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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吃绝户

    连续多日的暴风雨驱走了夏日的炎热,也收割走了余明的性命。

    没有葬礼,也没有墓碑,更没有墓志铭,余明的一生,活成了大海的样子。这让大半辈子在大海上讨生活的秦城极为难受。每每想到余生随手抛出去的骨灰,他便心头一颤,背心发凉。

    从不喝酒买醉的他,破天荒地破了戒。

    秦城的妻子艾青,这个海边渔夫家长大的女人。或许是卖鱼的日子长了,浑身带着一股子若有若无的鱼腥味道。就连那张苍白的脸,也醒目地长着几颗拔不掉的鱼鳅子。

    以往她极为憎恨烂酒鬼,因为她那暴脾气的父亲,每每喝酒之后,少不了打上她和母亲一顿。父亲醉死之后,母亲守寡,她才活出了个样子。

    当初看上秦城这个木木呆呆的渔夫,也是因为他不喝酒不打牌不打人,是个老实本分的人。

    可结婚之后,才知道这个老实本分的男人,却又有个不老实、不安分、喜欢倒腾的拜把子兄弟余明。

    这个因动乱而辍学来到桂花巷子的高中生,是桂花巷里少见的白面书生。

    在她年轻的时候,巷子里未出阁的姑娘,哪一个没有惦记过这个说话温文尔雅,喜欢挥动着手势的男人。唯有她冷眼旁观,不为所动。甚至于与他擦肩而过,都唯恐躲之不及。她不是不想,而是不敢。这样的男人哪里是她能够觊觎的。

    这样的男人,注定不会一辈子躲在这座狭窄的巷子里,他的眼睛里装着外面的天空。

    如今这男人,却像条漏网的鱼,跳进了大海。

    她的眼角上远没有秦城的这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悲伤,而是充满了恨意,怒其不争。

    她看错了他。

    她麻利地将丈夫糟践后的残羹收拾干净,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瞅了一眼横躺在破旧沙发上的丈夫,见他脸色潮红,嘴角哆嗦,眼眶里仍旧泪光在打转。本想张嘴骂上几句,可话到嘴边,终究是于心不忍。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给他倒了一杯浓茶,端到他的面前,放在黄杨木做出的老旧茶几上,跟着挨着他的身边坐了下来,轻声问道,好点没有?

    秦城的脑瓜子疼得厉害。这种酒精勾兑出来的散装白酒,比喝毒药还要命。

    他轻微地摇了摇头,本不想说话。可一想起,那孩子在雨中的样子,他浑身又不寒而栗。

    “他怎么就不哭呢?”

    冷不丁听到秦城重重叹息道。

    跟着他又低声喃喃道,哪怕哭上一场也好啊。

    艾青端起茶几上的茶水,递给他道,那孩子,从小就没见他掉过眼泪。浑身上下冷得像块冰。他即便是想哭,也不会当着我们的面哭。

    “是啊,自从他母亲去世之后,他变了一个人。”

    艾青当即皱起了眉头,苦笑地摇了摇头道,那个女人就是个祸害。要是没有她,秦城又怎么被逼得去死。

    秦城顿时抬起头来,一脸不甘心道,造孽啊!

    艾青当即啐了他一口道,当年你不是劝他,资本家的大小姐娶不得。可他听了吗?他不听啊!

    秦城再次唏嘘了口气道,那种牛鬼蛇神的时候,谁能分得清对错呢。不怪她。她那种成分能够保住命都算不错了。况且,她还撑起了那个家。

    艾青见秦城放下了茶杯,又连忙劝道,多喝两口。你啊,没这喝酒的本事,偏偏要给自己找罪受何必呢。人都没了,还伤心过啥。

    秦城没好气地将手中的茶杯猛地一放,瞪大了眼睛呵斥道,你懂啥。他是我过命的兄弟。当年没有他,哪有我的命在。做人不能忘本。

    这些年,艾青受够了他这种狗熊脾气。每每提及那该死的男人,他都这般不可理喻。

    “怎么就忘本了,这些年他家里里外外,咱家操心还少吗。当年没吃的,你把老娘的奶水钱都偷偷地给了他家。婆娘死了,是你埋的。如今他死了,也是你葬的,还想怎样?够意思了吧。”

    艾青的斤斤计较,秦城不敢反驳。这些年,他早就看透了她。她生来便是个刀子嘴豆腐心。

    “他们倒是死得个干净,可那孩子怎么办?”提及那孩子,艾青的心里不由地一阵心痛。那孩子是她看着他长大的,小时候还吃过她的奶。虽然不是从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可那夜她看见那孩子的样子,心里便很难受。

    他才多大啊,十二岁啊!往后这没爹没妈的日子,该怎么办?怎么活啊!

    秦城连忙趁着酒性,试着问道,要不,咱们把他领养过来?

    艾青顿时打了激灵,他这话如同一根棒槌,一棒子砸在她的脑袋瓜子上嗡嗡作响。她腾起站起身来,极为恼怒地走向门边。可还未等到走出房门,又猛地站住,恨声道,老娘知道你从来就想要个男娃。老娘肚皮不争气,对不住你。你若想要,你便自己去养!

