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油城浮世 » 第三十九章 真相大白

第三十九章 真相大白

    巡井的工作一般是上小班的时候完成,也就是说三班倒时肯定会轮到值夜班。董方佳自然也得值,只不过她不是自己一个人值,而是跟另外一位或者两位姐姐一起值。姐姐们心疼她,都会让她去另外一间办公室睡那张行军床,巡井的工作就由姐姐们来完成。一开始董方佳也不太好意思,但次数多了,也就成了彼此心照不宣的习惯。

    直到有一天,何春雪和另一个姐姐跟董方佳一起值夜班,董方佳照例抱着毯子来跟姐姐们寒暄几句,然后就打算去隔壁睡觉了,谁知何春雪却说:“小董,你也不能每次一到夜班就去睡觉吧?”

    此话一出,董方佳和另外一位姐姐都愣住了。

    看到何春雪严肃的表情,董方佳和一起值班的姐姐都确定了她不是在开玩笑。

    那位姐姐率先反应过来,打圆场道:“小董年轻,睡得多,再说晚上一般也没啥事,我等会儿会再去巡一遍的。”

    “巡井是你一个人的事吗?你不让她去巡,她就永远都不会知道晚上可能发生什么事。”

    那位姐姐被噎住,董方佳见状赶紧放下毯子,说道:“师傅说得对,我不应该睡觉,姐,今晚我跟你一起去巡井。”

    两人走出办公室后,那位姐姐还纳闷地嘀咕:“也不知道站长今天怎么了,干嘛突然非让你去巡井啊?”

    董方佳笑笑,没有说话,她其实很想说几句诸如“这是我应该做的”之类的场面话,但却觉得如鲠在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董方佳安慰自己,可能是“由奢入俭难”,习惯了被宠爱,突然让她去做正常的工作,反而不适应了吧。这一晚,她认认真真地跟着那位姐姐一起巡完了所有的井,即便工作结束时,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她也没有选择去睡觉,而是跟何春雪一起处理数据,直到早上下班。

    董方佳只感觉有一股强烈的情绪顶在自己的胸口,让她不困不乏,也不想被何春雪看扁。

    小班的工作轮回结束后,董方佳换成了上大班。而她第一天上大班就被何春雪安排了一项她难以理解的工作——给抽油机井口的管线刷油漆,并且还不是刷一口井,而是把队上的12口井全部都刷一遍。

    理论上来说,给管线刷油漆一方面是为了防腐蚀,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通过不同的颜色,来分辨油气水管线各自的走向。

    这些理论董方佳都懂,但她不理解的是师傅为什么要让她去干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体力活儿?华新站虽说没什么男性壮劳力,但大家完全可以合力来做这件事啊,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刷完所有井口的管线呢?

    站上其他人听到何春雪的这個决定时也都有些吃惊,而董方佳碍于师傅的面子,当时并没有提出异议。可当她真的拎着油漆桶,顶着烈日来到井架边开始刷漆的时候,种种委屈才一浪高过一浪地涌上她的心头。

    等在队部开完动员早会,再到站点来换上工服工鞋,开个班前会,然后骑车挂着油漆桶哼哧哼哧到达抽油机边上时,已经是早上9点多了。这时的太阳已然做好了热身,正准备在炎炎夏日中展示它的强大威力。

    董方佳戴着找一位姐姐借的草帽,看着眼前运作中的抽油机,深呼吸了一口地面蒸腾而起的热气,喃喃道:“油管是灰色,水管是绿色,气管是黄色……”如此重复几遍后,才走上前,开始刷漆。

    “你就这样刷漆啊?”

    董方佳蹲在日头下,刷得满头大汗,在她以为自己快要刷完一口井时,却突然被叫停了。抬头一看,见何春雪竟也拎着一桶油漆和一个工具袋走了过来,在她旁边蹲下。

    “我刷的有什么不对吗?”董方佳疑惑地看了看自己刷的管线,同时在心里对比了一下那个颜色规则,应该没错啊。

    “颜色都是对的,我说的是你刷漆的方式。”何春雪说着,从工具袋里拿出两把小铲子,将其中一把递给董方佳,又道:“你仔细看看,这些金属管上有许多斑斑块块的旧漆,必须先用铲子铲掉,才能重新刷新漆,不然不光不好看,防腐蚀的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然后何春雪便用铲子铲掉了一大块旧漆,给董方佳做示范。董方佳也只好学她的样子,用小铲子在管线上又铲又搓,忙活半天,再重新刷漆。

