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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苍茫雪老道得救,望群山查悟真人

    顺德十年,白藏十月二十六日

    玉明城,玉明县,皇宫

    辰初•万物舒伸•执徐

    今年的冬天实在是冷,一场大雪,从昨日下起,至今未停。皇宫中一些角落的雪已经可至小腿,而宫外的积雪,早已没膝。

    宫苑深处,遥见玉叶翩纷。宫墙应闻簌簌,密雪浩若飞花。

    整个玉明已经变得一片雪白、一片洁净,但雪花仍如柳絮、如棉花,从空中飘飘洒洒下来。

    “这么大的雪,你也要去啊?”华妃为曌帝披上大裘,有些奇怪,问道:“这个贤王嫔,就这么让你好奇?”

    曌帝打扮的很简单,却又不失威严。头顶金冠,贴里穿着厚玄袍,外罩一件黑貂大裘,将整个身子盖的严严实实。

    他抹抹头上的发丝,叹了口气:“她可不是什么贤王嫔,还没有名分呢。这次去,朕倒要看看,她到底有多伶俐,竟然让那个混不吝的老六牵肠挂肚、言听计从。”

    华妃拿他没办法,只好将大裘系的紧些,让他不要脱下。曌帝有些敷衍地点点头,看着殿外的雪。

    殿外的雪花越来越大,如同白色的墨,从左到右泼来,将朱红的柱子裹上一层冰雪。

    “起驾!”

    小太监清脆的喊声在椒房殿檐下响了起来,悉悉索索的,太监侍卫们打着颤从殿旁涌了出来,抬着天子舆驾,伺候曌帝上乘,往前殿走去。

    舆驾内密闭的极好,四面的厚帘使寒气无法穿入,即便外面下着没膝的大雪,但舆架内依旧保持着温热,漫天风雪根本无法偷入一片。

    曌帝在里面合着眼,两手正在发烫的手炉上来回摩挲,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就那么坐着,直到宫门。

    “皇上,换架吧。”

    舆架外传来萧川的声音。

    曌帝睁开了双眼,慢慢起身,走出舆架。他看着满天飞舞的雪花,嘴角慢慢勾起,露出一个笑容,然后转身坐进一旁的小轿。

    这是曌帝的意思,到坊间去,换为小轿——他不想太招摇。而随轿的太监缩减成一名,不带宣威军,只有十名带刀侍卫由萧川带领,随轿出宫。

    小轿被四名膀大腰圆的力士抬起,踏着厚如棉絮的雪地行进,发出嘎吱的踩雪声。轿内的曌帝将大裘裹的紧些,微微开口,哈出一口寒气。

    看来今年的冬天要比往年冷啊。曌帝想着,伸出指头撩起轿帘,看着四周的积雪。

    街道上格外寂静,只听见雪花簌簌不断往下落,偶尔咯吱一声响,那是树木的枯枝被积雪压断了。

    肆虐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凛冽的寒风一阵一阵地吹过。路上都是缩着脖子、急匆匆路过地的行人,空气中到处膨胀着寒冷和干燥。

    “还有多远?”曌帝将手探出轿子,任由雪花落在他手里,他似乎在享受这种感觉。

    大雪早已泼满了萧川的睫毛、肩膀、衣裳,几乎将他泼成一个雪人。他凑到轿前,回答道:“快了,还有两个路口。”

    曌帝看着眼前这个“雪人”,不禁笑了起来,他将手抽回,在手炉上缓缓抚摸着。

    远处,天空雾蒙蒙的,隐约着坊间的屋顶。它们的顶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白白的;高高低低的错落着,煞是好看。

    对陶语琴所住的外宅来说,外面的寒气并不能长驱直入。屋内燃着炭火,卯瑜正在床上睡着。

    陶语琴打起猩红毡帘,捧着一只手炉走进屋内。她刚刚去看院子里的水缸,冰已经冻实了,若是想要取水,还要砸冰。

    这自然是很费力的,但她也只好如此。

    她从桌上拿起一只小铜火箸儿,轻轻拨着手炉内的灰。恰在这时,屋外响起叩门声。

    “有没有人?”

