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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善饮也会醉

    沈鹿呦善饮,这是进出秋凉馆的人都知道的事。

    这么多年来,只在沈鹿呦初临会颖那年,人们不知她的根底,不知她酒量的深浅,曾有位“赤红公子”做过一件令自己一生后悔、令会颖人一生乐道的事情——就是和这头小鹿斗酒,输者脱衣去衫。

    当年,这位公子爷的斗酒挑战,是在秋凉馆众男宾的起哄下发出的,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馆舍,甚至有些女宾听了也暗暗兴奋。

    彼时,沈鹿呦正在前院拿个陶罐到处拨拉梅雪,准备给沈双泡茶用,忽听几个仆佣在低声议论大堂里又有人邀她斗酒。

    沈鹿呦初时并不在意,毕竟,这种斗酒邀请太多了。可以说,自她来到这秋凉馆,自她举着酒壶追着几个酒鬼绕馆子跑了几圈,这种邀约就没断过。沈鹿呦对此从来都嗤之以鼻,概不应战,她还没觉得谁值得她战一场呢。

    可这次不同,听几个仆佣的说法,那位公子爷似乎想以“脱衣去衫”为赌注耶,那可是蛮刺激的!

    沈鹿呦黑宝石般的眼睛突然就一闪一闪起来,还不断地“噼里啪啦”往外蹦星星。

    沈鹿呦二话不说,扔下手中的陶罐,转身笑吟吟直杀大堂。

    于是,在满堂客人兴奋不已的目光里,就看到当时尚未满十五岁的沈鹿呦,两手各拎一小坛酒,扭着小蛮腰,如弱柳扶风,婀娜而至。

    沈鹿呦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似笑非笑,瞄着那位公子爷上上下下扫个不停,舍不得放过对方身上任何一处,像蜘蛛洞里的妖精,打量着将要下嘴的高僧。

    沈鹿呦的目光还不时“噼噼啪啪”冒几点火星出来,直把那位公子爷扫瞄得浑身发毛,连连后退。要不是被众人拦着,扯着,不许他开溜,那位公子爷说不定早已逃之夭夭。倒好像发出斗酒挑战的不是他,反是沈鹿呦了。

    终于,那位公子爷看明白了局势,知道反悔是没可能的了,只好硬着头皮,梗起脖子强充好汉,桌子一拍,大喝一声,开始和沈鹿呦斗酒。

    整个斗酒过程,沈鹿呦就一直没坐过,她站在堂中,先饮为敬,拎起酒坛,“咕咚咕咚”一口气就灭了一坛。那位公子爷看直了眼睛,却只得也跟着举起酒坛。

    俩人一坛接着一坛,每尽一坛旁边就有人立即递上另一坛酒。到后来,那位公子爷半是酒意、半是羞愧,从脸到脖子、到胳膊,到凡是已经脱衣去衫的每寸肌肤,全都是一片通红。

    该人于是不得不另辟蹊径,一会儿请假跑厕所,一会请假要吃菜,沈鹿呦嬉笑着一一允准,却又一一应对,她不依不饶,寸步不离,连那位公子爷去厕所如厕,沈鹿呦也都拎着酒坛子,等在茅厕门口。

    嘿,想逃,哪里那么容易呢!

    最后,终于,在满堂客人哄堂大笑、瞠目结舌中,一个红彤彤的“红公子”,几乎是赤条条地从堂内雅间奔出,腰里仅剩一块遮羞的方布——那块方布是秋凉馆餐台上的桌布。

    “红公子”穿帘飞燕一般穿堂而过,又穿过秋凉馆一院梅花、半天飞雪,在大家尚自眼花之际,捂着桌布“嗖”一声蹿进了自家候在馆门外的马车里。车夫愣怔很久,才在主人隔着轿帘的喝骂声中,急忙忙打马而去。

    几个时辰后,那位连内裤都输掉的“赤红公子”——赤条条又红彤彤——已经名满王都,秋凉馆那头善饮的小鹿也一战成名。

    自此,再无人敢与沈鹿呦斗酒,就算正在互相扯着脖子叫阵的几位酒鬼,沈鹿呦只需倒茶添水时“偶然”路过一下,就可以让他们马上变成鸦雀,噤声无语。

    但是,善饮的沈鹿呦却并不嗜酒。沈双在世时,她只在酒会或应酬场合,或是沈双私下与她小酌时,才会喝酒。沈双去后这些年,只有必要的应酬,她才会沾酒,且都节制自己。

    可如今,在将死的栀子花下,馆主沈鹿呦突然开始纵酒,令总管高轩担心不已。

    他悄悄注视沈鹿呦的动静,结果,他惊讶地发现,本是千杯不醉的沈鹿呦,如今竟然沾酒就倒。

    初时,高轩不知道沈鹿呦是喝了多少之后醉倒的,及至帮沈馆主收拾过几次杯盘酒器后,他才发现,沈鹿呦几乎是一杯就倒。

    对此,高轩开始并未惊讶,他以为沈鹿呦几上的酒壶可能中途续过酒。然而,连续几日下来,天天如此,壶中酒确确实实只是少了一小樽而已,高轩心中不免惊讶起来。

    最后,高轩决定亲自探查一次。

    某日,沈鹿呦又备了酒菜,在花下独酌,高轩就将自己隐在后院花丛中,暗暗守着。他眼看着一袭白衣的沈鹿呦点起一只小火炉,温了一壶酒,然后笑嘻嘻斟了,举杯来到花树下,说了一通“想你”、“想我”之类的,什么“丢下我不管”的话。

    高轩初时不解,后来猛一下明白过来,沈鹿呦这些话是说给沈双听的。

    想明白这一点后,高轩几乎落下泪来。

    当年,十四岁的沈鹿呦初临会颖,牵着一头小鹿,赤足长发走在会颖街头,十七岁的高轩当时只是秋凉馆一个负责烧水的伙计,他也参与过围观。那时的沈鹿呦,看上去简直就是一个踏着五彩祥云,从天上走下来的仙子。

    可这个仙子来到人间后,却不快乐,也不幸福。有一刹那,高轩甚至觉得,沈双当年就不该将这个仙子带到人间,带到会颖来。

    高轩眼看着沈鹿呦在栀子花下胡言乱语了一番,然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手执空樽,转身迈向几榻,三步刚过,竟然就开始脚步踉跄,唬得高轩差点跳出来上前搀扶,好歹还是忍住了。

    杯酒落肚的沈鹿呦几乎就这样跌跌撞撞将自己栽进竹榻里,很快就沉沉睡去,青铜铸的空樽被抛掷在一旁。

    高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沈鹿呦倒下许久他依旧不敢动弹,他不知道沈鹿呦是在假寐,还是真醉了,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往日斗酒豪饮的馆主如今只小酌一杯,就酩酊而醉。

    馆主真醉了么?回答他的是沈鹿呦渐渐响起的、均匀的鼻息,那样恬静、平和。

    又过了一会,高轩才轻叹一声,慢慢踱出花丛。

    一个人若想醉去,原来这么容易,哪怕她本是如何的海量。

    高轩看一眼栀子树,想起老花工前些日子的话:“此树死心已决,无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