    用何春雪的话说,这个漆也不是刷一遍就行了的。要一遍又一遍,一层又一层,不停地刷,直到足够厚为止。

    而董方佳此时已经被热得一句话都不想说了,她努力强迫自己耐着性子,蹲在井口旁,跟何春雪一起给管线一遍遍地刷漆。

    虽然外面烈日炎炎,但董方佳心里却如至冰窖。在她内心的阳光一寸寸消失的同时,刘芬芳之前跟她说过的那些话,就如一个张牙舞爪的怪影,正将她的心慢慢拖进黑暗里。

    也许刘芬芳说的是对的吧,何春雪对自己的态度突然改变,肯定是有什么原因。至于是不是因为嫉妒,其实也没那么重要了。而重要的是她这个人公私不分,居然把个人的情绪带到了工作中,这让董方佳十分看不起。

    “这个给你,喝一点,当心中暑。”何春雪突然递过来一瓶没开封的藿香正气水给董方佳,显然是早有准备。

    董方佳不动声色地接过,喝了两口,心想这何春雪是既想整自己,却又没有那么大的胆子,生怕自己中暑了,连累她连站长也没得做吧。原来之前董方佳曾听贾队长讲过,采油工属于野外工作,如果有人工作时高温中暑,被人报了上去,那队长和书记都一定会受到严厉处分,所以每个采油队都特别重视这件事,会给工人们准备很多预防中暑的东西。

    “小董,你知道我们正在刷的这些管线,是连接着哪里的吗?”

    董方佳看了一眼三色的管线,从井口伸出来之后,又延伸了一段,便被埋入了地下。

    “我知道啊,连接着我们站那边的罐子。”

    “那我们站的罐子又连接着哪里呢?”

    董方佳这下不知道了,而且已经戴上有色眼镜的她只觉得何春雪是在没事找事,大热天在这儿显摆自己的能耐。如果她董方佳什么都知道,那还轮得到何春雪当站长么?

    见董方佳没有说话,何春雪继续说道:“这些用抽油机采出的原油,被输送到站点后,会由站点进行统一量油,并做一些初步处理,然后再输送到油城的大站去。”

    何春雪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等董方佳进一步提问,可董方佳在“哦”了一声后,就什么都不说了。她只好自己继续说道:“咱们油城一共有三个大站,城西有一个,城东有两个。这些大站的作用就是把所有队产出的油汇集在一起,进行油气水的进一步分离处理,最后再通过油田外输口,把这些油输送到荆门炼油厂。说白了,从单井到小站,再到大站、处理站、和外输站,就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看似密密麻麻,其实每一个阶段都分工明确。”

    董方佳点了点头,仍旧情绪不高,也不知到底听进去了没有,只是赌气似的不停地刷着管线的同一段位置。

    何春雪叹了口气,说:“小董,你是不是埋怨我让你来刷漆,觉得我在故意针对伱?”

    董方佳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直接回了一句:“难道不是吗?”

    何春雪居然也没有生气,只是淡淡笑了一下,说:“也好,今天咱们索性就把话都说开了吧。”

    董方佳听她这样说,有些好奇,不觉放慢了刷漆的动作。

    “你这段日子听过的关于我的八卦,应该主要就是‘我以前当过小三’,以及‘贾队长是我的靠山’这两条吧?”

    董方佳不置可否,何春雪如此坦率直白,倒让她有些局促起来。

    “我确实被一个人的老婆找过麻烦,但我不是小三,我跟那个人甚至连手都没有牵过,只是曾经经媒人介绍相过亲,但相处了两天后,我觉得不合适,就作罢了。后来那个人娶妻生子了,却还总是私下联系我,甚至跑到单位来找我。哦对,那时候我还在六队,离生活区比较近,所以他和他老婆都可以很容易地找到我。有一次,他老婆跟踪他,发现他来见我,就不分青红皂白捡起砖头砸我,虽然没砸着,但整件事影响很坏,六队的领导就把我送到十五队来了。”

    董方佳目瞪口呆,没想到这段谣言背后的真相竟是如此。

    “那后来那个人还来找过你吗?”

    “没有了,自从我来到十五队,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毕竟这件事对他的影响也很大,而且他家那只母老虎一直盯着他呢。”

    董方佳点了点头,也替何春雪松了口气。对于这种事,她可是很能感同身受的,作为一个从小美到大的人,受到的各种奇葩追求绝对不会比何春雪少。

    “至于我跟贾队长的关系……没错,我们确实是有关系,但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种的关系——他是我表姐老公的弟弟,跟我没有血缘关系,但也算是亲戚了。我们从来不在队上说这事儿,因为也没什么好说的,大家都是凭本事干活儿,他也没必要照顾我什么,但我们华新站的姐妹们都是知道的。有时候你们会看到我们两个人私下说话,那说的一般都是家里的事儿,比如我表姐喊我和他一起去他们家吃饭,我们就互相带个话,又比如逢年过节地我们几个家庭一起约着去哪里玩……总之可能说的次数多了,就被别有用心之人编成八卦了。”

    董方佳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自己不就是对这谣言信以为真的人之一吗?

