领袍,转身说道:“听说宫里那位大的已经有了,估计啊,等人家给你生出来,你也没空惦记我们了。”

    “哝。”她把圆领袍扔在周玉明身上。

    周玉明自然清楚她说的是何沐沐,但他没有立刻回话,而是将卯瑜轻轻放到床上,走到陶语琴跟前。

    “干什么?”陶语琴回避着周玉明的目光。

    周玉明悄悄地伸出手臂,把陶语琴圈进自己怀里,低头看着她,“你如果真觉得我是那种人,就不会这样说。”

    “我……”

    陶语琴顿觉脸上一阵燥热,心不可抑止地狂跳起来,想逃开却发现自己早已被他牢牢捆住,还没来得及开口,温热的唇已经覆了上来。

    陶语琴再次感受到了那双不安分的大手,它正在自己的腰间来回游离。陶语琴没有躲闪,他的手掌十分炽热,热力一直透入陶语琴的身体,把她心中的疑虑一点点化掉……

    玉明城,玉明县,骝坊

    酉初•作噩

    影影绰绰的灯火下,人影交错,几名搂着粉头的男子匆匆走过。这些姑娘们都被贵人们邀走伴游,有些被客人直接带走出局。

    街上此时弥漫着一股苏合香的味道,周玉明不禁打了个喷嚏。这香调得太过浓郁轻佻,十分黏衣,一沾袖子就挥之不去,萦绕鼻头。他暗暗苦笑,带着这身香气,无论去哪儿都会被人误会。

    周玉明突然立住脚,侧头望去,对面便是李桂国的宅邸。

    高墙苍瓦,里面有十进之深。门前列着两座兰锜,上插十只长戟,左右两根阀阅立柱,柱顶装有黑色瓦筒,气度不凡。檐下挂着一排红纸灯笼,把朱漆大门照的格外鲜红。

    这老头的门面倒是做的足了,高官厚禄,享受不尽啊……周玉明想着,疾步走过。

    周玉明对这一带轻车熟路,他走过两个十字街口,抬头望向东北角的那片青瓦房屋。

    这片是杂七杂八的一溜商铺,都是珍珠宝石、香料、金银器、丝织、漆物之类的奢侈品铺子。周玉明快步朝着一处土墙跑去,到了跟前,纵身跃起,踏着那墙上一溜的凹凸坑洼,翻过墙来。

    “人呢人呢?”周玉明轻声叫道。

    院里的木门“咣当”一声,从里面打开一条缝隙,一只警惕的眼睛从门内空隙闪过:“何人?”

    “你爷爷我。”

    周玉明跺跺脚,左手自然的搭在腰间的短刀上。

    “呦!”

    木门突然打开,一个留着短髭的奸狡胖子从门内闪出来:“小人武狡,参见王爷。”

    “免。”周玉明一抬手,快步走进屋内:“你是太子爷插在昭国公身旁的暗桩,今日也让你给我打探个事。”

    武狡眼睛滴溜一转,赶紧跟上周玉明:“王爷,小人是昭国公府上的二总管,虽然能力有限,但凡是小人力所能及的事,必然会办妥……”

    “不知王爷要查何事?”

    武狡恭敬的侧在周玉明身后,胖脸上露出奉承的笑容。

    武狡现在的处境,他心中再清楚不过。作为太子的人,给贤王办事,这是一件逾矩的事,常言道“忠臣不侍二主”。若是因为此事而勾起太子的怀疑,那可就糟了。

    但目下,更需要对付的是眼前这位春风得意、带着些狂傲之气的贤王爷——也是个难伺候的主。

    武狡不免心中叹气。难办,两头都不能得罪。

    周玉明眯起凤眼,在环顾四周一番后,背着手道:“昭国公昨日给我送去八十只河蟹、十坛葡萄酒,连带着新鲜的八斤小鹿肉,此事你可知晓?”

    “小人自然知道,那鹿肉和葡萄酒,都是小人操办的。”武狡笑着,扶了扶头上的交翅幞头。

    周玉明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然后再次发问:“那河蟹是谁操办的?”

    “大总管何坚。”

    周玉明点点头,何坚这个名字他听的好生耳熟,似乎是原先曌帝身旁的牵马的小校。他眯眯眼,端起茶碗,再次问道:“可知为何给我送这些物什?”

    “知道。”武狡低声道。

    “知道还不快说。”周玉明有些恼火的把茶碗扔在桌上。

    武狡被吓了一跳,有些支支吾吾道:“王爷,小人说到底也是太子的人,此事重大,倘若说了……”

    周玉明闭上眼,长呼一口气,突然爆喝道:“说!”

