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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皆是命

    工赐牵着马与其在海边踱步,深吸了几口仍旧带着几分阳光味道的海风,对木兰道:

    “我带着伤兵回申邑,已经有一阵子了。你兄长的事…是我对不住你。”

    木兰同样深吸了口气,偏头望向海边道:“刚听到消息时,我确实既伤心,又无比怨恨你,为什么非要带换回我兄长上战场?

    特别是我那小侄子,我兄长甚至没办法看到他儿子抓周!每次听到小侄子的嚎哭声,我总会想起你强行带走我兄长那天,你信誓旦旦地跟我保证:一定会全须全脑地带他回来的!”

    工赐:“确实是我的过错,是我无能,失信于你了。你要打要骂,都可以趁现在发泄出来,我绝不还手。”

    木兰:“我刚在婆婆院子中见到你那刻,突然不怨恨你了。”

    工赐:“为何?”

    木兰:“婆婆的丈夫,她唯一的家人,同样留在了战场上,没能回来,但既然婆婆都能原谅你,还请你吃饭,我又为何不能?”

    工赐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道:背着渔网的老头身影。

    眼眶不自觉地湿润了,原本舒适的海风,吹在眼上顿觉难受无比,平复了好一阵子才道:

    “木兰,我想你应该是误会了,其实婆婆她,应该是得了老年健忘症,她不知道我是谁,也不记得她丈夫离世了,她还一直在等着她丈夫回来。”

    木兰:“是吗?可是我称呼你为大人时,婆婆并未觉得意外,只是惊讶我们认识,婆婆说话的调理也很清晰。”

    工赐:“应该不是装的吧,她都喊错你名字了。”

    木兰盯着工赐道:“你似乎…比我还想让我打骂你一顿。”

    工赐:“你痛失亲人,打骂发泄出来应该会好一些。我心中惭愧,受一顿打骂同样或许会好一些。”

    “幼稚!”木兰丢过一物道,“你似乎忘了一件事:几个月前,你为前邑宰举行送行晚会时,曾宴请了申邑所有人,席上,还让年长者随你们坐在前排。”

    工赐一愣,这脑子转不过弯的少女说自己幼稚?!

    工赐随手接过一看,正是他留在碗下的那枚玉佩。

    木兰继续道:“婆婆说:你接任申邑领主,换了邑宰班子以来,百姓们的生活确实得到了明显改善。三年免税,日子有了盼头,往年那样的大白米饭,只有逢年过节和农忙时才能吃的上。

    她区区一顿粗茶淡饭,值不得如此贵重之物。还对我说:我们的仇人是楚军,不是你。人们心里头都有杆秤,谁好谁坏,百姓们最清楚。”

    工赐听得心头一阵悸动,只觉百转千回:“所以,婆婆是假失忆?故意叫错你名字的?”

    木兰:“我也不清楚,毕竟婆婆的年龄摆在这了,或许时好时坏吧?人生在世,又何必太清醒呢?”

    工赐忽然直勾勾盯着木兰道:“这才几个月不见,我发现你变了很多。”

    木兰:“有吗?或许都是被逼出来的吧!家父家母得知家兄牺牲的消息后,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消沉了不少。家嫂日夜以泪洗面,侄儿正值啼哭闹腾的年纪,我只能尽量地多分担一些了。”

    工赐:“…辛苦你了。”

    木兰:“还好吧,幸好还有个小侄儿在,现在一家人都围着他打转,最近这几日,已经好了许多了。”

    工赐:“虽然失去亲人的痛苦是无法用事物来衡量的,但事已至此,我应该做些什么,才能弥补你们?”

    木兰:“这你可就问错人了,我可不能帮你做决定,但我认为:你应该信任你自己。”

    工赐:“…谢谢你的认可。”

    二人说着,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小儿啼哭声,这大嗓门,听着就中气十足。

    工赐望着前方的宅院,几间屋子顿时被点亮,传来大人们询问与哄小孩的声音。

    木兰笑道:“前面便是我家了,要来坐坐吗?”