    “来了!”陶语琴应了一声,将手炉盖儿依旧盖好,连忙走到屋外。她心中奇怪,这么大雪,谁会来?

    拔了门栓,打开门,却见外面立着个穿貂裘的大汉。陶语琴诧异道:“这位汉子,你找谁?”

    “我是龙骧将军,萧川。”萧川淡淡的看着陶语琴,又将目光转向院内:“皇上要见你。”

    “什么?”

    她正惊讶,一顶红缎小轿已停在门口,七八个挎刀的汉子闪出来,警惕地望着四周的雪地。萧川抱臂而立,默不作声地注视着整个过程。

    一名小太监持拂尘而出,清声诵道:“圣上驾到。”

    陶语琴愣了愣,然后飞快地跪地叩首,额头在雪地上砸出一个凹陷,她连忙道:“小女子不知圣上架临,万请恕罪!”

    “起来吧。”一句轻飘飘的话飘过,曌帝将大裘裹的紧些,毫不见外地走进屋内:“屋内说话。”

    陶语琴连忙站起身,却又有些不敢动。萧川眯起眼,迈开步子,走向屋子门口,陶语琴便也低着头跟上去。

    在她身后,大门吱咯吱咯地被重新关闭。里面到底发生什么事,外人无从得知。

    萧川并没有进去,而是慢慢在栈仓门口坐下,背靠廊柱,从腰间摸出一颗玉佩,在手里把玩。

    曌帝坐在炕上,两手藏在大裘里摸着手炉,大裘上的毛尖上稍带了些雪,进屋之后很快化成水,滚珠似的从大裘上滑落。

    他揣着手,目光在屋子里来回扫荡。

    在他身旁不远处,陶语琴低着头站在一旁,根本不敢出言。忐忑的同时,脑中在飞快地思考曌帝前来的用意。

    屋子里寂静了半晌,曌帝先开口了:

    “怎么,连口水都不给朕喝吗?”

    曌帝的声音低沉缓慢,就像闲叙一般。他的目光定在卯瑜身上,望着他,曌帝的目光中倒是多了些温柔。尽管稍纵即逝,但还是让陶语琴捕捉到了。

    陶语琴连忙去外屋倒了杯茶,轻轻放到曌帝身前,然后极快的退到一旁。她对曌帝很敬畏,但更多的是害怕。

    曌帝的手指叩在炕桌上,发出咚咚的闷音,令陶语琴一阵心悸。

    “献马的事,是你让老六干的?”

    过了许久,曌帝提出这么个问题。

    “不是不是。”陶语琴连忙矢口否认,她道:“王爷是个有主意的人,我人微言轻的,自然做不得他主,献马的事,是王爷自己想的。”

    曌帝微微点头,然后突然失笑,他对陶语琴边点头边道:“你确实是个聪明人,怪不得老六喜欢——可你不该骗朕。”

    陶语琴慌忙跪地,叩首道:“民女罪该万死!万请圣上恕罪!”

    “起来吧,朕,不治你的罪。”曌帝没有看陶语琴,他将掌中的手炉放在炕桌上,微微皱眉:“没有使唤丫头吗?”

    曌帝抿着大裘,微微低首,像是在垂询一位臣子。

    陶语琴慢慢站起身,低着头回道:“回皇上话。王爷是想要找几个仆从的,但我认为,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住,若是找人伺候,岂不是白白浪费银子?”

    “他还真是听你的话。”曌帝眯起龙目,用余光打量着陶语琴:“不过现在,你不是一个人了,还有孩子不是?”

    陶语琴将头低的更低,她实在不太明白曌帝此次前来的用意。但听到“还有孩子不是”这句话,陶语琴的脸色变了变。

    她霎时想到了一种可能,可这是绝不能宣之于口的——难不成曌帝是来带走卯瑜的?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双手猛然攥紧了衣角。

    决不能让他带走卯瑜,哪怕他是皇上。

    曌帝望着卯瑜,目光平淡,但又有带着些慈祥。他淡淡道:“朕准备把你们接进宫去,也是要让老六给你个名分了。”

    说完这话,他蓦地站起身,迈动步子朝屋外走去。

    “谢皇上隆恩!”

