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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口

    温允祯一行人的小船是在申时进入淮安地界,但并没有直驱江南渡口。江南渡口是大运河的南端起点,只许官船和得到官府允许的货船在这里交兑转运,其余闲杂的舟船一律不得在此停靠。

    于是,这一行逃亡者停在了江南渡口南边的八里铺,寻了个客栈歇息。程信自告奋勇,前去渡口找船。

    漕运自成一套体系:船有漕运总兵,水有河务衙门,货有脚帮,闸有地棍,暗地里还有盐商粮贾、当铺钱庄之流,势力错综复杂。太子和苏荆溪不消说,就连吴煜也只熟悉应天府,真正有点漕运经验的,只有程信一个。

    程信在成衣铺买了套细葛道袍和布帽,扮作一个书生模样,兴冲冲地直奔瓜洲而去。

    渡口是一处横亘在邗江正中的沙洲,四面临水,俨然是一道天然关口。上头中央位置是漕运衙门和千户所驻地,外围一圈则是无数河库、码头与工坊,伺候着来自各地的大船,异常繁忙。

    在渡口想要找到一条夹带四名乘客的进鲜船,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你若不知门道,径直去问,个个都是严守律法的好船官,绝不会做半点通融;若知道门道,便会请一位有人脉的牙人,让他私底下居中拉纤,两头说合。而这种牙人,一般都出自脚帮。他们天天在瓜洲搬运货物,干起这件事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此中关节,程信作为行人很是清楚。他有意避开几个离官府近的牙行,一路寻到这一处偏僻的河库前。那几个黝黑的脚夫调完石灰捻料,正要装桶,就见一个书生走过来,拱手相问:“叨扰,你们的纲首可在?”

    脚夫们朝河库里喊了一声,很快一个胖胖的闲汉打着哈欠走出来,一件油腻腻的粗褂横披,走起路来,浑身白花花的肥肉直颤。他斜眼看着程信,也不说话。程信咳了一声:“请教小哥儿,这里可有过水东岸的针路?”

    脚帮的水词里“东”指北,“西”指南,“岸”指终点,针路就是船路。这句话的意思是,有没有能夹带到京城的漕船。程信先前出使湖广,对这些规矩略有所知。胖子听他说出水词,态度变得客气了点:“有自然是有的,只是看先生想怎样过。”

    程信忙道:“四只鸬鹚,都是扎了脖。”鸬鹚两条腿,指人,扎了脖子不能吃鱼,即是说这次捎人不带货。胖子撇了撇嘴,伸出五个指头晃了两下。

    这十两是拉纤的费用,因为他这次不带货,脚帮从中赚不到搬货的钱,就会把介绍费价码抬高。至于给船主多少,还得另谈。

    程信无心讨价还价,当即从腰间取下那袋合浦珍珠,打开袋子拿出一枚,交到胖子手里,道:“散碎零头不必找了,只是要快,今晚走最好不过。”胖子举起珠子,透着日头看了眼,脸色变得谄媚起来:“包有,包有,老爷要看看什么船?”

    程信道:“自然是进鲜船,越快越好。”胖子很是殷勤:“这边埠头就有一条现成的,要小人派个跑腿去通知您那几位伙伴吗?”程信不想让温允祯抛头露面,便说:“不必,先带我去看看。”

    胖子带着程信离开河库,一路恭维着引路。他们沿着一条满是灌木的小径走了半天,程信突然觉得不太对劲。这分明越走离河边越远,谁家的进鲜船会停在这里?又走了一阵,他闻到一股腥臊味道,再一看,眼前是一圈密不透风的柳树林,林子中间挖了几道深沟,沟底堆满了黄白污秽,边缘沟头浮着一堆堆白晶。

    这里是瓜洲倾倒屎尿的地方,挖成沟渠是为了养硝土,平时根本没人靠近。程信看到这里,哪里还不知道自己上当了,转头正要走。适才那几个脚夫已经跳出来,各自手持一根粗长的抬棒,狞笑着围成一个半圆形。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笑眯眯道:“累我带你走了这么远,给些茶钱也是应该的。”

