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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流

    参回斗转,更深夜静。偌大的王府中万籁俱寂,唯有书房传来声声私语。

    “简直欺人太甚!”温允祯怒不可遏,对面的四人则是神色各异。

    朱敬心有余悸,杨善学忿忿不平,艾宁踌躇满志,陈延卿则若有所思。

    艾宁便是今夜王府门前大展身手的汉子,温允祯爱才心切,不忍见他就此颠沛流离,明珠暗投,便招揽他担任自己的随身亲卫。

    经此刺杀一事,温允祯深感有必要创建一支护卫自己的武装力量,不同于王府护卫指挥使司,这支卫队人数不必过多,但却与他形影不离。

    温允祯命艾宁作亲军护卫指挥使,可从难民中挑选身家清白,体格健硕者三十人组建扈从。

    艾宁甫一进府便得美差,且温允祯又答应他会收留与他同行而来的无家可归的妇孺,他心怀感激之下自是尽心竭力。

    可杨善学却因此艴然不悦,心道艾宁一介草民,可谓小人得志,骤然显贵,何德何能与他平起平坐?只是碍于场合,杨善学不得不忍气吞声罢了。

    陈延卿则是王府长史。王府长史掌王府政令、辅相规讽,总管王府事务。凡请名、请封、请婚、请恩泽及陈谢、进献表启书疏等,皆由王府长史奏上,如藩王有过失,朝廷即问长史。

    陈延卿身材瘦削,双眼小而有神。他本是举人,会试屡第不中,彼时正值温允祯就藩开府,陈延卿心灰意冷,无心仕途,便毛遂自荐来担此官职。

    几年光景下来,温允祯惊觉此人乃是珠沉沧海,不仅为人老谋持重,而且长于庶务。正因如此,凡府中大小事务,温允祯皆交由陈延卿操持。

    今夜他本不在府中,温允祯差人将他寻了过来。

    “汝等也听到了,那狗官一派胡言,当本王是三岁小儿吗!”温允祯怒气未消,四人则面面相觑。”

    方才陈延卿亲自检验尸首,发现几名贼人手无老茧,便知其不理农事,且双腿略有畸形,此乃常年骑马所致。

    温允祯这才发觉几名贼人根本不是那官差口中所谓“流民中斗狠而有勇者”,分明是被心怀叵测之人豢养的刺客。

    想到此节,温允祯“嚯”地起身,咬牙切齿地说道:“那些贼人分明是有备而来,可笑那庸官却一问三不知,还怨本王激起民变!我看他们就是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你们说怎会有如此残民害理之徒,为行此毒计,竟然不惜铤而走险,残害百姓!”温允祯近乎咆哮地喊道。

    陈延卿频频侧目朱敬,可朱敬却置若罔闻。他心知温允祯生性仁厚,最见不得这等草菅人命的场面,故而出奇愤怒。此时贸然规劝,只会适得其反。

    陈延卿已知事情经过,见温允祯情绪过于激动,不由愁眉不展,只得亲自开口劝道:“殿下,怨天尤人于事无补,当务之急是应早日查出贼人身份,否则敌暗我明,难保此类事件不再次发生啊!”

    温允祯闻言,澄思寂虑。稍稍冷静下来,从容不迫地坐回案前,轻叩桌面,强作镇定地说道:“延卿此言有理,不诛此撩,王府便永无宁日。”

    略微停顿,又说道:“我方才细想,发觉那些衙役无故姗姗来迟,偏在那千钧一发之时现身,若说没有丝毫瓜葛,我是不信的!”

    他目光扫及四人,先是看向了朱敬,斩钉截铁地吩咐道:“大伴,近日你要严查府中是否有私通府外者,尤其是那些来路不明的奴婢仆从,一经查实,严加审讯后驱逐出府!”

