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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将军百战死(六)

    带着几百个士兵的姚寻礼,走在半人高的枯草中,心不在焉。他身旁的两个校尉却兴致勃勃。一个凑过来半个脑袋问道:“指挥使,你说这辽人今天真会来吗?”,另一个哈了口气,搓搓手,有些埋怨地说道:“这么多的荒草,就地取材多好,干嘛还要让兄弟们背那么多过来?还仗还没打,先都累趴下了。”

    姚寻礼随手拔起一根茅草,衔在口中,又用手中刀鞘敲了敲那个搓手的小校头盔,含糊不清的说道:“你这老小子,你叫人把这沟边的干草都扒光了,远看就跟老樊那秃了头的顶一样,谁不觉得有问题?”

    这小校一思量,这没了一圈草的土沟,远远望去,还真跟旁边的老樊头顶光景极像,他没由来地转头看了一眼同伴,哈哈大笑起来。

    跟在姚寻礼右手边的樊姓小校有些不满,拿刀狠狠一扫面前的干草,瓮声道:“哼,笑的像个娘们,就你这样,一会儿碰到那些胡人蛮子,一准吓得满裤裆屎尿,到时候,可别喊我来救你。”

    正合不拢嘴的小校顿时收了笑意,瞪着眼睛转头盯住老樊,正要回骂过去,一个“你”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姚寻礼打的一个趔趄,再一看,旁边那老樊也被刀鞘扫到一边。就听姚寻礼道:“还有力气吵架,赶紧干活去。”

    站立在三角沟西边一处稍高土丘上的孟燕云,看着士兵把三角沟四周铺满干草,又带人浇了火油。一切准备就绪,他亲自骑马跑了一圈,方才满意,叮嘱属下注意隐蔽。

    已经派出去第四队骑兵,仍然不见任何动静;坐在草丛中一个多时辰的姚寻礼心中不免有些烦躁,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干饼嚼了几口,看着天空中两只哇哇乱叫的黑鸟,心头更加糟乱,他拿起佩刀,狠狠插入土中。

    突然,姚寻礼手头一震,他的心也跟着震了一下,他急忙翻身趴在草丛中,周围士兵也都迅速伏身隐没在草中,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

    姚寻礼将刀垫在胸前,顶住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脏,他感觉着大地的抖动,心头越来越沉重,眉头也皱得越来越紧。

    天空本来就阴沉,此时头顶的乌云竟似要落下来一般,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一个趴在不远处的士兵,握长枪的手不断颤抖,他已经分不清是手抖还是地在抖。他伸出左手使劲按住冰凉的右手,却发现,全身都在颤抖!

    孟燕云透过草丛,看见前方尘土飞扬,却看不清己方有几骑回来。他呼吸了一口气,稍作镇定。俄而,视线中出现了六匹青马,正往回急奔,他们身后,烟尘滚滚,震天的马蹄声中夹杂着呜呜的呼喊声,如索命的鬼叫,令人不寒而栗。

    终于还是来了!

    孟燕云缓缓抽刀,面露凶色,眼神更是狠戾。

    那六匹青马很快就冲入三角沟内,身后离他们最近的追兵已经不到二十丈,有辽兵弓手疾箭射出,一名青马骑士摇晃了一阵栽倒马在下,辽人顿时大声欢呼,挥舞着弯刀疾驰而下。

    三角沟边上埋伏着的士兵看着俱是皮帽小辫,短弓褐马的辽军骑兵,无不咬牙切齿,眼冒怒火,恨不得立即跳将出去,撕碎这群入侵者。

    你道镇州士兵为何对辽人如此痛恨?只因自幽州被契丹人所取之后,每年夏秋季节,总有大批契丹兵马南下,到各州城外肆意抢掠,谓之“打草谷”,镇州临近边境,受其侵害尤为严重。若不是如此,城外的百姓也不会年年饥荒,饿殍遍地,肥沃的镇州西野也不至于彻底荒芜;镇州军民对辽人恨之入骨,每有辽军进犯,镇州总是那座最坚固的桥头堡,由此可见一斑。

    且说被追赶得只剩下五人的周军骑兵,奔至三角沟深处,回头看见辽人已经赶上,毫不畏惧,反而抽刀回马向辽骑冲杀过去。辽人前方数骑齐齐一惊,来不及勒马,已被周军骑兵冲入阵中,顿时乱做一团。后方辽人骑兵被尘土所阻,看不清前方战况,仍然呼喊着全部进入了三角沟。