    程信怒喝道:“这里距离千户所不远,你们吃了豹子胆,敢在这里劫掠?”胖子道:“邗江水波凶险,每年溺死几个没数的江里鬼,龙王爷都管不着。”说完舔了舔舌头,显然对这营生颇为惯熟。

    程信暗暗焦虑,眼下这局面,自己折了不要紧,耽误了行程可是要命的事。他暗自挪动脚步,心想着该如何脱身,胖子见这书生居然还不死心,嗤了一声,肥胖的手掌往下一压。

    一个脚夫挥起棍子,直奔程信天灵盖砸去。程信浑身猛然绷紧,只能闭眼硬着挨,可等了半天,也不见棍子落下。他一睁眼,发现一只大手攥住棍子,与那脚夫僵持住了。

    “吴煜?”程信如释重负。

    吴煜冷冷道:“不是鹞子莫扑棱翅,学了几句水词就想混江湖了?”

    胖子见横里插来一人,先怔了怔,忙喝令脚夫们动手。一个是杀,两个是砍,也没什么分别。谁知吴煜一握手中新配的铁尺,眼神森冷地往那边一扫,那三个脚夫登时僵在原地。

    吴煜一向喜欢速战速决,见对方被震慑住,毫不犹豫,抢先出手。胖子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三声“哎哟”同时响起,三个脚夫一起捂着手腕弯下腰去,三根木杠纷纷落地。他下意识转身要逃,那人影已冲到跟前,狠狠一脚踹向小腹。

    胖子的肚皮软软地凹进去一块,竟然让吴煜的脚微微陷住。吴煜再用力一蹶,胖子喉咙里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整个人扑倒在地,脑袋“咣当”一声碰在了硝土沟边上。胖子还要挣扎着爬起来,吴煜抬起脚底踩在他脑袋上,狠狠蹍了几蹍。

    这里常年浸泡污秽,沟头生着一层厚厚的白硝土,胖子这一滚,鼻孔和嘴里都塞满了硝土,直辣得他涕泪交加。

    “饶……饶命……”胖子含糊不清地告饶。吴定缘却不肯放松,反反复复使劲,直到旁边那三个脚夫反应过来,纷纷跪地替纲首求饶,他才稍微松了松劲,容胖子抬起头。

    “小的污了狗眼,穿了烂心,上辈子九世为娼才敢动您的心思。”胖子也不含糊,一连串污言秽语冲着自己先泼过来。一看他就是经验丰富,知道自贱最能消去杀心。

    果然,吴煜没再下狠手,而是沉声问道:“你怎么敢打他的主意?”

    胖子忙不迭地答道:“我看这位爷爷手皮细嫩、脖颈白皙,虽然穿着寻常,可走起路来总避开污水泥泞,该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不知为何乔装私逃。我适才问他要不要跑腿送信,知道并无同伴跟随,又见他掏出一袋珠子,这才……”

    程信在旁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没想到自己浑身破绽,一搭话便早被看了个通透。

    吴煜看向程信:“他拿走珠子了吗?”程信掏出珍珠口袋晃了晃:“还没来得及。”吴煜瞪了他一眼:“钞银不露白,下次你还是把脑子露出来显摆吧,反正也用不上。”程信脸一红,赶紧把口袋又揣回去了。

    吴煜叹了口气,不怕没江湖经验的雏儿,就怕自以为有江湖经验的人。这程信原来是官,走的是水马官驿,自然一路顺畅。如今逃亡在途,他还用官府那套做派,也忒小看万里行路了。吴煜正是不放心程信办事,悄悄在后头尾随,这才挡过一劫。

    吴煜蹲下身子,拍着胖子的肥耳朵冷笑道:“俗话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你一人独占脚、牙两行,死也不冤了。”

    胖子嘴唇上抖着腥土,连连告饶。吴煜指着程信道:“你莫看轻这人,他可是朝廷命官。现在扭你去千户所,轻易判个斩监候。”胖子面如土色,只是不住磕头。吴煜见火候到了,便松开脚底:“你若不想死也容易,去给我们老实弄条川上船,这账便一笔勾销,荐费也少不了你的。”

    胖子带着哭腔道:“两位爷爷,我就是想唬点钞银,其实办不来啊。”

    “你一个脚行的纲首,连条想夹带的船都荐不来?骗谁呢?”吴煜脸色一沉。

    “真的,真的。”胖子急得要对天起誓,“爷爷,您可不知道。从前夹带人容易,可漕务陈总兵刚刚改了规矩,可就难了。”

    于谦大惊:“什么规矩?”