    听着身后陶语琴的谢恩声,曌帝淡淡地露出一个无声的笑容。

    午正•阴阳交相•敦牂

    玉明郊外,琪山•玄甲营大帐

    北风凛冽,银灰色的云块在天空中奔腾驰骋,寒流滚滚,雪花几乎覆盖了整个琪山。

    赵虎臣坐在帐边,手里握着根树枝。

    树枝上插着半熟的羊肉,白色的热气冉冉升起,琥珀色的油脂顺着树枝滚滚滴落在篝火之中,发出悦耳的嗞嗞声。

    每滴落一滴油脂,火红的篝火堆中就会腾出一丛淡黄色的火苗,接着那香煞人的肉香就会瞬间在空中爆裂四散,引得人口水直流。

    吴嗣坐在他的对面,手里拿着一把木签子,上面都是精心切好的三层肉片,上面撒了椒盐,只待烤了。而他此刻正全神贯注地将从帐内翻出来的盐巴细细撒在羊肉上。

    火苗因为风雪而微微摇晃,他脸上的刀疤也在火光中微微闪现。

    与闷热的夏日不同,冬日的寒风是真真实实地扎进血肉的,呼啸的疾风狂躁地卷着冰冷而来,冬天这个季节,如一把叛逆的利剑,透支着少的可怜的温暖,使放荡不羁的寒冷汹涌而来。

    一旁开阔的雪地中,周玉明手持一杆长枪,独自在雪中挽着枪花,而赵虎臣与吴嗣则是专心烤肉,只是时不时瞄他一眼。

    枪头上系的白缨随着搅动而飘,转着圈刺向空中。一杆长枪在周玉明手中恰似游龙,轻灵迅猛、神出鬼没。

    枪尖闪着寒芒刺去,穿破数片雪花。长枪刺出之际,竟然挽出数个枪花儿。他的枪法实在精妙,出招轻巧伶俐,毫不拖泥带水。下扎枪,倒手扎枪,蛟龙出海,拨草寻蛇……伸手就来,但见寒星点点,银光皪皪,无比迅猛。

    他的招数中加上了棍法,灵巧且刚强,横扫直刺,甚至在玉龙盖顶这类招式中,还透着三四分用刀的影子。

    “好!”赵虎臣和吴嗣喝起彩来。

    “还他妈吃呢,叫好!”吴嗣一巴掌拍在身旁吃的正欢的小校脑袋上,这个家伙正叼着一块兔肉,一下便被拍了出来。旁边的几个士兵见了,立即发出一阵爆笑。

    “彩!彩!”小校拍了阵巴掌,又开始啃起兔肉。

    周玉明回到帐内,向着火烤手,对着赵虎臣吩咐道:“这样不行啊,太冷了。你一会儿带些人跟去城里卖番椒或者茱萸,另外,酒也要些,让他们暖暖身子。保暖祛寒就靠番椒和茱萸了。”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了眼案上放的银盅儿,那里面放的是满满的炸番椒。回想起那香辣的味道,周玉明不禁咂咂舌。

    吴嗣递过一串有些焦了的三层肉,又往火堆里放了两根树枝,感慨道:“这雪,真大啊。”

    “是啊。”

    琪山早已被厚厚的白雪所覆盖,轻柔、松软、洁白无瑕,放眼望去,茫茫大地,银装素裹,北风吹来,万树银花,洁白的雪浪此起彼伏。冰雪包裹的枝条仿佛玉树银花,千姿百态。

    “王爷,拿了个老道来。”一名什长走到帐前。他该当今日巡山,此刻正是交接时刻。

    两名士兵架着一个穿着道袍的老头坐过来,将他放在火堆旁。

    赵虎臣皱起蚕眉,有些恼火道:“不是,你们这什么毛病,老头还抓。”