    接着他又望向杨善学,命令道:“自今日起,保险起见,王府三护卫不再轮休,已休沐的要召回,全部当值。”杨善学闻言叫苦不迭,可温允祯语气不容置疑,他也不得不俯首称命。

    说罢他又望向陈延卿,说道:“延卿,你以王府长史的名义向朝廷奏本,着重提及刺杀一事,但切忌文过饰非。”说罢他冷笑一声,“我猜现在就有人在奋笔疾书,却不知这次又打算如何污蔑我呢…咱们万不能让那些人的诡计得逞。”

    “是!”三人异口同声。

    最后他的目光停在艾宁身上,问道:“我记得你曾提及,难民中有人说…是我侵吞了本该赈济下去的粮食?”

    艾宁微微颔首,答道:“回殿下,我当时还特别留意了一下,发觉是几个生面孔在散播谣言。当时未曾细想,现在看来确是十分可疑。”

    杨善学却突然阴阳怪气地插嘴道:“既然是生面孔,艾指挥又怎会轻信于人,率领众人来这王府门前闹事呢?”杨善学将“闹事”二字咬得极重。

    艾闻言则有些忸怩不安,也不理会杨善学,而是单膝跪地,拱手道:“当时实在是众口嗷嗷,我于心不忍,这才鬼迷心窍,惊扰了殿下!还请殿下责罚!”

    温允祯望向杨善学,面色微微不豫。起身宽慰艾宁几句后,突然神色一亮,说道:“我心生一计,你们快过来!”

    四人莫名其妙,但也都附耳过去,温允祯小声告知他们自己的计划,“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四人神色一阵变幻,听完后更是目瞪口呆。

    “这…”众人未曾想殿下如此异想天开,顿时面面相觑,纷纷望向陈延卿,希望他能站出来劝阻一二,可陈延卿苦笑着摇了摇头,明显也是同意了这个方法…

    …

    翌日,温允祯,朱敬,艾宁,杨善学四人故意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竟乔装打扮成流民,跟随逃难队伍走进了流民营。

    流民营里脏乱不堪,人满为患。温允祯四人席地而坐,周遭与艾宁相熟的几人,见艾宁安然无恙,纷纷过来嘘寒问暖。艾宁平素便仗义疏财,行侠好为,加之此时他来者不拒,他周围很快便聚拢起了几十人。

    艾宁按照温允祯此前所教,将话题刻意引到灾粮一事上,果不其然引起了众人的共鸣。

    温允祯三人则冷眼旁观,时刻警惕周围是否有举止可疑之人。

    不多时,一个小个子挤到中间,好整以暇地说道:“好教大伙知道,咱们的粮,都被那狗王爷给拿走了!还能给咱们弟兄剩几个子儿啊!”

    “竟被那鸟厮拿走了?不是说被那些狗官贪了去吗?”

    “我怎听说是都给剿匪的官军们送去了?”

    众人七嘴八舌,各种言论甚嚣尘上,人员聚集之处最易滋生流言,尤其是被有心人刻意引导的情况下,很容易形成极具破坏性的力量。

    温允祯不由眉头紧锁,没成想应天府诸官竟如此尸位素餐,以致民怨沸腾,若是不加管制,任其怨气滋生,迟早会出大乱子。

    只见那人清清嗓子,故作神秘地说道:“不瞒诸位,我家远房表兄就在这城里当差,消息断不会有错,听他说咱这粮食全被那狗王爷扣下了,只因等日后粮荒,便可高价卖给那些粮商。大伙评评理,嘿,他金山银山的赚,可留咱们诸位在这喝西北风!”

    “那官老爷也不管管吗?”一旁有人问道。

    “你这夯货,那官老爷能有王爷大吗?王爷那是什么人?那是皇帝的亲弟弟!便是给那狗官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在那王爷面前放一个屁!”