    此时三角沟外,东西南三面依次竖起三面大旗,大旗不断晃动。姚寻礼看到信旗出现,大喊一声:“放火”。

    顿时火焰四起,浓烟滚滚,火借风势,迅速向三角沟下燃烧过去。

    正在三角沟内乌拉乱喊、以为全歼周军巡防骑兵的辽军前锋骑兵,忽然看见三面大火围烧而来,心中惊惧,急忙调转马头,向着北面山沟出口冲去。

    三角沟出口处尘土尚未散去,烟雾又弥漫过来,辽军骑兵后队刚冲上出口,尘雾中突然冲出无数手持大刀的周军士兵,见人砍人、见马砍马,如凶神恶煞一般;为首一人,短刀白甲,却最是凶悍,一刀砍断一骑马腿,然后一拳将马上辽兵击飞出去,回身又一刀,直接将冲上来的另一骑连人带马劈开,又飞扑上一匹马,一刀刺死马上辽兵,电光火石之间,他便跳到另一匹马上,将那骑兵提起扔回沟内,再一跃,刺倒一匹褐马,将倒地的辽兵抓起,转身面对蜂拥而来的辽军骑兵,如同一尊杀神,鲜血满身,杀气腾腾,凛凛而立。

    辽军的出口被堵住,后续来的周军士兵又将火把扔进满是战马尸体的出口内。顿时烟气、血腥气、焦臭气混为一体,令人作呕;而战马嘶叫声、刀剑碰撞声、怒吼声、火焰燃烧声夹杂些许哭喊声,连绵不绝,震惊原野。

    如被围在火炉中的辽军前锋骑兵,此时正是那热锅上的蚂蚁,挤在被火焰包围的狭小空间内,自相践踏,死伤无数,偶有冲出出口的辽兵,也被恨意浓烈的周兵直接斩杀,然后再扔进火中。

    这一战持续一个多时辰,直到整个三角沟被火焰吞没,三角沟东西南三面数里都烧成了焦土,只有北面入口处被鲜血浸透,没有大火烧过的痕迹。孟燕云看了看周围属下,个个满面黑炭,衣甲上鲜血与黑泥混成一片,他朗声一笑,吩咐受伤士兵先行回营,其他人留下收拾战场。

    孟燕云踏着草灰尚自温热的焦土进入三角沟内。这场以极小损失便获得大胜的战斗,令所有周兵精神振奋。一个浑身土黑样的士兵,拿刀划开一匹被大火烧了半个身子的马匹,割出一块热气腾腾的马肉,高兴的两腿直直而坐,直接就大快朵颐起来;不远处一个高瘦的士兵,伸手用力拔下一柄插在沟壁上的弯刀,仔细端详着刀柄上的花纹;三角沟内,冒烟的火堆随处可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和马的尸体。

    “六百人围杀五百多骑,也算不得大胜。”孟燕云喃喃了一句,穿过重重烟尘的他,已经走到三角沟的尽头。他缓缓蹲下身,扶起一具被压在马下血肉模糊的身体,这个不知名的骑兵,手中仍然紧紧握着一柄镇州制式军刀。孟燕云缓缓抱起这个骑兵,他清楚的记得这人在进入三角沟时,背对数百敌骑,丝毫没有惧意,反而满脸笑容,还对着前方比划了一个胜利的手势;想到这里,孟燕云不禁鼻子一酸,只觉的手中的身体重了许多。

    姚寻礼正在三角沟内督促手下尽快收集能用的兵器,看见孟燕云抱着一具尸体从烟雾中走了出来,赶紧招呼周围的士兵上去帮忙。随后两人一起走出三角沟,孟燕云寻了一块地方坐下,摘下重重的头盔,转头对姚寻礼说道:“让兄弟们赶紧收拾撤离,辽军主力随时会来。”

    姚寻礼答应了一声,却不走开,盯着孟燕云嘿嘿笑了起来,被火熏黑的脸上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极为滑稽;孟燕云被他看得心里有些不自然,他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啊。”

    打了胜仗、心中极其兴奋的姚寻礼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义兄的面门,极力忍住大笑,好一会才勉强开口道:“大哥,你好歹是个大将军,哭哭啼啼的多不像男人。”原来孟燕云此时草灰、尘土和血迹沾满的脸上,有两道被泪水冲开的痕迹,明显的像两道“沟壑”。

    “被烟熏的。”孟燕云抹了抹脸,平静地说道。

    他转过头,看着远方,又轻声喃喃说:“若是此时能有一杯酒,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