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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王

    大乾雍熙九年,南直隶应天府。

    城门署的老吏轻轻呼出一口白气,两只手不断摩挲着。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远方青灰色城堞上的雪痕依稀可见,城郭上空依依升起几道炊烟,老吏的身子上涌上了些许寒意。他抬眼看了看渐暗的天色,已到戌时,又近年关,想是不会有人赶在这个时候入城了。

    老吏轻车熟路地打点着每一样东西,只想着早早交了差好回去讨一口酒喝。偏偏在这时,城门外远远地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老吏面露愠色,想不到这时还会有人进城,碍得他还要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不由得要多待上些时刻。

    他匆匆拿起毛笔,卷过簿子,心里暗自盘算着今日定是要给这不识相的东西点颜色瞧瞧,好好为难一番,若是能得些孝敬的银两自是最好。

    老吏只见两个骑手朝着城门奔来,走上前张口正欲盘问,两人却瞧也不瞧老吏,反而更是快马加鞭,进了城也不停歇,分道扬镳,直朝内城而去。

    老吏怔怔地望着那远去的一路风尘,喉头滚了滚,口中啐骂:“直娘贼,急着去投胎!”他已在城门署当差当了七八年,这样的情形早已司空见惯。

    他兀自摇了摇头,世风日下,与他这些小吏又有何干?老吏转过身,继续收拾着案几上的东西,想是今夜饭后又是有了一笔谈资......

    ......

    其中一人骑马纵横于街巷之中,搞得是鸡犬不宁,他却不管不顾,只是按图索骥径直来到了城郭东处的一座偌大府邸前。

    向左右一瞧,只见这里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应天府中别处不同。

    他稍稍收敛了些,下了马来,又行了几步,忽见两头石狮子拱卫的高大城垣,虽说比应天府的城墙矮了些许,却也是气势恢弘。

    覆以青色琉璃瓦的城门楼子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此时都直勾勾地盯着他。

    大门上有一个匾额,刻着“端礼门”三个大字。他心下了然,知晓这就是信王府了,恭恭敬敬地向门子通报了来意,不消半柱香的光景,便有一个面白无须,似是宦官模样的人将他引了进去。

    府中,王府奉承司奉承正朱敬小步走到温允祯身前,细声道:“禀殿下,吴衙内来信。”

    “哦?”温允祯闻言后略有诧异。“吴煜吗?”此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信在哪?”

    “那信使非说是得了嘱咐,必须亲自见了殿下您,才肯将信交出来,我已经差人让他在偏殿侯着了。”

    这朱敬口中所说的吴衙内,名唤吴煜,乃是京师成国公府的世子。二人往日在京时是好友,但如今相隔两地,加之身份敏感,故而在他就藩之后便鲜有往来。

    平日里也只有年节时,吴煜才会修书一封,以叙旧情。但也是走的官驿,像是今日这般,倒是少见。

    温允祯向朱敬投以征询的眼神,但在后者眼中看见了同样的疑惑,可见也是不知其中的缘由。

    可旁人所不知的是,眼下温允祯身躯中的,竟是一个穿越自其他世界的灵魂,前世偶然间一场机缘让他意外地来到了这个位面。

    不过几年的光景下来,他竟听闻,来到这个世界的不止他一人。

    虽然他尽力在寻找其他人,但目前所能确定的,也只有吴煜一人而已。

    这是他们二人之间的秘密…

    “殿下?”朱敬见温允祯走了神,轻声提醒道。

    “你去唤他进来吧。”温允祯正了正身子,吩咐朱敬道。

    不久,一个宽鼻阔嘴,肤色黝黑的精壮汉子跟随朱敬风尘仆仆地迈了进来。

    “参见殿下!”信使掏出信封,说道:“公子再三嘱咐小人,务必要将信亲手交到殿下手中!”

    温允祯接过信并没有马上拆开,而是将信使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你唤作什么?是成国公府的什么人?”

    “小人唤作吴忠,自小侍奉在公子左右。”

    “哦?如此说来,你是吴家的家生子。”信使的身份不免让温允祯有些狐疑。

    这些家生子往往都是主家的心腹,送信这等小事,一般不须劳动他们。

    温允祯并未追问,而是将信封拆开,大致扫了一眼,确实是吴煜的笔迹!

    他展开信纸,神色越发凝重。

    三足鼎炉中氤氲的香气在屋中弥散开来,朱敬二人不敢多嘴,只听得木炭在火中偶尔发出的“噼啪”声,门外屋檐上的积雪化作水滴,有规律地落在门前的青石砖上,“滴答”的响着。

    不知过了多久,温允祯长呼一口气,蹙眉问道:“这信可还有其他人看过吗?”

    信使闻言,信誓旦旦地答道:“回殿下,这信小人一直放在内衬里,睡觉时也带在身上,绝不曾有他人看过!”

    温允祯微微颔首,继而和颜悦色地吩咐道:“朱敬,你先带他下去吧。这一路舟车劳顿,想必受了不少苦,多给包些银两,再添几件衣物,这几日便住在府上,等何时休息好了,再复命也不迟。”

    信使大喜,道谢后,便随着朱敬退了出去。

    屋中无人后,温允祯复又抄起那封信,眉头紧锁。

    信中吴煜东拉西扯,说了许多京城中新近发生的奇闻逸事,口吻也甚是风趣诙谐,乍一看似乎是一封再普通不过的信件,只是好友之间闲谈琐事罢了。

    方才他还怀疑这信是否被人改动过,可信使却言之凿凿地予以否认。

    “...城中多矫言鬼神者,妖氛漫然。诸医馆郎中不知所向。我父近日不愉。京中日寒,候天自暖,我自遣人于应天,邀汝来游,一别多年,料汝亦常思旧处,宜早为计...”

