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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折

    温允祯此时只觉周遭是无尽的黑暗。他身处一片虚无之中,身体控制不住地下坠,他想要抓住点什么,可手却无力抬起,他想要喊出些什么,张口却无法发出丝毫声音。

    无尽的冰冷吞噬着他,如潮水般的疲惫感涌上心头,温允祯眼皮发沉,就连最后一丝意识也要消失殆尽。

    他仿佛看见了前世的人生,熟悉的高楼大厦,亲切的家人朋友,他想要走进,却发现无论如何也走不到那画面当中;他蓦然回首,眼前又浮现了今生的一幕幕,秋日的游猎,除夕的宴会,巍峨的王府。

    两端人生交织在一起.....忽然,温允祯被一片血色笼罩,他不知在什么地方,只觉得天地之间都渗出殷殷的鲜血,他害怕极了,想转身逃跑,可一个个狰狞无比的面孔挡住了他的去路,面带狞笑的温允祾似一道鬼魅般出现在他眼前。

    “去死吧!!!”温允祾高高举起手中锋利的刀剑,刺进了温允祯的胸膛

    .......

    温允祯瞪大了眼睛,目光越过厚厚的帷幔,扑鼻而来的是一股苦涩的汤药味。屋中未曾掌灯,只点了几根细细的蜡烛,光芒柔和而昏暗。

    温允祯动了动手指,只觉浑身动弹不得,竟是一点力气都没有。借着微弱的光芒,他费力的转了转眼珠子,想要打量清楚眼前的房间。

    然而还没等他打量清楚,一阵剧烈的疼痛便猛然袭来,仿佛有人之手持一柄金瓜大锤,重重的在他头上来了一下。温允祯只觉脑子里头混混沌沌的,身子也疲累不堪,只想继续昏睡过去。

    窗外一道闪亮的雷电,透过窗户照亮了整个房间。头脑中仅存的一点清明,让温允祯隐约觉得,自己该醒过来了。于是他强撑着精神,伸手在身旁一扫。

    “啪”的一声,榻边案几上的茶碗应声而落,响声清脆,落在地上碎成了几瓣。

    响动声很快惊动了外头的人,两人匆忙走进来,眼瞧着朱祁钰虚弱的样子,又惊又喜。

    “允祯醒了!”

    声音落下,屋外很快喧闹起来,好几人涌了进来。纷乱的人群当中,温允祯强打着精神,分辨出几个熟悉的身影。

    吴煜,陈延卿,程信,朱敬……

    …………

    当温允祯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的身边已经围满了人。屋子里头依旧有些昏暗,但却是掌了灯的。

    光芒依旧柔和,但刚好是能看得清楚人,又不过分打扰人休息的程度。他动弹了一下手臂,发觉身上渐渐有了力气,于是便撑起身子,扫了一眼屋中之人。

    陈延卿坐在最近处,神色大体无恙,只是嘴唇微微发白,吴煜站在他的身后,正一脸关切地望着温允祯,程信,朱敬在最外侧,此时都换了一身行头,尤其是朱敬,退下了那身扎眼的大红蟒袍,穿着一身粗布衣裳,活脱脱一幅农家老翁的形象。

    有一老者轻轻拨开几人,走了过来,将手号在他的脉搏上,又上下打量打量眼,随即起身说道:“放心吧,这一夜最是凶险,你家公子熬过了这一遭,便无大碍了,接下来只需调养即可。”吴煜闻言赶忙上前颇为热络地搭上老者的双肩,又笑嘻嘻地从怀中取出了一小袋子纹银,忙不迭地塞到老者手中,耳语道:“几两碎银,全当我家公子的药费,多的老丈便拿去,置几桌酒菜来吃,也给你家孙女添几件新衣裳!”

