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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报

    温允祯与程信二人此时针锋相对,谁也不肯退让。程信梗着脖子,额上青筋毕露,温允祯则将手暗暗扶上剑柄。

    杨善学等人见势不妙,也纷纷抽刀出鞘,程信身后的家丁虽然面露惧色,但也不自觉地向程信身旁围拢而去,攥紧了手中的短刀铁棍,两伙人对彼此虎视眈眈,巷子里顿时变得剑拔弩张。

    “程信!速速退下!”

    就在两拨人马即将兵戎相见之时,程信后方突然远远地传来一声斥责。紧张的气氛顿时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般松快了下来。

    在场众人无不踮脚伸头去看,只见街面之上,一顶装饰华美的小轿被四名壮汉抬着,飞快得往这边赶来。轿帘被掀开一角,露出了一张老态龙钟的脸庞,他探出头来,急切地向这边观望,不时还低声催促轿夫们加快脚步。

    待轿子走到近前,轿夫已经气喘吁吁,那老者却不等轿子停稳,便急不可耐地一脚跳下,程信见了此人神色愕然,赶忙快步上前,脸上浮现出谦恭之色,不复方才那般咄咄逼人的气势,拱手道:“总宪大人!”

    温允祯本不知来者何人,听到程信称呼此人为总宪大人,顿时心下了然。左都御史张奕,南直隶风宪科道之首,外朝称呼为总宪。

    张奕显然来得匆忙,并未穿公服,只是一件紫花细布的交领道袍,庞眉皓发,乍一看去,绝不会将此人与威名赫赫的左都御史联系起来。

    张奕先是抬眼望向了温允祯,稍稍欠欠身子,微表礼节,温允祯也同样颔首回意。

    接着他又转头望向程信,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年轻的御史,微微摇头,继而语重心长道:“程信,此番却是你弄错了!”

    程信闻言顿时有些难以置信,指着那些板车上的尸首,急切地解释道:“可....可这分明就是信王纵兵行凶!”

    张奕闻言眉头微皱,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愉,板起脸道:“程信,不可胡搅蛮缠!殿下所捕之人的确是贼人,且应天府早有察觉,只不过近日来赈灾事务繁多,一时之间疏忽了而已。不想一时不察,竟致这伙贼人猖狂如斯,无法无天!”

    他微微偏头,对温允祯说道:“殿下身为守土宗藩,平素克己守礼,大难之下能够安定生民,不负陛下所托,老夫自会向朝廷奏本,为殿下表功!”

    接着他又瞥了瞥程信,略微停顿后继续说道:“程御史此番却是不经细查,行事未免鲁莽,身为他的上官,我自会申饬,但念在其本心尚好,还请殿下勿怪。”说罢,张奕弯了弯腰,静待温允祯的下文。

    “总宪大人不必多礼,程御史一心为公,本王又怎会怪罪?”温允祯本也未对程信心存芥蒂,只是形势使然,刀疤脸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交给应天府的,这才不得已摆出阵仗,作出一副鱼死网破的模样。对于程信此人,他还是赞赏居多,毕竟当今年岁,还敢这样警恶惩奸的御史可不多了。

    程信闻言颇有不忿,但此时也无可奈何,此事他确实理亏,且张奕方才又亲自为他向温允祯求情。

    程信此人虽然行事只重法纪,不看人情,但张奕是他的老前辈,此次又亲自为他求情,他再不依不挠,那便不是铁面无私,而是不晓事故了。

    但他依旧心有不甘地道:“此番乃下官行事鲁莽,还请殿下恕罪。不过殿下未有旨意私自调动兵力,此事确是千真万确,做不得假!下官向来功过分明,殿下作此违制之举我依旧会上本弹劾,不过殿下除暴安民的善举我也会在奏本中详陈,程某人绝对不会搬弄是非。恕下官还有公务在身,告辞!”

    说罢,程信又与张奕拱手作别后,便招呼着家丁,连顶轿子也没有,一行人竟只打着顶小灯笼,一头扎进了无边的夜色当中。

    温允祯已望不见他的背影,回味方才种种,不禁苦笑,心道:此人虽说不讨喜,却是个直性子,缺少变通,更不会趋炎附势,倒是有几分铁骨铮铮,身为御史,可谓是人尽其才了…

    张奕眼见事端平息,也不欲多留,与温允祯假意寒暄几句后,也告辞而去。

    温允祯见张奕远去,原本和煦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如果此前程信出现在这里尚属巧合,那么张奕如此恰到好处的时机便不是巧合能解释的了,定是有人提前通风报信!

    “有内鬼!”这个想法鬼使神差般闪进了温允祯的脑海。

    “是谁呢?朱敬?陈延卿?杨善学?还是艾宁?”温允祯心中有些不寒而栗,他最恨背叛,何况都是他的心腹。

    就在他望向身后众人的同时,似乎也有一双眼睛在暗中凝视着他…

    杨善学抬头察觉了温允祯的异样,上前询问。温允祯摇头不语,杨善学也并未多问,只是催促队伍跟上步伐。

    随着几人离去,巷子重归沉寂,月上树梢,唯有地上还未干涸的血迹昭示着今夜这里曾发生过惨绝人寰的战斗,黑夜悄然笼罩了应天府,但不为人知的角落中,又有人悄然而动......