    秦城顿时一脸的瞠目结舌,他万万没料到她的反应这么强烈和敏感,但又万万没有料到,她答应得如此痛快。

    哐当几声,屋外院子里片刻间,响起了女儿秦凤,急不可耐的喊声,爸,妈,不好了!出大事了!

    艾青顿时脸色一变,狠狠地朝着尴尬的秦城瞪了一眼。两口子连忙收拾心情,赶紧冲到门边,急切地问道,出什么事情了?

    扎着一头马尾,穿着一身的确良白裙子,个子瘦小的秦凤,整个人极为着急,压着哭嗓子,上气不接下气拉着艾青的手,着急慌神地说道,妈,赶紧跟我走。

    “去哪?”

    “余明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全都来,他们要把余明抢回农村去!余明不走,他们正跟居委会任大娘闹呢!

    秦城听了她的话,顿时变了脸色,心里一片慌乱,跟着又气得破口大骂道,妈拉个巴子,这人才刚走,就来抢家产了,想吃绝户啊!

    艾青不由地打了激灵。这样的事情,这些年没少闹过,大都闹得不可开交,甚至还逼死了人。她见秦城一脸的怒火,顿时要冲出去,猛地一跺脚一转身,冲进厨房,明晃晃地举着一把杀鱼刀,又冲了出来。

    秦城吓了一大跳,连忙一把拉住她道,你干啥?

    艾青向来力气大,一把掀开秦城大骂道,你滚开,老娘要去杀人!

    秦城被她一把推倒在地上,连忙翻爬起来,转身一把抱起秦凤,连忙冲出门去,一边追一边冷汗淋漓地朝着她的背影大喊道,你吓唬吓唬人便行了,千万别下死手!

    艾青是桂花巷出了名的暴脾气。

    大老远,街坊邻居见她拿着把刀急匆匆地冲了过来,暗自松了一口气,“还好,艾青这婆娘来了!”

    “这恶人还需恶人磨!”

    “一群大老爷们欺负一个孩子,该有人来收拾他们!”

    旁人不知道艾青,他们却知道这娘们从来不是个善茬,更见不得欺软怕硬的。但凡哪个敢欺负她家的人,一准要吃尽苦头。这娘们嘴皮子,远没有她杀鱼的功夫厉害。可偏偏,这娘们敢动真格。

    慌乱的人群顿时让开一条路。

    见她冲了过去,居委会主任任大姐也不由地变了脸色。这群来历不明的人,将她和余明围成了一团,仍旧不可收敛地吵闹着要争夺余生家的家产,当即冷哼一声,抱着余生不吭声。

    “哪里来的狗杂碎,敢在老娘家闹事!”

    哐当一声,艾青故意冲过来朝着房门便是重重一脚,手中的杀鱼刀明晃晃地一刀砍在门板上,吓得满屋子里人顿时傻了眼。他们见过耍横的,却从未见过城里的女人也这般凶悍。

    “余生,跟老娘滚过来!老娘倒要看看哪个不开眼的东西,敢来我家抢东西!”

    任大姐见她杀气腾腾,一来便镇住了这群土包子,顿时松了一口气,连忙推了推余生。

    一脸狠劲的余生被她猛地一把拉在身后,她又才抽出杀鱼刀,怒气冲冲地对着带头的老头子恨声道,老东西,你从哪里冒出来的,敢来老娘家闹事!

    带头的这个老头子穿着一身破旧的蓝布衣服,手里拽着一杆旱烟袋,长着一张猴腮脸,见来者不善,顿时迷虚着眼睛,撇了一眼身旁的几个婆姨。

    这些婆姨顿时又来了精神,闹嚷道,你家的?你没搞错吧,这是我大哥的家!你算什么东西,我家是事情跟你何干!

    艾青笑了,笑得很冷,跟着一下子变得很狂。

    她故意用耍出了几个花刀,吓得那几个婆姨连连后退,这才恨声道,狗日的吃绝户!打的好主意!可你们这些狗东西打错了算盘!也不打听打听,这余明有房子吗?他一个穷酸,买得起房子不?你们问问这街坊邻居,这房子是谁的?

    街坊邻居这才回过神来,不由地大喜道,没错,这房子是秦家的!

    任大姐猛地一拍脑门子,她怎么把这茬给忘了,也连忙趁机说道,这房子是秦家的老房子,余明这些年都住在厂里,他爱人和余生是租老秦家的房子住的!

    这群人顿时一下子慌了神。

    “这不可能!我大哥进城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没有房子!”

    “大哥大嫂走了,我们余家还没死,你们别想占我家的便宜!”

    艾青见他们依旧不服气,跟着又转头朝着急匆匆赶来的秦城喊道,当家的,去把我们的地契拿来!

    不多一会,秦城将祖上传下来的地契拿了过来。艾青猛地一把将地契拍在桌子上,冷笑道,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了!