    “哈哈哈哈…”众人开怀大笑,此人轻易博得信任,众人眼神中对此人的言论似乎颇有赞同。

    那人再接再厉,继续鼓动唇舌,众人的情绪被迅速点燃,颇有沸反盈天之势。可方才那聒噪之人却抽身而走,温允祯一直盯着此人,见势不妙,立刻眼色示意艾宁和杨善学。

    艾宁赶忙尾随其后,杨善学则回府调集兵力,温允祯与朱敬则留在原地,以备不测。

    朱敬此时却一头雾水,问道:“殿下,既然那人可疑,何不把他抓起来,杨指挥和艾指挥皆是武艺高强之辈,料定那人也逃脱不得,咱们好好审一审,便知幕后主使是谁了。”

    温允祯回道:“他们如此处心积虑地谋划,此行定然人数众多。若是我们贸然捕获此人,不仅会打草惊蛇,而且你再看看咱们周围,全是被他方才煽动起来的流民,他若是不管不顾地说我就是那贪污粮食的王爷,你我今日想全须全尾地走出这里可就难了。”

    朱敬闻言不由得胆战心惊,原本他便反对殿下行此等白龙鱼服之法,可惜人微言轻,未被采纳。此时身处险地,心中更是惴惴不安。

    温允祯环视四周,映入眼帘的是哀鸿遍野的流民和远处巍峨高耸的城墙,不由无可奈何地说道:“数以万计的流民无法在应天府外就食得活,已是怨声载道。南边战乱未平,官军得胜还自罢了,若是败了的话,贼军挟众北上,届时内外夹击,这应天府可就岌岌可危了。”

    朱敬闻言心中一紧,却还是出言宽慰道:“殿下多虑了,一群乌合之众而已,哪能敌得过官军呢?”

    温允祯摇头不语,他自是知晓官军现状,平日缉拿盗贼尚可凑合,可此番却是剿匪平叛,温允祯自是不抱期望,可惜朝堂衮衮诸公,任谁也没有胆量去揭开这残酷的事实,饮鸩止渴,自欺欺人。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艾宁得令后,便如影随形地缀在那人身后,亲眼所见那人好似不知疲倦一般摇唇鼓舌,讹言惑众。

    直到日头西垂,那人才偃旗息鼓,待走到一处土丘前时,忽然转头四顾,确认无虞后,一猫腰钻进土丘之后,转眼便不见所踪。

    艾宁大吃一惊,担心有诈,却不敢贸然近前,只得远远地趴在一边。

    只见不一会儿,土丘后又转出一人,艾宁定睛一看,不禁目瞪口呆。

    若非艾宁一直紧跟,只怕此时也认不得他,那人从头到脚焕然一新,可谓判若两人。

    艾宁不敢轻忽,循着他的步伐,来到城中一处极其偏僻的院子之前。

    那人站于门外,回头张望一番,轻扣柴扉,随即有人将他引了进去。

    艾宁借着夜色掩护,远远地蹲在街角处,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方庭院。

    大约一柱香的时间,便陆续有八九人分别进院。匪夷所思的是,院子里却依旧漆黑一片,远远望去,竟显得死气沉沉。

    艾宁记住院子方位,匆匆回府将此间情景告知温允祯。

    温允祯于府中早已整装待发,杨善学身穿山文甲,立于一侧,手擎一杆长枪,在月色映照之下更显寒光逼人。

    杨善学见艾宁来报,忙率众军手持火把于府中站定,成百上千个火把同时燃烧,将王府上空照得发亮。

    温允祯静候多时,他本坐于大殿宝座上闭目养神,一俟接到艾宁通报,霍然起身,大步流星走到大殿外,

    时夜风骤起,枯叶飘零,只见百余将士着甲持槊,无喧哗之声,无不耐之色,队列整齐,杀气凛然。

    “杨善学!”温允祯瞄了一眼。

    “末将在!”

    “人赐银二两,留守将士亦有!”

    “遵命!”

    王府奉承司很快将财货搬了出来,各部分头点名,按册发放。

    每个领到赏赐的军士都兴高采烈,连声高呼“谢殿下”。陈延卿还带人不停宣讲,“尔等领的是殿下的赏赐,要为殿下效死”,诸军连声高呼,士气高涨。

    温允祯肃容说道:“贼人残暴,本王身担守土之责,剿灭贼众,义不容辞。众军听令,随本王,杀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