    回府路上,夜风骤起,一名士兵许是过于困倦,竟不慎被吹落了手中的灯盏,杨善学立时出声喝骂。那人忙不迭地摸黑寻找,但手忙脚乱,半晌那盏灯也未重新亮起。

    温允祯被包裹在夜色当中,看不清前路,只觉周围阴气森森,不得不在原地踟蹰,似乎心有所感,不禁轻声感叹道:“这夜....可真的是黑啊....”

    .......

    弹指之间,已过去了多日。

    那刀疤脸还未转醒,温允祯却四处忙碌奔走。他叫上陈延卿,朱敬和杨善学,四人挨家挨户向阵亡士兵的家眷聊表慰问。

    这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传统,而是温允祯的个人习惯。

    “那便是周天寰家吗?”温允祯手指一处靠南城墙的地方,众人望去,见那有两间小屋,砖木混合结构,看起来尚算不错。

    “这周天寰是什么来历?”温允祯问向陈延卿。

    “他们一家是从淮北迁过来的,父母到应天便染上了病,周天寰是长兄,为了生计便到军中服役,后被杨指挥选入王府护卫指挥使司,家中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陈延卿略微思索,便如数家珍般地说道。

    温允祯到时兄妹俩正坐在院中,神色凄然,一旁的锅中咕嘟咕嘟地氤氲着热气,飘出缕缕药香。

    他看了看院子里,虽然简陋但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墙角码着三袋粮食。他叹了口气,看来已经有周天寰的同袍来过了,兄妹俩想必已经知道了这个不幸的消息。

    “你这个骗子!”小姑娘看见杨善学进来,流着眼泪说道:“当初带大兄走时说过领他做大事,骗子!”

    “芸娘,别乱说!”他二哥轻声叱道,但眼角也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杨善学哑口无言,不知如何面对兄妹二人的斥责。温允祯默然,如今这世道,干什么都不容易活下去。

    “还没吃饭吧?我给你们带了吃的。”温允祯从陈延卿手里接过一个食盒,从中取出了几盘小菜,强笑着说道:“吃吧,还热乎着呢。”

    少年接过食盒,轻声道谢后,小心翼翼地端着送进了屋中,看样子屋中应该就是兄妹二人染病在床的父母。

    温允祯笑着说道:“这里还有一些布帛,春节快到了,你们拿去裁几件新衣裳,可要收好了,莫要让外人瞧见。”

    他话音刚落,背着许多东西的杨善学便把一个大袋子放了下来,把里面的布帛放到了院中。

    “些许布帛,都是你大兄的赏赐和抚恤,日后可以拿出去换些钱粮,但切记藏好。”温允祯轻声说道。

    又和兄妹俩说了一会话后,看他们情绪稍稍有些平静,温允祯便起身告辞了。

    临到门口时,他摸了摸怀中,取出一个小包,将里面还剩的几两银子拿了出来,塞到少年手里,道:“珍重,我会常来的。”

    “我能跟你从军吗?”少年突然大声问道。

    温允祯停住脚步,回头注视着少年,问道:“战阵非同儿戏,你大兄便是死在了军中,你还要来从军?不怕死吗?”

    “大丈夫当仗剑杀贼,于沙场之上博得功名!死生又有何惧!”

    说罢他手指那些粮帛银两,“此乃大兄因功所得,与我何干!好男儿如何能靠嗟来之食蹉跎度日?若贵人肯允我入军,我定会凭功业使家小无忧!”这少年说话时情绪激动,脸色更是微微涨红。

    温允祯顿时发觉这少年岁数虽与他不相上下,但眉眼当中却透着一股与之不相仿的狠厉。

    温允祯本欲回绝,只因刀枪无眼,若是这少年再有三长两短,这个眼下已经如风中飘絮般的家庭便会顷刻崩塌。

    可当温允祯注视着少年时,他眼神里透出的希冀却让温允祯欲言又止。

    温允祯环视周遭,只见陈延卿颇为欣赏此人,眼神中隐隐期待。杨善学或许是因为周天寰的缘故,倒不想看见这少年重蹈覆辙,朱敬则毫无波澜。

    至于那芸娘,紧咬着嘴唇,神色之中颇为挣扎,似乎既希望二哥随温允祯一起,能够建功立业,得了银两后给爹娘治病,又怕二哥也战死沙场…此时只是眨着泛着泪珠的双眼,注视着二哥。

    温允祯转念想到,若他不允这少年,想必他也只能去做些使力气的活儿,倒不如召他入军,起码温允祯还能给这个家庭提供一些微不足道的庇护。

    最重要的是,少年举手投足间透出的果决狠辣也让他十分欣赏。

    思量再三,温允祯最终下定决心,问道:“你叫什么?”