    武狡被吓得连忙跪在地上,低声叫道::“小人罪该万死!但此事实乃重大!事关伐菁大事,小人不敢放肆言语……”

    他这话看似什么都没说出来,但实则已经给周玉明提了个醒。李桂国因为伐菁之事而给周玉明送礼,理由只有一个,伐菁主将必定有他一位。

    想要巴结周玉明的官员多了去了,只不过因为他久居宫中、外宅又无人知晓,所以没有见到送礼的官员,而李桂国竟然查到了他的外宅,实在是细思极恐。

    周玉明眯起眼,这个武狡还真是伶俐。他清清嗓子,再次问道:“我外宅的所在,李桂国怎么知道的?”

    “这个小人实是不知。”武狡站起身,但仍旧低着头,摆出一副谄媚的样子。

    周玉明皱起眉头,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他思索片刻,扔给武狡一块马鞍银子,缓缓踱出小院。

    他出了小院,嗅嗅袍上沾染上的香气,不免苦笑。带着这身味回宫不妥,可回西市的外宅也有些……

    周玉明摇摇头,从腰间的荷包内摸出一颗五香丸放到嘴里嚼着。

    骝坊离西市并不算远,周玉明没费一刻便再次回到别院。他蹑手蹑脚的关上门,从后面抱住正在菜案前忙活的陶语琴。

    “买了你爱吃的透花糍。”周玉明掂了掂手里的点心,把脸贴在陶语琴白皙的脖颈上,嗅着她身上的体香。

    “说吧,是不是去骝坊了?”

    陶语琴擦擦手,将周玉明手中的透花糍放在桌上。

    周玉明摩挲着她的小腹,有些好奇的问道:“你怎么知道?”

    “那股子香味,也只有骝坊有了。”陶语琴想要掰开他的手。

    周玉明点点头,在被陶语琴掰开手之际意犹未尽地摸了下她的柳腰,然后坐到一旁的躺椅上:“查出来了,老东西给我送礼是因为伐菁的事。”

    他端起茶碗,吹吹热气,缓缓了抿一口。周玉明不知道的是,此刻的皇宫内,正举行着一场颇为热烈的宴席。

    玉明城,玉明县,皇宫

    曌威殿

    戌初•万物朦胧•阉茂

    曌帝向来不常在宫中设宴,但今日不同。朝会散后,曌帝传令几十位大将召集入宫,且专为他们摆酒设宴。

    这其中的缘由,令人深思。

    随着一名小太监持拂尘而出,郎声诵“圣上驾到”后,下方已经候了许久的的将军们整肃衣衫,拜伏于地,山呼万岁。

    曌帝脚步稳健,他看了这些臣子一眼,缓缓地走到龙椅前坐下,说道:“都起来吧。今夜无论君臣。”

    众将军们听着发话,才爬起身来。

    这些将军们虽然在京都里活的滋润,但体格都好,即便是像白元驹、牛鸿哲这样的老将,都没有发福。整个拜伏起身的队列近乎整齐。

    “朕意于明年开春出兵伐菁,但是目下,草原上还是不太安宁,虽然有关靖军弹压,但还是有几个部落不安分。”

    曌帝的精神似乎有些不大好,他半倚在龙椅上,手中玩着一只玉龟。

    关汉白坐的位置有些靠后,他瞄了一眼队列前头,发现关靖军前将军关骧也在望着自己。二人眼光一触,微微一笑。

    “关汉白,别在后面缩着,滚出来。”曌帝翘起腿,把掌中玉龟轻轻放在旁边的黄缎小几之上。

    “末将在。”关汉白连忙走出来,跪地叩首。

    曌帝微微皱眉,厉声呵斥道:“你小子,朕再给你一个月,一个月之后,你要是再不能平定草原,朕就把你二叔关骧派上去。你小子要是不怕你二叔犯腰痛,那朕也不怕。”

    大殿上立刻掀起一阵笑声。关靖军的高级将领都是关家人,这虽然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但从曌帝口中说出来,却不知为何极其好笑。

    关骧在案后微微欠身道:“多谢皇上挂念。”

    曌帝摆摆手,沉声道:“今日叫你们来,一是品品酒,二是议定明年攻菁的将领人选。诸位将军,可有合适的人选?”

    听到这个问题,牛鸿哲面色不变,十分宁静,薛平贵微无奈一笑,至于白元驹,他早已自酌自饮上了。

    只听得殿前一阵议论后,有将军沉声说道:“末将以为,诸位老将军虽然身体硬朗,但伐菁路途遥远,所耗时日颇长,恐……”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懂他的意思。那些老将也都知趣,自知不能远征,也就都不争先。

    薛平贵点点头,摸了摸下巴上的长髯,当即道:“说到底,还是我们这帮老家伙们身体不行,也罢,机会总是你们年轻人的。皇上,臣以为,此次伐菁,还要带上项王。”

    曌帝的脸色变了变,回道:“这个朕自会考虑,你们先议议我曌伐菁的将领人选。”