    他有些生气,这些士兵乱抓人的毛病很不好,他不禁想起来北军“杀良冒功”的传言。

    “哪是我们抓的啊,他是又饿又冷,倒在山腰上了。若是不救,片刻就死。”什长哭丧着个脸解释道。

    周玉明用树枝杵杵老道士的胳膊,确认他还活着,然后对那个什长道:“好了,没你事了,下去吧。”

    “喏。”

    什长急匆匆的离开。

    周玉明收回目光,打量起眼前这个老道士。

    一身穿到起球的破烂道袍,一把未开锋的长剑,一根马尾拂尘。一双杏眼紧闭,三缕细细长髯,长相超凡脱俗,就如神仙一般。

    “弄些汤水给他喝,看看能不能救活了。”周玉明无聊地敲着树枝,将口中的肉咽下去。

    一旁的吴嗣放下羊肉,去对面的营帐里盛了碗羊汤,慢慢灌进老道士嘴里。等了有半炷香时刻,吴嗣见那老道还不回醒,便开口道:“浑身都冷了,怕是没救了。”

    “你摸摸,胸前还有一点热气没有?”周玉明从银盅儿里捏出段炸番椒。

    吴嗣回道:“浑身都冷了,就有一点儿热气,怎能回生?”

    “你扯住脚,等我来摆布他。”周玉明将银盅儿放下,走进帐内。

    吴嗣扯住那老道士的脚,周玉明走上去扶着头,把他拽直,推上脚,就如打坐一般使他盘膝坐定。周玉明将两手搓热,仵住他的七窍,按摩了一阵,等那道士胸口慢慢变热,周玉明这才收了手。

    赵虎臣在火堆旁递过一只兔腿,吴嗣连忙伸手接过,走到火堆旁吃着。周玉明靠在旁边的帐竿上,端着银盅儿,慢慢吃着炸番椒。

    那名道士本来是又冷又饿,再加上旅途劳累,一下子昏倒在山腰上,好在让巡山的士兵捡了回来。烤了火,喝了羊汤,回过气来,又有周玉明按摸揉擦。须臾间,气透三关,转明堂,冲开孔窍,不禁哎一声,转醒过来。

    “呦,醒了?”周玉明咧开嘴笑道:“命大啊。”

    道士睁开了眼睛,看着帐顶的白色粗布,可以看到上面已经有了很多积雪。

    “这是哪儿?”老道开口问道。

    吴嗣走到他面前,望着他苍白的脸,笑道:“玉明郊外的琪山,这是军营。”

    “啊……”老道士勉强地点了点头,再没开口。

    周玉明嚼着炸番椒,在感受番椒香辣味的同时,开口吩咐赵虎臣:“去给他再盛碗羊汤来,里面再放段番椒。”

    他转头看向老道士,脸上露出担忧的神情,老道的面色不好,没准还会昏过去。这个时候,必须尽快让他的身子热乎起来。

    羊汤很快被赵虎臣端来,汤盛在一个土褐色的粗陶碗里,飘着油的汤里有几块碎羊肉,里面还半沉半浮着一颗干番椒。

    老道士接过赵虎臣端来的羊汤,急不可耐的捧起碗喝着。

    汤很好喝,盐虽然放的有些多了,但羊肉的鲜味还保留着,又有一丝辣味做陪衬。一碗汤落肚,老道的脸上终于不再苍白。

    周玉明端着银盅儿走到老道身旁,望着那张保持着沉默的老脸,他咧嘴笑了起来:“老道,你喝了我两碗汤,又烤了火,我还给你按摩了番。我也算你的救命恩人了,你说句话,叫什么名?”

    说到这里,周玉明注意到老道的手指猛然抖了一下。这个问题似乎很让老道为难。

    “真冷呵。”吴嗣搓搓手,回到火堆前。

    老道还是保持沉默。

    就在周玉明几乎失去耐心,将要离开的时候,老道突然开口了:“贫道俗名冷辅明,字玉振。”

    周玉明挑挑眉,他能听出来,这很有可能是个假名字。他没有拆穿老道,而是继续抛出问题:“敢问贵庚?”