    老者微不可察地掂量了一下手中银两的分量,张口本欲回绝,可转眼却看见自家孙女在屋外忙碌的身影,他自知孙女清水芙蓉,可一身的拙钗陋裙,却难掩寒酸。

    老者心想自己穷困了一生,却是无妨,可不能耽搁了孙女,趁自己尚算硬朗,却要为她积攒些日后的嫁妆,故而轻轻地叹了口气,将那银两拢入袖中,随即脸上挂出一丝羞涩的笑容,躬身说道:“各位公子,若是不嫌弃小老儿这乡下粗鄙简陋,这几日尽管住在这里便是,等你家公子身子调养好了再出发也不迟。”

    ......

    老者轻掩柴扉,独留几人在屋中。自己则匆匆转入一旁的厢房,屋内漆黑一团,他却也未敢点灯,而是借着窗棂透进来的月色,将袖中的银两小心翼翼地摆放在面前,“二十两!”老者生怕自己花了眼,复又数了数,确认无误后,不免惊呼出声,不料这却惊动了本在屋中休息的孙女,孙女掌了一盏烛灯,快步走来,见爷爷安然无恙,这才轻声问道:“爷爷?”

    老者拿手指在嘴前嘘了一嘴,示意噤声,反复张望屋外,这才将孙女一把拉过来,将那二十两纹银塞到孙女的手中,嘱托道:“阿五,咱遇见了贵人!不知是哪家的落魄公子,出手竟如此阔绰!这下咱爷俩今年的租子终于不用愁了!那催债的韩屠,咱也不用怕了!”老者登时老泪纵横,轻轻抚摸着孙女额前的一缕秀发,满是慈爱地说道:“还剩些便给我们家阿五添几件好看的衣裳,爷爷再给你说门亲事!让别人瞧瞧,咱们家阿五,可不比别人家的女娃娃差呢!”

    女孩嘟起小嘴,赌气似地说道:“阿五才不要嫁出去,阿五要陪爷爷!”

    老者闻言也假装板起面孔,“哪有二十岁的姑娘还不嫁人的!等这些公子们走了,爷爷便给你选户好人家的小伙子去说亲!”

    女孩踮起脚尖,望着不远处那隐隐若现的灯光,柳眉微蹙,语气略有犹疑地问道:“爷爷,那屋子里...住得都是些什么人呀......?这么多的银子说给就给了......”女孩的目光再次聚焦到眼前在月光下熠熠生辉的几颗银元宝上,“无功不受禄,不会平白惹来祸事吧....”

    老者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道:“罢了,想必是扬州府哪处大户人家的公子哥,不知遭了什么灾。”老者轻轻挽起孙女的书,叮嘱般地说道:“阿五,切记可不要去招惹了他们!”

    女孩似是听到了爷爷的话语,又似是没听到,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望着那从窗棂间透出的微光渐渐出神......

    ......

    昏暗的灯光,再加上无数散乱的记忆碎片,让温允祯再次感到头痛起来,“延卿,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陈延卿将这几日众人的遭遇娓娓道来,一旁的吴煜和程信也不时补充三两句,这几日的情形才在温允祯脑中渐渐清晰明络起来。

    原来,那日温允祯急中生智,与吴煜相约,自己与程信吸引丁灿等人的注意力,而吴煜则趁机救出陈延卿几人。可谁料温允祯跳入江水后,连续几日的奔波最终在他不歇气地游了几里地时彻底击垮了他,程信眼见温允祯在水中游动得愈发缓慢,直至失去意识,才意识到大事不妙,匆匆将温允祯带上岸,一摸额头已是滚烫,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找附近的村子落脚。

    幸好,离他们上岸的地方有一个不大的村落,只有区区三四十户人家,位置偏僻,断然不会有官差跋山涉水到这里来,程信挨家挨户地敲门询问是否有郎中,最后他终于在村子尽头的一处小院里,寻到一位稍通医术的老者,程信别无他法,而老者也看程信浓眉大眼,不似歹人,便收留了二人。

    而另一边吴煜带着昏迷不醒的陈延卿也无法走得太快,可又有追兵尾随,众人商议一番,艾宁便亲率仅剩的十多名护卫转向逃往截然不同的方向,吸引敌人的注意,而吴煜三人去继续去找温允祯碰头,幸亏程信一路上做了标记,将自己的衣服一条一条撕成布条,系在沿途的树杈上,吴煜等人这才不至于迷失方向,按图索骥般地找到了这里。

    ......