    吴煜写到近日京中莫名出现许多方士,招摇撞骗,搅得乌烟瘴气。且许多医馆中的郎中也不见了踪迹,京中百姓有病难医。

    信中还说他爹近日回府时都愁眉不展,以至于府中上下人心惶惶,就连他也不敢多问。

    而在信的结尾,吴煜还提及过了年关便会派人邀请他到京中游玩,要他早作准备。

    温允祯读到这时更是百思不解,吴煜虽是一介纨绔,平日里只作些斗鸡走狗的勾当,但朝中规制也是知晓的。

    他作为藩王,无旨意不得擅离封地。而吴煜又怎会让他早作去京中游玩的准备呢?

    莫不是京中有什么变故,吴煜不好明说,只得通过这种打哑谜的方式告知一二?

    想到此处,温允祯又命朱敬取来近半年京中邸报,想从中找出蛛丝马迹。

    京城设有通政司,他们定期抄录皇帝的谕旨、诏书、臣僚奏议等官方文书以及宫廷大事等有关政治情报,然后由信使骑着快马,通过驿道,传送到各地。

    温允祯作为藩王,要到邸报易如反掌。不消一炷香的光景,朱敬便将一摞邸报放到了案头上。

    逐份翻开邸报,除了一些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外,到是有几处引起了温允祯的注意。

    首先是一桩人事上的变动:成国公吴珣受命提督京营。

    京营虽是历来都是由勋臣出任提督,但却少有公爵来担任,且温允祯知道成国公已是中军都督府都督,加上如今已快耳顺之年。此番并非转任,而是身兼多职,照理来说,这项任命似乎并未遵循常理啊。

    其次是一项政令,都察院御史金纪上本弹劾晋王,称其于封地鱼肉百姓,横征暴敛,朝廷遂将晋王召还京师,更是派出御史分赴各王封地,纠察不法。

    此事温允祯依稀记得朱敬提到过,当时并未在意,如今看来却发觉此中颇为蹊跷。

    以往也有许多御史弹劾宗亲罔顾纲纪,但是朝廷多是下旨申饬,令其改正,有行为实在不堪者则令其闭门思过,削减俸禄。

    朝廷对待宗室多以规诫为主,少有惩处。

    但此次朝廷却召晋王进京,其他的亲王也面临着御史的诘问。

    至于这位名叫金纪的御史,温允祯却并未有太深的印象。

    温允祯顿觉头疼,信中的内容依旧云山雾罩,天色已晚,温允祯忽感腹中空空,看了看外面的天光,想是已经误了晚膳的时辰了。

    说来也怪,明明今年已经二十有二,可是他却还未婚娶,王府里除了他自己外,也就是一干官属,平日里都是朱敬这个王府奉承正来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今日朱敬应是见自己困于信件之事,故而没有来打扰自己。他正欲前往用膳,偏偏在这时,府外却响起一片嘈杂声,听声音,似乎有大批人在喧哗吵闹。

    温允祯一惊,下一刻朱敬却匆匆推门而进,神色中难掩慌乱,吞吞吐吐道:“殿…殿下,府外有乱民,冲…冲击王府!”

    温允祯眉头一皱,问道:“有多少人?可问清为何要冲击王府?”

    “有大约二三百人的样子,场面太乱,目前还不清楚为何而来。似乎是与城外的粥场有关!”

    “粥场?!”如今应天府外设有粥场,赈济从松江府一带因兵乱而来的流民。

    “走!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事!”温允祯抬腿欲走,朱敬却一闪身挡在了身前。

    “殿下千金之躯,岂可轻涉险地?!乱民无眼,万一冲撞了殿下,奴婢等万死莫辞啊!”朱敬搓手顿足,“还请殿下令王府指挥使速速调兵镇压乱民,以防不测!”朱敬此时的语气满口哀求。

    按制,王府设护卫指挥使司,国朝初年,每府三护卫,少者三千人,多者至万九千人。不过如今,各亲王指挥使仅掌管一二百人,平时仅充作仪仗之用,但眼下对付一些手无寸铁的乱民也应是绰绰有余了。

    温允祯闻言有些踟蹰,他知道若是出动王府护卫,外面那些乱民少不得要血染街头,到时候谁也不会可怜他们,毕竟二者之间身份实在是天差地别。

    可他本意并非如此,作为一个现代人,温允祯知晓那些乱民也是苦于生计,艰难求活,他实在不忍心下那样的命令。

    但他也知道朱敬的提议是为了自身的安全考虑。刀枪无眼,自己的王府又是如此富丽堂皇,人多势众之下,也难免有什么意外发生。

    故而他略加思索后说道:“也罢,你去叫杨善学在府中作好布置,以备万一,但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擅动。”

    朱敬见温允祯还是要出去的样子,不禁恼得跺了跺脚。

    心想眼前这位殿下倒不像其他贵人那般,视百姓如草芥,动辄喊打喊杀。似乎并没因亲王的身份高看自己一眼,对待身边的每个人都和蔼可亲。

    曾有御史弹劾殿下这种行为乃笼络人心,图谋不轨。不过在他看来,殿下这些行为都是发自本心,并非刻意掩饰。

    府里的这些下人,也正是因为殿下这般特点,从而踏踏实实在府中做活。

    不过现在,朱敬却也顾不得这许多,方才他目睹了府外的乱情,眼下实实在在是捏了一把汗,只得快步跟上,以防有什么意外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