    工赐再看了看那热闹的场景,摇了摇头:“天色已经不早了,我还要赶回城去。”

    木兰:“这么晚了还要赶路回去?我家还空着几间屋子,不如将就一晚,总比军中漏风的帐篷强。放心吧,我父母虽然伤心,但都没有怪你的意思。”

    工赐:“你家难得有了好转的氛围,我去不合适。况且我明日还有事要忙。”

    木兰:“那就好吧,今天日头好,晒了一整天。南方不比北方,海边更是气候无常,既然要回城去,便早点出发吧,路上注意安全。”

    工赐将手上那块玉佩递上道:“好,这块玉佩没有你们想得那么贵重,我们也算是久别重逢,便送你当个纪念吧,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来寻我便是。”

    木兰:“好,那你快回去吧。”

    工赐不再停留,骑上马,借着微弱的月光往城镇赶路。

    工赐骑马奔了一会儿,回头望了眼越来越遥远的几点灯火,和越发模糊的那道身影。

    申邑百姓日子才刚改善了一些。

    那木鱼更是新娶了媳妇,有了儿子。

    生活才刚刚开始变好,那木鱼便被自己拉上了战场,还好死不死地随军执行诱饵任务,碰上了惨烈大战。

    工赐心中愧疚不假,但当时的情况,他尚且自身难保,真是无力去管太多人啊!

    那混乱的大战中,能寻到兵长与吴颜吴启这帮抱团的人,便已是万幸了。

    而与他汇合后的这群人其实才是最惨烈的,千把人去冲数万败军!

    他们完全低估了人在逃生求存时的力量。

    当时正面迎向他们的人,被人群裹挟着,想改方向都换不了,若是不继续跑,只能是被后方人群践踏致死。

    只能是裹挟着与他们相撞。

    与其说是一场战斗,不如说是一场事故。

    箭雨针对的是楚军,绝大部分人,其实都是被撞、踏、压死的。

    只能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吧。

    原本多么幸福美满的一个小家庭呀。

    而留在战场上的,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很多。

    工赐忽然感到脸上一凉,是下雪子了。

    看来,他这个所谓领主面,在老天那边一点面子都没有。

    雪子大概也算是南方的特产吧。

    冬天下雨在南方不是什么新鲜事,更何况是海边。

    跟雨夹雪不同,雪子是介于雪和雨之间的,半化未化的雪,或者说是半结为结的雨。

    这一下雪子,天色突然变得漆黑,工赐叹息一声:“还真是不幸被木兰给说中了。”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即便是想回去,马儿也看不清路啊。

    工赐无奈,只能在路边找了棵稍微大点的树,暂且躲避。

    幸好有随身携带的那张熊皮,即便是双腿痊愈后,工赐还是习惯性地带在身边。

    既能保暖,又能防雨,实乃居家旅行必备之良物。

    此行孤身一人,可没带帐篷。

    到了树下,淋不到雪子,工赐也不知道马儿冷不冷,便先将熊皮批在马背,趁着地上很多树枝都还是干的,捡了一小堆。

    燃起一小堆篝火后,寒气顿散,若不是乌云遮住了月光,四下一片漆黑,这些雪子倒是不妨碍赶路。

    工赐也只能是静静等着了,实在不行,有这堆火在,就在树下凑合一晚也还行。

    四周一片静悄悄地,除了偶尔鸟兽的叫声外,就只有面前霹雳吧啦的篝火声。

    马儿鼻孔喷着热气,在舔舐地上的雪子。

    工赐看着也觉着渴了,打开水袋仰头一倒,喝了个寂寞,空空如也。

    之前没想到喝水时并不觉口渴,这一想到喝水了,水袋里又没水了,越发觉得嗓子干痒难耐。

    但总不能学着马儿去舔地上的雪子,野外的水,没个烧水工具也不敢喝。

    看着天色,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

    四周一片漆黑,马看不到,工赐却能勉强视物,于是便准备去四周转悠一番。

    这个世界确实是诡谲多变的,正如这天气一样。

    工赐才走出这片树林不过两刻种,雪子便转化为了漫天飘雪。

    “今年这雪来得未免早了些吧?现在才初冬呀!”

    工赐话音方落,雪花逐渐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冰冷雨水。

    “…”

    熊皮还盖在马上呢!

    工赐只身一人冒着雪子出来,结果头顶的几片雪花尚未开始消融,便被雨水冲散。

    雨逐渐越下越大了,旁边是一条小河,周围只有一片齐人高的芳草。

    工赐匆匆装好水袋,认准一粒火光,便展开身法,于雨中赶过去。

    随着靠近火光,工赐发现不对劲了,他之前点燃篝火的地方乃是一片树林,前方则是一片茂密的竹林。

    竹子根系发达,出现往往都是成片的,工赐印象中,先前自己那片树林中若是夹有小竹林,他肯定不会没发现!

    但身子已经几乎被淋透了,工赐管不了那么多,一头扎进了竹林,才发现原来是座两面漏风的破屋子,火光正是从中发出。

    有火光,就说明里面肯定有人,天气寒冷,衣服又被淋湿,工赐只能是一头扎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