    温允祯听罢,久久不语,忽明忽暗的灯火映在他此时苍白的脸上,神色显得极其落寞。他一一打量面前四人,终于开口说道:“延卿,皇位.......真的值得吗?”

    陈延卿微微一愣,注视着身前双眼空洞无神的温允祯,问道:“允祯,何出此言啊?”

    “唉......”温允祯长长地叹了口气,眉眼之间颇为挣扎痛苦,说道:“延卿,我方才想了想,这才只过了扬州府,咱们便折损了这么多人,此番随我进京的,哪一个不是王府的老人,都在王府做了八九年的事了,他们每一个人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忽然望向朱敬,说道:“大伴儿,你还记得小六子吗?”

    朱敬被惊了一下,语气有些不确定,但还是试探地说道:“殿下说的可是那后厨当值的张六?”

    温允祯轻轻点点头,语气变得有些舒缓,“是啊,就是他,才十四五岁的年纪,我记得他得知要随我去京城的时候还一脸欢喜,说要在后厨当了十多年的学徒,这次也要去京城尝尝各种美食,我答应他到时候给他包一大包银子,可......”

    温允祯鼻头有些发酸,“他那天连个全尸都没找回来!”

    温允祯复又扭头望着陈延卿,问道:“延卿,你可知那赵先生?”

    陈延卿听到这个名字,神色也是一黯,低声回道:“知道。”

    温允祯抬头望向天花板,口中喃喃:“赵先生一辈子痴迷于古文经义,无儿无女,只靠着在王府做文书的俸禄过活,我看他年纪大了,本不欲带他北上,可那日也不知道他哪里得来的消息,竟求到了我的跟前,死活非得要跟我北上,说一辈子也没机会去一趟京城,他有好多疑问要去拜会京城的大儒......”

    温允祯苦笑,“若是赵先生不来,此时想必还在应天府他那间小房子里钻研古文吧......”

    当初随他们北上的每一个人,都与他们有着或深或浅的羁绊,在别人眼里,他们或许只是伤亡名单上一个个冷冰冰的名字,但是在温允祯眼中,那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经历,自己的愿望与自己的苦难。

    “可他们都因为我!都因为我!都死了!”温允祯的眼泪夺眶而出,以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咱们回去吧......我不要什么皇位了......回应天做一个逍遥的王爷.....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温允祯双手把着陈延卿的肩膀,不停摇晃着.....

    陈延卿轻轻拿下温允祯紧扣在自己双肩的手掌,神色毅然,“允祯,皇位之争,只有你死我活,咱们还能回应天吗?还能!唯一的身份就是你以天子的身份回去,其他任何一种身份,都只有死路一条!”

    程信更是义愤填膺,一把推开陈延卿,走到温允祯榻前拱手说道:“殿下何故出此颓丧之言,皇位至重,传承自有轮序,天下忠臣义士又岂容一二宵小作乱!”

    吴煜拍了拍程信那因愤怒上下起伏的后背,嫌弃般地说道:“哎呀,小御史你消消气吧。”随即玩世不恭地朝着温允祯说道;“允祯,你别灰心,我爹肯定知道这件事了,他肯定会想办法的,而且,我往日瞧过那温允夌,贼眉鼠眼,怎会是你的对手!等我回京定杀他个片甲不留!”

    .......