    从各方面考虑,曌帝是不想项宇领兵一起伐菁的。因为这个人太狂、太傲,没有人约束得了他,很容易不听曌将意见,擅自出击。但,项宇在战场上所能产生的作用也是巨大的。

    有他一同伐菁,曌军便更如虎添翼。

    “禀圣上,臣以为,与菁战,宁泽将军必然要去。”

    抢先出来回话的,是关汉白。综合考虑,宁泽麾下被谓为“铁军”的宁军常与菁战,宁泽自然熟悉菁国地形以及对方将领的战法。他去,曌国胜算至少平添了一成。

    曌帝淡淡看了关汉白一眼,说道:“嗯,说的不错,伐菁有宁泽一个。”

    下面坐着的宁泽早已乐开了花,他连忙叩首谢恩,然后举荐道:“末将以为,菁国的朵兰三卫,全是草原骑兵,对付他们,还需关靖军。另外,攻城战,肖青将军的荆砺军也是勇猛非凡。”

    曌帝盯着他的眼睛,叹了口气:“行,谁还想举荐人选,赶紧说。”

    “牛鸿哲。”曌帝看着下面的两列将军,微微皱了皱眉。

    “臣在。”牛鸿哲听到自己的名字,微微一震,赶紧出列。

    曌帝轻声问道:“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牛鸿哲沉默了少许,马上便醒了过来,微笑应道:“臣以为,伐菁此列,当有贤王。”

    曌帝心中暗喜,唇角露出一丝极难察觉的微笑。他用手指敲敲龙椅扶手,挥手让牛鸿哲退回去:“朕,本不想让他去。”

    “贤王爷骁勇善战,圣上为何不想?”白元驹自然的接上话题。这几个老家伙在前朝时便是好友,彼此相互了解,唱起双簧来得心应手。

    曌帝略一挑眉:“他担不起大任,你若是让他带兵冲阵,没问题。可你若是让他排兵布阵,出谋划策,只能是放屁添风。”

    白元驹笑了起来,他捋捋胡子,欠身回道:“皇上,臣以为,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人刚生下来的时候也什么都不会,目下伐菁的大好时机,何不让贤王充做牙将,随军出战,好做学习。”

    这话外人听起来没问题,可听在众将耳里却好似放屁。

    什么都不会?学习?把贤王贬的就像小卒,可谁的知道,灭北燕是这位贤王和项王的共同功劳,甚至贤王还抢先项宇一步杀进北燕皇宫。这样的人,充做牙将在军中,真是埋没人才。

    可众将不知的是,这是曌帝刻意而为的事。二十岁灭北燕,这是何等的荣耀。周玉明想不狂都不行,所以曌帝把他塞进寺里,让他修身养性。

    他这刚刚收敛一点,若是伐菁再担当大任,很容易因为自傲而酿成大错。他若是以牙将的身份伐菁,倒是可以彻底打压下他心中残余的狂傲。

    曌帝点点头,表示准许。而恰在这时,汪白跳了出来。

    “末将以为,倘若使贤王做牙将,有些太大材小用了。不如让贤王做个副将,领京郊玄甲营的两千人,随军出战。”

    曌帝不待汪白再说话,微笑摆手。宣了旨意:“那就按你说的,他最高只能是副将了。诸位将军莫要再议。”

    表面上看曌帝没有主意,谁谏言都听,在贤王出征的事上是随便的态度。可事实上君权威严,曌帝对贤王的事极是上心。

    刚才出言的,一个是德高望重的白元驹,一个是外戚汪白。这两位都不是曌帝的外人,自然怎么提议都可以,况且汪白看似将贤王的职位提高了,可实则在曌帝的接受范围内,自然无事。

    但这话要是别人说出来,可能会被曌帝理解成“拉拢贤王,意于结党”。

    曌帝心情似乎好了些,他端起酒杯,微笑道:“诸位将军,满饮此杯。”

    两列的将军们立刻端着酒杯站起身来。

    宴过片刻,众将军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原因,不停地喝着酒。他们突然发现,在这位皇帝面前,似乎没有什么话题了,场面变得尴尬起来。

    “你们好好吃着,朕乏了。”曌帝在适宜的时机开口,离开的时辰被他拿捏的刚刚好。

    众将连忙叩拜,等曌帝离去以后,场子才逐渐热起来。

    率先开腔找话题的是肖青,曌帝在的时候他快被憋疯了,根本不敢开口。目下曌帝一走,他立刻活泛起来。

    “听说季将军得了匹好马,不知可否让诸位弟兄见见啊?”肖青微笑着,暖着场子。

    白元驹等几个老将军倒是不参与他们的谈话,只是几个人凑在一起对饮。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殿外缓步溜达的曌帝有些落寞,也有些高兴,他唇角微绽笑道:“宫里,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