    “五十有四。”

    周玉明“哦”了声,回到火堆前向火。冷辅明则是继续保持着沉默。

    “怎么?要到玉明去?”周玉明没有看老道士,而是从赵虎臣手中接过一串三层肉。

    冷辅明点点头,回答道:“是,想要到玉明找找有没有能栖身的道观。”

    “那你可来错地方了。”周玉明望着火堆上腾跃的细细火苗,道:“玉明城的道观,上规模的便有十几座,道士超过千人,人满为患,恐怕没有你的位置。”

    冷辅明发出一声长长叹息:“这样啊。”

    他说完便闭上了嘴,眯起眼睛,显然不愿在这个话题上过多停留。

    周玉明十指交叠,对冷辅明的沉默没什么反应。都是说一藏十的性子,谁也没打算分享自己的人生,谈话的气氛就这么烟消云散了。帐内一时陷入难堪的安静。

    赵虎臣敏锐的嗅到了浓浓的尴尬味道。他又盛了碗羊汤,拿着一只兔腿送到冷辅明勉强。老道还是需要再吃些东西,恢复一下他现在糟糕的身体状况。

    有了食物解围,场面上总算没那么尴尬了。

    冷辅明细细嚼着兔肉,突然开口打听周玉明:“那位小哥儿,是此处伍长?”

    赵虎臣笑着摇摇头,回答道:“不,他是六皇子,贤王周玉明,不过是暂带本军。”

    冷辅明点点头,一边嚼着兔腿肉,就着温热的羊汤下肚,一边朝外面看去。

    军帐的所在地势不算低,从这里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远处被白雪覆盖的山林。天幕下的银峰雪色莹蓝,就好似冰川一样,衬的天极蓝。

    周玉明把身子斜靠在帐竿上,大剌剌地伸直双腿,望着不断飘落的雪花,拿起身旁放的青云剑。

    冷辅明从军帐里慢慢踱出来,对着三人深鞠一躬:“多谢诸位救命之恩,贫道就不叨扰了。”

    吴嗣拨弄着火堆没有答话。周玉明擦拭着长剑,头也没抬。倒是赵虎臣开口劝阻:“老道,你才刚醒,身体虚弱,不如等雪停了再走。若是再睡在雪地里,可没人救了。”

    “不必不必。贫道要翻过此山,这是贫道的命劫,到山顶,便权当观景了。”冷辅明的脸上带了丝笑意。

    周玉明将长剑收回鞘内,抬起头,盯着冷辅明花白的长须:“我送你。”

    “不敢劳烦王爷大驾。”冷辅明连忙婉拒。

    “不劳烦。”周玉明杵着剑站起身,微笑道:“我也要上山顶看看雪景,你我正好做伴。”

    冷辅明情知推脱不过去,只好点头道谢。他勉强笑着,但脸颊肌肉却有那么一瞬间的抽动,暴露出他确实很别扭。

    他转过身,悄无声息地向山上走去。

    周玉明眯着眼,将青云剑悬在腰间,跟上冷辅明的步伐。

    老道似乎身体很硬朗,刚醒过来没多久,居然还能健步如飞。这让跟着他的周玉明颇为惊讶,毕竟,这种脚程快的老头可少的很,更何况两人走的还是山路。

    山路崎岖,道士的拂尘随着步伐晃动,让跟在身后的周玉明一阵眼晕。

    “道长可会算卦?”周玉明左手搭着剑柄,食指不断叩击着。

    “会。”

    “那可否为我算上一卦?”周玉明挑起眉梢,来了兴趣。

    冷辅明转过身来,望着周玉明:“那劳烦王爷走几步,让我细观一番。”

    “好。”

    周玉明握着剑柄,在冷辅明跟前转了几圈。

    “王爷的相,我看不准。”

    冷辅明解释道:“王爷头发粗,个性强烈,脾气暴躁,有精力,做事痛快。走路不急不慢,四方步,必有高官之运。狂放不羁而不喧哗取闹,定为有用之才。”

    周玉明“嗯”了一声,眉头不期然地皱了起来,让他继续说。冷辅明笑笑,问道:“可否让贫道看看手相?”