    没等那带头的一把抢过去,艾青又是一刀砍在桌子上,朝着任大姐笑道,任大姐你可是见证人,当年这地契还专门找你帮忙登记,没错吧!

    任大姐连连点头道,没错,这桂花巷的房屋登记都是经我手办的。

    那带头的老头子不死心道,房子是你们的,家里的东西,总是我们余家老大的吧!

    “你个老东西有病吧,你见过哪个租房子住的会给自己置办家具!”未等艾青再次发飙,秦城再也忍不住指着那老头子厉声骂道。

    几个婆姨在自家男人的怂恿下,仍旧不甘心道,他家多少存款该有点吧?

    街坊邻居见他们露出了马脚,顿时吵着闹着骂道,一群法盲,他家有存款也该是余生的。跟你们八杆子打得着吗?

    艾青的嘴里不饶人地讥讽道,你们不知道余明是怎么死的吗?他是跳海死的!死了还烧成了灰!想要存款拿存单来啊,去找银行要啊!你们一个个恬不知耻地杵在老娘家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老娘租房子给他还租错了!再说了,余明都快欠了五年的租金!来来,既然你们都是他家的亲戚,来咱们算算该给我家多少租金,这连本带息,是不是该给我结了!

    秦城咳了咳嗓子道,没错,一年的租金是120块,五年连本带息也该有700块了吧!拿来吧!只要你们把租金结算了,这里的东西你们想怎么搬就怎么搬。

    这群人顿时面面相觑,很快一脸的惊呼道,“700块,你们怎么不去抢!”

    带头的老头,显然是个精明的人。他见艾青和秦城一口咬死了这房子是他家的,顿时又来了主意道,既然老大走了,我们老余家也有义务替他把孩子养大。这孩子,我们带回去没问题吧?

    任大姐见他又盯上了余生,可她心里又忧心余生的生计问题,只得如实说道,“余生现在读初中了,这得他同意才行!我们说了都不算。”

    转头她又朝着余生问道,余生,你愿意跟他们回农村去吗?

    艾青连忙重重地拍了拍余生的肩膀,轻声道,别怕,我们都在!

    余生打了个激灵,慢慢从她身后走了出来,见秦城和周围的邻居也在朝着他不断的摇头,又见秦凤满眼泪水,一脸舍不得的样子,都快哭出来了。

    他朝着任大姐低声道,我不认识他们,我哪里也不去。

    老者顿时脸色大变,片刻间慌了神。而他那些亲戚则慌不择路地连连朝他摇头。

    秦凤则突然从人群中冲了出去,一把抱住余生,恶狠狠道,你不准走!

    余生顿时哽咽道,我不走。

    跟着秦凤又转头朝着那群人咧嘴骂道,吃绝户,死媳妇!

    那群人没想到这小丫头嘴巴这般狠毒,顿时闹嚷着又骂了起来。艾青可不惯着他们,冲过去对那骂得最凶的肥婆便是一巴掌道,老娘的宝贝千金,也是你敢骂的!

    街坊邻居应声叫好道,打得好!该打!

    秦城见秦凤护着余生,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道,平素也没见你们来窜门,现在人死了,便想来吃绝户!告诉你们没门!这孩子你们想养,也没这个资格!我告诉你们,从小余生便是我老秦家的干儿子!

    艾青见那女人捂着脸,一脸的狠毒,可却不敢再吱声。

    “余生,走跟娘回家!”

    艾青见好就收,拉起余生和秦凤便往外走。

    秦城连忙四处赶人,“滚滚,这是我的家!再不滚,惹毛了我,大爷我让你们吃不着兜着走,你们一个个私闯民宅,让你们蹲大牢!”

    任大姐见他赶走了这群没心没肺的狗东西,不由地松了一口道,秦城,你和艾青真打算收养余生?

    “不然怎么办?难不成还真将他送去福利院,他还这么小!”

    任大姐欣然一笑,跟着又唏嘘道,这事我原本也是打的你的主意。你家跟他家从来就亲。这孩子也从小亲近艾青,就差把她当亲娘了。别家,还真没一个合适的。

    “余明,他?”

    任大姐见他支支吾吾,知道他想问啥,只得叹了一口道,余明这人向来爱惜羽毛。可偏偏有人给他泼脏水。当年的事情,他本就一直未过那道坎。如今再遇上这事,哎算了,人都走了,再说这些也无济于事。你也别给孩子说。人不能活在仇恨中。

    秦城脸色一凛,不由地拽紧了拳头。

    “往后你家便多了一张嘴,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我。我走了!”说罢,任大姐也招呼众人散去。待人走散之后,她又提醒道,记得去居委会开证明,去街道办理登记。

    秦城只得点了点头。

    待她走了之后,秦城重新走进屋子,看着屋子里余明一家的陈设,心中既暗自庆幸当年听了余明的话,没有草率地将屋子过户,又为余明感到一阵心酸。以他的能力,早该出人头地了。可这世道,太糟践人。

    他不甘心地打量着四周,叹息道,你倒是走得干干净净。可多少也该给孩子考量一番啊。哪怕留张遗书也好啊。你就这么信艾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