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庄怀皇后 » 第一章 魂牵梦绕

第一章 魂牵梦绕

    靖康二年青州李宅

    初一的夜晚,无一丝月光落入这处宅第,平日里趁着夜色偷偷潜进屋内偷食的老鼠,此时已不见了踪影,仿佛消失了般。仅仅是初秋,宅内格外寒冷,院墙外打更人手里提着油纸灯笼,经过李宅时,一阵寒风萧然吹起,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唯一能带给一丝安全感的烛火被吹灭,他骇然的四处望去,心中闪过无数种可怕的猜想。突然,宅内一声刺耳的尖叫,终于打破了他的心理防线,他大嚷了一声,丢下灯笼,仓皇逃离。

    翌日,在无数人的围观下,青州知府年大人,宋大人以及李宅的未来姑爷路辰良踏入了这处院宅,彼时,李宅半月后即将出嫁的三小娘子,躺在自己的雕花大床上,面色苍白,青春方十六,两鬓竟一夜泛白,奄奄一息。

    大夫人唐氏软软的趴在女儿的床榻旁,无法接受昨日还无比娇羞的女儿,此时如同一个老妇人般,躺在床上,如何唤都没反映。

    一拨拨大夫来了又去,无一人诊出究竟是何缘故。

    唐氏痛哭:“菩萨,我李唐氏上无对天不敬,下无对地无礼,积德行善,每月十五必去寺院礼拜,虔心供奉,您如何这样对待我的女儿,你如何这样对待我的女儿……”

    屋内鸦雀无声,也无人敢于出声,没有人知道,这好好的一个待嫁的闺女,一夜之间竟似被吸了阳气一般,老去了几十岁。被吸了阳气?莫不是遇上了什么妖物?在场的所有人均骇然,却无人敢出声言明。

    李家之主原身处高位,如今告老还乡,一共有六个儿子,三个女儿,前几位早已娶妻或者嫁为人妇,五十岁才得了这第三女,原是欢天喜地的为幺女筹备婚事,再过半月便要出嫁,如今……

    一声似是镇魂般的铜铃声响起,众人不由得浑身一颤。忽然有一位头发斑白,手提铜铃,着一身白色素衣的老人,从屋檐上飞落。众人惊愕般的看着眼前这位看上去年过五旬的老人家,想是入定了般,无人去上前去询问,他是如何从天上飞落。

    他不停的摇着手里的铜铃,缓缓走向那床榻上的女子,嘴里喃喃道:“潘秋夕……潘秋夕……”

    屋内无一丝反映,唐氏第一个回过神来,怯怯的对他说:“大师,我女儿叫青云……”

    “潘秋夕……潘秋夕……”他没有理会唐氏的话,不停的唤着这个名字。

    宅里的仆役此时都跑到了这屋子所处的院子,方才有一个相士试图进去,无奈老爷有命,三小娘子之事不可泄露,来人见软攻不行只得硬闯,飞身就往院里奔,手里还拎着一个铜铃,不时的摇着,等他们回过神来,才发现,人早已闯进去。

    此时,屋内的相士见不停的唤着“潘秋夕”这三字毫无反映,又被外人打扰而分神,不得不停下,怒气冲冲的看着屋内屋外所有人。

    年知府仗着在本地官是最大,又想在李家面前讨个脸,大声呵斥:“哪里来的野汉子,私闯李宅,还敢闯进娘子闺房,胆大包天……”李相公犹自不想理会年知府,奈何如今自己只是退出朝野的乡野村夫,不好得罪这位年知府,只得任由他在咆哮。

    那相士并不理会年知府,环视一周,目光落在唐氏身上,“夫人,令爱之病非寻常的病症,亦非寻常大夫能够医治,但求夫人能实话相告,宅内近日可是得了某些非同寻常之物。”

    唐氏一愣,非同寻常之物,每日都有人送礼贺女儿大婚,自己只是命侍女记下入库,从未留心,光是自己购买的首饰,衣物等嫁妆,在普通人眼里无一不是非同寻常,何况女儿未来的夫婿路辰良,亦是高门子女,那筹备的更是严禁,她实在想不出来,哪件才是寻常。“不是老身不肯相告,只是实在不知大师指的是?”

    相士摇摇头,无奈道:“我亦不知是何物。”若我能知晓,还要问你吗。

    年知府正开口欲骂,女婿路辰良忽然惊道:“不知道大师说的可是一副罗缨?”

    “罗缨?”