    周玉明毫不犹豫的伸出左手。

    冷辅明接过看了片刻,开口道:“王爷掌中虽有老茧,但仍不减柔软、细腻、光滑,必是有福之人,最次者也是不愁吃喝之人。手宽大,有同情心,喜助人。明堂有痣,叫富贵痣,必吉祥如意……”

    没等他说完,周玉明突然抽回手,望着冷辅明讥讽道:“我看你也是个江湖骗子,说的尽是你见过之事,讲的全是让人心快之言,全无半点真诚!”

    谎言听的多了,周玉明早有了判断,冷辅明的一番奉承话并不会妨碍他的判断,他没有高兴,反而是多了几分火气。

    周玉明一席话说完,冷辅明这才发觉,这家伙的眼光实在太过毒辣,可不会那么好骗。

    既然如此,他倒不如说真话。

    冷辅明微咳一声,抚掌道:“王爷精明神算,果然识破了贫道的奉承,那贫道就直说了。”

    “说。”

    冷辅明微笑道:“贫道不敢说远的,单说明年——王爷明年在北,将有大祸。”

    周玉明的眼皮猛然一跳,紧接着他狐疑地反问:“什么大祸?”

    “损军折将。”冷辅明惋惜的摇头。

    周玉明微微颔首,似乎在思索什么。

    冷辅明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却见眼前寒光一闪,周玉明突然拔出青云剑,大喝道:“我砍了你这个江湖骗子!”

    “王爷这些年过的太顺,注定要有一场败!若此次小败不败,恐为酿成覆军杀将之大败!”冷辅明后退的同时,连忙急声解释。

    他的语速很快,因为再晚些,剑锋就即将要刺入他的心窝。

    万幸,他说完后,剑锋便停住了。

    冷辅明松了口气,继续解释道:“王爷不觉得这些年过的实在太顺了吗?人若是运气太好,寿命不会长的。”

    周玉明眯着凤眼,轻轻放下剑:“依你之见,如何避免?”

    “避免什么?”

    “兵败。”周玉明收剑入鞘。

    冷辅明笑着摇摇头:“贫道刚才已经说了,此次小败若不败,很有可能酿成大败。世间万事皆有定数,就像贫道昏在此山,道法自然,世人要顺应自然……”

    雪花粘在他的长髯上,随着他说话而抖动。他见周玉明沉默不语,又换了副和蔼口气:“王爷。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你要学会遵循自然之法。”

    冷辅明一口气说这么多,可称得上是推心置腹,可周玉明却不为所动:“你是不是在蒙骗我?”他看了眼远处的山顶,那里的雪很厚。

    冷辅明道:“王爷若是不信,贫道也没有办法。”

    “我知道,你不是道士。冷辅明这个名字,也是你编的吧。”

    他转头望向身旁的老道士,老道微笑不语,三缕花白的长髯在寒风中飘动。

    拆穿老道的谎言,周玉明得意的摇摇头,朝山顶上走去:“你不回答没关系,你我只是萍水相逢,在山顶看看雪,我也就回去了。”