    那少年似乎明白了温允祯的心意,脸上泛起心事得成的喜悦,大声说道:“周天宇!”

    “天寰,天宇,你父亲可真是好大胸怀啊…”温允祯呢喃自语。

    “既如此,明日一早,你便来我府上吧!”

    周天宇如释重负,嘴角咧出一丝微笑,重重地点了点头。

    ......

    白驹过隙,几日的光阴转瞬而过,刀疤脸在郎中的悉心调理下,渐渐转醒,让温允祯振奋不已。

    温允祯本派朱敬审讯,只因朱敬随他出宫前曾侍奉过东厂提督太监,耳濡目染之下,他于刑讯一道也算略有所得。可几个时辰过去,朱敬却无功而返。

    “殿下,没成想那厮竟是个硬骨头,任凭老奴如何上刑也不张嘴啊!”朱敬轻抹额头,略有颓唐地说道。

    竟连朱敬都无计可施,遑论府中其他僚佐?就在众人苦无对策之时,一道青涩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殿下,我愿一试!”

    众人循声望去,大多数人却发觉自己竟认不得这出言的年轻人。

    杨善学也大吃一惊,连忙斥责道:“住嘴!连朱公公都奈何不得,你区区黄口小儿又怎敢大言不惭!”

    原来周天宇那日进府后便被划归在王府护卫指挥使司,于杨善学麾下效力。杨善学每每见他,心中都不禁涌上对他哥哥的愧疚之情,故而时时照拂于他。今日王府众官上殿议事,杨善学便让他顶替了自己的副将,来殿上涨涨见识。

    可他却没想到周天宇竟如此大胆,朱敬乃是王府奉承司奉承正,前脚刚表明自己无能为力,后脚他一个小小的士兵便刚出言请战,岂不是拂了朱敬的面子?

    果不其然,朱敬面色陡然一冷,望向周天宇的眼神中隐含不善。

    可周天宇却丝毫不惧,而是继续说道:“请殿下给我一个机会,一个时辰之内,我定会让那厮吐露实情。”

    温允祯坐在御座之上,睥睨众人,将一切尽收眼底。虽说他也不信周天宇会有什么对策,但如今死马也只能当活马医了,便允道:“去吧,放开手脚,即使没有成功,我也不会怪罪你的。”

    又笑着对朱敬说道:“你也跟着去看看,备不住能学到什么新花样呢?”

    朱敬引少年出门而去,众人在屋中开始了漫长的等待,温允祯方才表面云淡风轻,其实内心却比谁都着急,如果这刀疤脸还是不开口的话,那么这唯一的线索也就断了。

    一个时辰未到,殿外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众人回头望见朱敬和周天宇联袂而进。

    周天宇大步上前,呈上一份墨迹未干的供词,温允祯定睛一看,发现竟是那刀疤脸的口供。

    身旁的朱敬却一直在自言自语:“神了,真是神了!”

    许久,他才反应过来,连忙告了一声罪后,喜出望外地说道:“殿下,真是神了,那厮任我如何上刑愣是不说一句,结果周小哥想出了一个法子,只是那么一搭手,那厮就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了出来!”

    “哦?”

    众人闻言都满腹狐疑,这平平无奇的少年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竟会让朱公公都自惭形秽?

    周天宇也是知趣,并未故作高深,说道:“家父昔年曾为县衙刑房小吏,多年浸染此道,自己琢磨出了一些法子。只是后来逃难来此,一身技艺便荒废了,我方才想起,才斗胆一试。”

    “你具体怎么操作的?”温允祯追问道。

    “我先将他捆在条凳上,脚在上头在下,再用湿纸张将他整个脸一层层盖住,后来便不停浇水,结果没过多久,那厮便招了。”

    朱敬见这少年说得轻巧,可他回想起方才那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模样,也是心有余悸。

    温允祯闻言若有所思,屏退众人,独留周天宇。

    “王府近日多有波澜,非止外贼作乱,更有内鬼从旁协助。我本意新立一指挥使司,不统归王府管辖,更不上奏朝廷,亦不告知外人,只单独听我调遣…”温允祯想起前几日程信张奕一事,不免有些有忧心忡忡地说道。

    温允祯望向周天宇,说道:“你是王府新人,身家清白,与其他人素无来往,且我观你于刑名一道也甚有造诣,更为重要的是,我十分欣赏你身上的那种果决狠辣,我想让你来担任指挥使,你可敢?”

    “敢!臣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定不负殿下所托”

    周天宇闻言心潮澎湃,这不就是他孜孜以求的晋升之阶吗?他武艺不精,战阵杀敌实非他所长,但打探情报,肃清内鬼,辨别奸细这类阴私之勾当却非他莫属。

    “好!”温允祯大喜,说道:“那从今日起,你便是靖安护卫指挥使司指挥使!我给你一月时间,靖安司要发挥出他的职能!”

    “是!”

    温允祯满意地让周天宇下去操办相应事务,待殿中无人后,他拿起那还有些湿漉漉的纸张,顺着那略有潦草的字迹细细地读了下去,可越读越令他胆战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