    “是,云儿昨日得了一副罗缨,那罗缨上有一只血红色的圆珠子,我瞧着那珠子里好似带血,还会流动,云儿说,这是岳母送给她的,出嫁之日是要别在嫁衣上的。”路辰良说罢,众人都瞧着唐氏,唐氏忽然想起,昨日的确送了一副罗缨,便道:“女子出嫁之日,腰间系副罗缨,以示婚姻美满。那日走到满玉轩,恰巧见到那副罗缨上的玉,色泽纹理皆是上品,岂是寻常之物,巧的是大红色,红玉难求,若是再去寻璞玉雕琢,再无这只更好了,原是要出嫁之日再亲自为云儿戴上,可云儿一见就爱不释手,非拿了去,我想着反正都是她的,就当是提前为她戴上了,大师,当真是此物祸害了云儿?”

    相士往床榻靠去,青云身上的确戴着副罗缨,但他不敢肯定是不是这个在作祟,他的双眼直勾勾的望着罗缨中间的圆珠子,无一丝异样,但他确实闻到祖父曾经留给他的味道。正要放弃,忽然抬首又环视一周,道:“鄙人有个不情之请,还请众位大人离去,屋内阳气太盛,只怕那东西藏了起来。”

    众人一惊,那东西,那是什么东西?好似被寒风吹过一般,个个都觉得浑身冷了几分,再不愿呆在屋内。李相公与唐氏不愿离去,他们心底还是害怕眼前这位突如其来的的大师,会不会是江湖骗子,借着机会轻薄自家闺女。

    相士叹了声,默念了几句向四处一指,屋内的温度顿时骤降,六月的天,似寒冰般的冷:“大人,夫人,万不得已,切莫扰了她。”

    说罢,拎起铜铃,刚开始是慢慢的摇,声音似有似无,再后来越发沉重,“潘秋夕……潘秋夕……”

    不论如何喊,屋内无一丝动静,他忽然想到,祖父曾对他说,“若是极力的唤她亦醒不过来,那就扇她一巴掌。”

    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扇,如今情形与当年祖父交代的完全不同,万一她被激怒,自己这把老骨头能挨多久。

    “执……执手……挚儿……”

    一道幽幽的身影从罗缨上飘出来,刚开始只是一道半透明的白影,而后渐渐清晰,面前的这个女子,竟穿着一袭明黄凤袍,头戴着九尾刺金流苏步摇,面罩绛纱,腰间环着凤佩,她的双目缓缓睁开,一双空洞的双眸蓦然的看着前方。

    并没有想像中狰狞般的面孔,李相公与唐氏松了口气,唐氏不知自己随意喃喃了句罗缨上的刻字,竟猜对了。

    相士继续摇着铜铃:“潘秋夕,跟我回去吧。”

    跟我回去吧……跟我回去吧……这句话一直徘徊在这女子的脑海里,好熟悉……好金丝党梅、香枨元熟悉……

    “我不是潘秋夕。”

    相士微微一怔,很快又恢复心神:“你是谁?”

    那女子面色忽然变的狰狞,随后又变的哀伤,她拼命的晃着头,那步摇随着她的晃动,不停的打着她的脸,绛纱落下,赫然是个六旬老人,“不,不要……”

    难道错了?不不,若是错了,自己又怎会跟到这。想到这,相士重重的摇着铜铃,那女子终于不再抓狂,满含泪水的看着眼前人,泪水滴在地上化作一缕烟,消失不见。

    “潘秋夕?”相士试探般的唤了声,接着示意唐氏取下挂在青云腰间的罗缨,那魂魄见到这罗缨,不由自主的伸手触摸,竟能触碰到,自己的身子也越发清晰,终于说了一句:“挚,我是秋夕......不,我是如若,秋夕早已死了,早已死了......”

    李相公忍不住向前询问:“大师,这像是得了失魂症,鬼魂也会得失魂症吗?”

    相士看了看,寻常鬼魂只有到了奈何桥喝上一碗孟婆汤才会失忆,这看上去,更像是已经魂魄被震碎了,刚巧震到伤了元魄,无奈他只能继续摇铜铃,让她安静下来。

    “娘子,我女儿尚且无辜,求你离开吧,人鬼殊途,每月十五,我必回给你烧些纸钱,求你了。”唐氏跪在地上,拼命的磕着头,没几下,额头磕出了血。

    李相公沉吟片刻,终于道出了心底的疑惑:“娘娘是哪朝的皇后?”不管是发式服饰,都是本朝服饰,这位相士从开始便唤身穿凤袍的魂魄潘秋夕,潘家出过皇后的,唯有真宗皇帝有一位追封的皇后,章怀皇后,可章怀皇后去的早,死时仅仅是王妃,怎么会凤袍加身,论容貌,是如何都配对不上。