    周玉明大剌剌地走上山顶,看看远处重峦叠嶂的群山,回头将好奇的目光投向那位须发斑白的老者。

    白雪已经裹住冷辅明略显衰老的身子,腰间别的拂尘与长剑的剑穗在风中飘摇。

    冷辅明注意到了周玉明的无礼视线,但他并未开口责难,只是垂着眉毛闭目养神。

    “你不上来看看?”周玉明从怀里摸出一颗五香丸,轻轻放到嘴里。

    未末•日眣•协洽

    玉明郊外,琪山山顶

    冷辅明卖着四方步走上山顶,和周玉明站在一起,望向远处的群山。

    远处的山峦连绵起伏,犹如大海掀动的波澜,呈现出密匝匝的波峰、浪谷。山峰重重叠叠,加之那一层皑皑白雪,恰似大海被狂风卷起的滔天雪浪,蜿蜒起伏,一望无际。

    远处的那一座座山,一片片林,都被雪裹着,在巍峨之中显出清秀,在峻峭之中更见超逸。

    “如此江山,岂不让人留恋?”冷辅明的声音很低沉,带着他独有的忧伤。

    大片的雪花在空中飞舞,慢慢落在两人的头上、肩上,两人如果不移动,很快就会变成雪人。

    “光阴如快马加鞭,时光如落花流水。”周玉明拍拍冷辅明的肩膀。他这话没问题,但若是对冷辅明说,便是带着一丝戏谑了。

    冷辅明有些头疼,周玉明这家伙,说起话来总带着点嘲讽的味道。

    “圣人云:'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王爷,你终有一日也会像我今日一般。”冷辅明望着远处的山峦,眼中透着些不加掩饰的快意。

    周玉明一阵冷笑,这个老头还真是有仇必报。

    冷辅明眯起双眼,不动声色地盯着他。

    “那圣人还说:'小信成则大信立。'。这你怎么没有遵守呢?”

    冷辅明捋着胡须的手骤然一顿,他没料到周玉明又回到了这件事上,但好在后者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做过多停留。

    “天意会改变,天象也会不准。圣人的话是漂亮,但真要全信了,会害死人的。做事,就要不拘一格。就如同作战一样,将帅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赢!”

    周玉明的语调悠长,仿佛带着丝丝哀伤。

    冷辅明一愣,目光定定望着远处的群山:“天下,竟然有你这样的人……”

    “这话什么意思?”

    冷辅明收回目光,看向周玉明:“王爷,我送你顶白帽子你要不要?”

    周玉明一听这话,脸色立刻变得苍白,吓的魂儿都飞了——王字加白,乃是皇。

    冷辅明敏锐地捕捉到了周玉明的神色变化,趁机说道:“王爷聪慧过人,只需稍加辅佐……”

    周玉明急匆匆拔出剑,抬手便刺。不料冷辅明虽老,但反应却是极快,寒光闪处,他拔剑拨开周玉明刺来的剑锋。

    “混帐!”周玉明凶狠地怒骂道:“我救了你个老混蛋,你倒想害我!”话未说完,又是一剑劈去。

    冷辅明一面躲闪,一面大叫道:“王爷若是不喜,贫道收回便是了!”

    “王八蛋!你还想收回!?”眼见冷辅明躲在一棵松树后,周玉明又是一剑砍去:“杀了你个混帐!”

    看着周玉明不依不饶的样子,冷辅明心中反而很欣慰,他突然从松树后闪出:“我没看错你,你真是可塑之才。”

    “嗯?”

    周玉明仍旧怒气不减,剑锋直指冷辅明的心窝。

    “王爷没有篡位的心思,这很好。”冷辅明捋捋长髯,笑道:“王爷有大将之风,但无大将之才。行事坚决,但菩萨心肠,心不够狠,手不够硬——需人辅作。”

    周玉明却没有动怒,反而长叹一口气:“不错,我确实优柔寡断,手不够硬。”

    “王爷只知逞个人之勇,而不能奋起三军之威。虽熟读兵法,但不能灵活运转。”冷辅明字字诛心道:“问题太多啦。”

    周玉明眯着眼,嗓音变得深沉:“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冷辅明笑了笑,昂首道:“除我以外,无人能辅。”

    “你有什么本事,感如此夸口?”周玉明眼中带了些不屑。

    周玉明很不高兴,他承认,眼前这个老道虽然有些才华,但是他的自大以及出言不逊让周玉明不舒服。

    尤其是那句“我送你顶白帽子你要不要?”

    冷辅明抬起手捋着长髯,思索片刻道:“王爷善战,那就说兵法。倘若与菁战,让王爷首战朵兰三卫,王爷打算以步兵对骑兵?”