    温允祯无法入眠,他借着幽暗的月光,端详着屋中的一切,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他为自己的命运发愁,出路到底在何方,他不得而知。方才几人众口不一,但都力劝温允祯不要就此气馁,让温允祯内心动摇的想法稍稍抵定了些,夜色已深,温允祯又大病初愈,不变过度叨扰,其他几人便也纷纷回屋休息,将这间屋子独留给他。

    温允祯侧身躺在榻上,却突然听到门边响起一阵窸窣的声音,心下登时一惊,以为丁灿竟锲而不舍地追到了这里。

    他睁开双眼,没见什么凶神恶煞的追兵,却见一个皮肤白皙,眉眼带笑的小女子,俏生生地立在门口,这小女子身材娇小,望之也不过二十岁出头,身上穿着灰色布裙,虽不算靓丽,却胜在青春可爱。

    那女孩见温允祯发觉了自己,又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着自己,脸色顿时如同天边的晚霞一般红彤彤,张口欲言,又觉得是自己过于唐突,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好半天才回过劲来。

    “哎!你看我作什么呀?”温允祯没成想自己被一个小女子吓成这般模样,哭笑不得,费力地支起身子,脸上则带着笑意说道。

    女孩双手放在身前,玉指勾在一起,站在门外,显然是紧张极了,犹豫了半天才露出半个身子,嘟起嘴,似是不甘示弱般地说道:“爷爷说这屋子里住得是个贵人,我想看看贵人到底长什么样?”

    温允祯听罢,觉得这女孩竟如此天真烂漫,便笑呵呵地接着她的话说道:“那你现在见了,长相怎么样呀!”

    那女孩黑白分明的眼珠看向滴溜溜一转。笑嘻嘻地回道:“看完了才发现,你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嘛。只不过看着白白净净的!”女孩见温允祯平易近人,胆子稍稍大了些,整个人踏进屋子里,熟练地拉开一张椅子,侧坐其上,手把在椅背上,露出了一对白嫩如霜的玉臂,下巴搭在上面,穿着绣鞋的小脚丫也在下面一晃一晃,温允祯见这女孩浑然不似往日他见过那些大家闺秀,矜矜自持,而是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洒脱之气,温允祯顿时也来了兴趣,笑着说道:“你这丫头好大的胆子,也不怕我叫人来把你轰走!

    女孩笑眯眯道:“你说和你一起进来的那几个人吗?你看你们都不像歹人!所以应该不会有事的!”

    温允祯啼笑皆非,“难道你这小丫头还会看出什么人是坏人,什么人是好人?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嘛?”女孩瞪大了乌黑的双眼,“李清晗”

    “李清晗......”温允祯反复咂摸着三字,不知怎地,却觉得越念越好听。

    “哎呀,你这药都煎糊了,怎么还不捞出来呀!”就在温允祯咬文嚼字之时,屋中药锅却开始咕嘟咕嘟地不安分起来,李清晗提起裙子,快步走到嘟嘟冒着热气的药锅旁,熟练地舀出一碗药汤,递给温允祯,“喏,赶紧喝吧,你和你那几个侍卫一看就是粗心的人,我爷爷说你这病可一定要勤看着呢。”

    温允祯接过药汤,轻轻啜了一口,苦涩的感觉顿时充盈在口中,让他的眉眼都攒在了一起。李清晗坐在床边,垂首摆弄发梢,撅着小嘴说道:“哼,一看你就是娇生惯养的人,连这种药都吃不得。”

    温允祯整日都在紧张的气氛中度过,今日突然有个调皮可爱的女孩说话解闷,顿感轻松愉快。温允祯哈哈一笑,将碗中的药汤一饮而尽,递给李清晗时,小声说道:“谢谢你了....若不是你和你爷爷....想必我早就去阴曹地府了.....”

    李清晗闻言莞尔一笑,轻轻收起碗筷,温言回道:“没关系的,我们本来就为村子里的人看病,此刻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呢。”

    李清晗走过烛台,俯身吹灭蜡烛,屋内转瞬就陷入了一片黑暗,她推门而出,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脚步停留在门槛上,欲言又止,星光挥洒,夜色冷清,一缕缕月光像是薄薄的细纱,萦绕在李清晗周围,更衬得她此时天生丽质,宛若仙子。

    “多谢你了,若是没有那些银两,我和我爷爷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韩屠.....”李清晗终于开口说道,心头一紧,说道最后语气已经满是哭腔,温允祯一头雾水,可还不等他细问,李清晗却“啪”的一声关上了门,像是惊了的小鹿一般消失在了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