    那魂魄望向床榻低声道:“我不是皇后。”

    李相公一惊,心中也确定了,这的确是位追封的皇后,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无心在此,可我为何在此?那日我感觉好暖,忽然醒来,就发现面前站着一位十分可人的娘子,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可我如何努力都无法动弹,她忽然站起身,就往我身上撞,我只觉身子开始好暖和,后来便开始发热,再后来又沉睡了下去。”

    相士也很奇怪,这与祖父的交代完全不同,难道是,连祖父亦不知自己要找的女魂是谁,可若是连魂魄自己都无法记得生前的事,是无法替她超度的。家族几辈子都在寻找她,好不容易在自己这一辈找到了,难道真的没有办法?

    对,李家姑爷曾说罗缨有东西在流动,他抓起罗缨,又念了几句,罗缨发出了红色的光,越来越亮,照到了女魂身上,女魂的表情从开始的温和变的哀伤最后震愤,终于淡淡的平复。

    李相公再次试探般的问道:“你是真宗皇帝赵恒的妃子?”他原本只是想解惑,他无论如何也想知道,要知道,真宗皇帝的朝代早已过去了百余年。

    没想到原已经安定下来的女魂,面色忽然变得狰狞痛苦,大嚷着:“我与赵恒,不共戴天。”

    相士用力的摇晃着铜铃,急急道:“你原该投胎,都是那般贪财的之辈祸害了你,只有你把一切都说出来,才能早日落黄泉,得以解脱。”

    女魂望向相士,道:“他说在等我,我真能去与他做伴吗?”

    相士点点头,女魂闭上双目,却无法挡住那份萦绕脑海的记忆,眼前浮现了那些人的身影,记忆中最深的,是逃离那日,她对刘娥说:

    “今日出了这个门,刘娥,你最好每日都要烧香拜佛,祈祷我不会再回来,若天地间真有因果循环,有我潘氏秋夕归来的一日,那便是我为阳生复仇之时。”

    刘娥愣愣的呆立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

    “我是你的劫。”过了许久,潘挚道。

    “我也是你的劫。”刘娥凄婉的一笑,对上了潘挚痛苦的目光,眼眶有些湿润。

    潘挚想对她说,我们之间,没有对错,只是,我们不该遇见……

    打开房门,含翠正立在廊下看向屋内,面无表情,僵直着身子的站在那,仿佛,她从不在此处。

    潘挚拉过她的手欲带她一同离开,她退了一步,默然道:“娘子若安好,官人他便安好,奴婢亦安好,这里,是官人曾经的住处,奴婢想留在这里,陪伴他。”潘挚收回僵住许久的手臂,不再强求,她……何尝不想与他同生共死,然而她不能。

    “含翠,是我对不住你。”

    含翠眼里终于有了一丝伤感的之色,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终于红了眼圈,这是两月来,她的脸上第一次有了表情。

    “娘子。”

    潘挚深呼一口气,不愿再看她,她不明白,为何她们都要如此,她犯下了弥天大祸,堂堂大宋王朝襄王妃,与人私奔,至娘家于险地,没有人责怪他鲁莽,肆意妄为,或者责打一顿。

    父亲容她,母亲容她,素来鲁莽的四哥潘惟清在清楚事情来龙去脉后,也这般容她。

    步伐愈发沉重,走出后门,见到亦在后门焦急守候的龚美,“终于来了,快走,那些人拖延不了多久。”

    邹小乙正悠然地倚在马车旁看向天空,脸依旧那样沉静,两人的处境,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心情。邹小乙看见她,跳下车,打量她周身无恙,转身对她身后的刘娥深深作了一揖。

    刘娥微微颔首,目光重新落在潘挚身上。

    潘挚没有看她,径直跨上马车,邹小乙随即驾车离开,渐行渐远。

    离真定县城门尚有段距离,潘挚打开马车小门,唤住驾车的邹小乙:“兄长,你看。”

    邹小乙回头顺着潘挚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方黑烟缭绕,隐隐看到几点火光,正是他们方才出来的小宅院。

    四周驻足围观议论的百姓愈来愈多,邹小乙趁着人群涌动,一扬马鞭,马车再次缓缓行走,潘挚手心紧握罗缨,望着来处,眼泪滚滚落下,今日后,她爱的人,爱她的人,都彻底离去。

    泪水迷蒙,眼前黑烟夹杂着艳红的火光,潘挚仿若看到含翠,穿着一袭白衣青衫,唤着“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