    骑兵与步兵对战的时候,步兵是要害之处是方阵队形,只要打乱了队形,步兵就会崩溃。一般情况下,骑兵都能做到这一点,他能够反复穿插于战争之中,打乱步兵阵型,这样就可以使得整个步兵的队伍大乱,自然也就崩溃了。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骑兵不仅能够带来极强的机动性,更是带来了非常可观的冲击力和杀伤力。

    骑兵以高速度的冲撞过来,完全可以让一连串的士兵被撞飞。而且在骑兵速度的加持下,在马上用长枪或马槊能够非常轻易地穿透士兵的盔甲。

    而朵三三卫,完全是草原骑兵,战法要比中原骑兵种类多的多,往往出其不意,十分难缠。

    “令士兵成阵,不可松散。敌击时,放箭射之。而当敌将我围困之时,我放弃继续移动,所有人以盾与枪、槊进行配合,组一方阵。以此御敌。”周玉明不假思索道。

    冷辅明笑着摇头:“王爷这是御敌之法,贫道要的是破敌之法。”

    “你有何策?”周玉明反问道。

    “敌攻时,我方以弓箭手齐射,先射杀一批骑兵,鼓舞己方士气。第一排士兵手持重盾结成盾墙,由二三排士兵簇拥第一排士兵以阻挡敌首次冲锋。同时第二排的的士兵会将长矛突于盾前,做加强防御。”

    “又或,在军中配长斧、长刀,专砍马腿,马一倒地,骑兵阵型不攻自破。再或,于军中配床弩,连人带马皆可射穿。”

    冷辅明的脸上透着些得意,颌下的长髯在风中来回飘摇。

    周玉明的脸色慢慢变得凝重起来。这些战法并不算什么秘密,关键是一个老道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难不成他上过战场?说不定,还是个什么官。冷辅明所说出的这几种战法,更让他的身份扑朔迷离。

    这下,周玉明可一点也不敢小觑这个老道。

    冷辅明见周玉明的脸色不好看,便开口询问道:“怎么,王爷没听过这几种战法?”

    周玉明轻轻摇了摇头,转脸看向冷辅明,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冷辅明哈哈大笑起来,他笑了好一阵,才转头问周玉明:“敢问王爷,我是什么人重要吗?只要王爷知道,我对王爷有用就行了。”

    周玉明不喜欢冷辅明,但他必须得承认,冷辅明这个老道士,足智多谋且见多识广,懂的东西很多。让冷辅明在自己身旁出主意,确实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你对我有什么用?”周玉明的语气不太好。

    冷辅明眯着眼:“行军打仗、排兵布阵、明暗朝争,我全能教你。”

    周玉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远方,天际屹立着皑皑的群山高峰,在阳光下十分耀眼。

    周玉明扯下腰间的双鱼玉佩,扔给冷辅明:

    “拿着玉佩,到玉明城西寻淮安茶肆,找一个叫方子信的人。就说你是贤王第二位幕僚,报名号后,他会安置你的。”

    冷辅明的手指灵巧地滑过玉佩上雕刻的鱼鳞,像僧人搓动念珠一样。玉面光滑无比,已经不知被摩挲过多少回了:“谢王爷。”

    周玉明没有说话,而是继续望着远处的山峦。

    “敢问王爷,这月俸是几两银子?”冷辅明将玉佩收进袖子里。

    周玉明似乎很不耐烦,他急躁地吐出口中的五香丸,回答道:“月俸五两。”

    “少了。”

    “那七两。”周玉明咬着后槽牙,似乎很生气:“这可是正八品的月俸了。”

    冷辅明眯起眼,伸出两根手指,笑道:“老夫要拿从四品的月俸。不是正官儿,也要拿银子啊。”

    周玉明眉头一皱,有些肉疼。从四品的月俸,那可是二十两啊。此刻他倒是后悔要这个老道当幕僚了,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那好,就二十两。再啰嗦,一两也没有了。”

    冷辅明笑了起来,躬身行礼道:“谢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