    “陈总兵改的规矩,叫作兑运之法,才颁布没半个月吧。从此以后,江南、湖广、江西来的民船,不用跑全程了,只需要走到江南渡口和淮安仓,货物转兑给江北总的二十四卫所,再由官船直运京城。漕运衙门说这叫啥体虚民力……”

    “体恤民力。”程信没好气地纠正了一句,看向吴煜一脸无奈,少不得又解释了几句。

    漕河原来用的叫转运之法,从沿途船户、农户中佥派漕役,让他们从各地运粮到德州,再交给卫所转运。因为是徭役,官府不会给钱,但默许水手私自夹带一些土货和私客,以作为补偿。

    但从江南到德州距离太过遥远,百姓苦不堪言。于是皇帝一手推动,促成从“转运法”改“兑运法”。从此之后,百姓的漕役只需要从江南运到渡口即可,交笔银钞,货物兑运给卫所之后,再由卫所的官船运至京城。

    想不到,这个新漕法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实行了。它确实是一项德政,但对这几个逃亡者来说,可就太不赶巧。规矩一改,渡口以北全是卫所官船,而卫所一向自成体系,水泼不进,外人很难置喙。

    “难道卫所的官船就一点不做夹带?”程信不甘心。胖子看了看冷脸的吴煜,哼唧了半天才说道:“官船自然是要夹带的,但您不在河上,可能不知道。如今是五月中,漕河的水力只有六分,发出去的漕船很少。要等过了六月,沿线农地收完夏麦,各地才会放水入漕。水过九分,漕船方能大发。”

    吴煜和程信相顾无语,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赶上这么个尴尬时段。漕船发得少,意味着夹带名额更少,卫所自己都未必够用,更别说给外人了。

    “不过……”

    “不过什么?快说!”吴煜喝道。

    胖子赶紧说:“如今渡口北去淮安的漕船,都在扬州所手里。他们一般会分出一部分荐书,留给当地的有力豪家。”

    两人一听,顿觉柳暗花明。卫所再崖岸自高,行船也得仰赖沿途的地方豪强配合,自然也得分润出一些好处。若放在平时,程信早就出言斥责这种公器私授的勾当,可如今形势所迫,

    他强压下内心的烦躁,道:“那要登上进鲜船,得去找哪几家?”

    “进鲜船运的都是皇家贡品,一般人家可办不来夹带。能拿出荐书的不过松江徐家、湖州何家、海盐钱家、会稽顾家……”胖子一口气数出四家来,突然停住口,似乎想起什么来。吴煜不客气地踢了踢他脑袋:“继续说!别卖关子。”

    胖子谄媚地请他先挪开脚底,然后像只乌龟抻起脖子,趴在地上冲那三个脚夫喊道:“长老三!你老去滥赌那个赌棚,今天不是斗虫吗?报条贴出来没?”那个叫长老三的一听赌字,脸上登时兴奋起来,道:“一早贴了,今晚就有一棚,俺还盘算着去耍耍呢。”

    胖子“呸”了一声,骂了句:“你个王八早晚连婆娘也输掉!”然后转回头来,双手连连作揖,道:“爷爷们平时一定从不杀生,果然现世……呃,现世福报来了。”

    “什么意思?”吴煜不动声色。

    “这里有个赌棚,这时节正要斗文虫。今天既然贴出报条,远近的斗客都会来。扬州有个豪家的管事,最痴迷此道,每开必来,动辄几十上百贯进出。他背后那家势力可不小,若两位爷爷手面够硬,说不定能从他手里赚出四个进鲜船的荐书。”

    程信大喜:“这是哪家的管事?”

    胖子嘿嘿一笑,语气里多了几分敬畏,道:“自然是淮安本地的龙王爷,做盐商的徐州吴家,家主叫吴金荣的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