    “小董,在你来我们队上之前,贾队长、尹副队长、书记,还有我们几个站长就已经知道你家里的事了,但我们都没有对下面的人讲,就怕造成你的心理负担。贾队长一开始以为你肯定是什么娇气傲慢的大小姐,但在你实习的这段日子里,你用你的坚强不屈和吃苦耐劳扭转了他对你的看法,所以他很欣赏你,也让我要好好带你,帮助你成长。”

    何春雪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换上一种更加诚恳和小心翼翼的态度,继续说道:“小董,你是来我们队实习的,至于你以后会在什么时间被调动到哪个单位的哪个岗位上,我们都不得而知,但你学的是石油工程,所以不论你去哪里,要做的工作肯定都离不开石油。无论我是让你夜间巡井,还是顶着大太阳来刷油漆,都是希望你能在前线的工作岗位上打下扎实的基础,那么无论你以后去哪里工作,都绝不会太差的。你还这么年轻,肯定比我们这些人都有前途。你记住,你爸是你爸,你是你,只要你实力够强,不管他犯了什么错误,都掩盖不了你的光芒。”

    何春雪一席话说得董方佳涕泪纵横,竟扔下刷子,蹲在地上,抱膝痛哭起来。

    何春雪也放下刷子,摘下手套,走到董方佳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说道:“别人都说我们十五队的人,是其他队挑剩下、不愿意要的人,但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他们仅仅因为个人的好恶,就决定了自己想看到和听到的所谓‘真相’,然后又在这种‘真相’之下,就随意定义了一个人的价值?小董,我们十五队内部有一句格言,就是‘绝不认命’,虽然我们队最偏远,队上井站的产量也不是最高,但我们从来都是认认真真地工作,从来不糊弄上面的。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们,我们都不能自暴自弃,对不对?”

    董方佳连连点头,心中激动不已。这是她的第一位采油工师傅对她说出的肺腑之言,她相信,现在以及将来,这番话都会成为她人生道路上永不熄灭的明灯,在她沮丧绝望的时候,为她驱散黑暗、指明方向。

    第一天下来,在何春雪的帮助下,董方佳也只刷完了两口井,一是因为不够熟练,二是因为工人的工作性质跟干部不同,干部工作都在办公室里,事情如果做不完可以继续挑灯夜战地加班,但工人是不能加班的,到了下班的点就必须回去。这倒不是因为工人不愿意加班,而是因为野外工作都存在一定的危险性,如果你到点了没有回去,领导就会猜测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危险,需不需要找人去救你,否则一旦出了什么意外,就属于安全事故,领导是要负很大责任的,所以一直以来,领导们都要求工人要准时准点地下班打卡。

    拿董方佳刷漆来说,她早上9点才能到达抽油机井站,然后刷漆刷到10点45就得往回赶,因为队部食堂11点半开饭,她得先骑车回华新站,把工服工鞋换掉,洗干净手上身上的油漆,然后再赶回队部去吃饭。吃饭前,还得去宿舍拿饭盒,然后排队打饭打菜,这些都需要花费时间。

    大约12点半,她吃完午饭,就要开始午休了。在夏令时间里,下午2点半才重新上班。这时,董方佳回到华新站,要再重复一遍上午的流程:打卡、换衣服、骑车去抽油机井站。等她正式开始刷漆时,已是3点,然后她刷到5点一刻又可以动身返回站里了,因为食堂6点准时开晚饭……

    由此可见,董方佳每天能用来刷漆的时间其实并不算多,但好在她后来刷得越来越熟练,最快的时候一天下来能独自刷三口井了,所以最后只用了五个工作日就刷完了所有的管线。

    由于在这些日子里不停地刷漆,董方佳现在可以一眼就认出油水管线的不同走向,而这些宝贵的经验在今后漫长的工作岁月中也一直令她受益匪浅。

    后来,何春雪还安排董方佳去抽油机旁边除草,给每口抽油机上的螺丝涂润滑用的黄油……无论她说什么,董方佳都会毫无怨言地去努力完成。她不再觉得自己只是来这里实习的过客,而是实实在在地把自己当成了十五队的一份子。

    刘芬芳在找董方佳借钱后不久,就搬出了宿舍,一句话也没有给她留下。后来董方佳才知道,刘芬芳当初一直被同事们嫌弃,是因为她沉迷赌博,经常打麻将和扎金花,输了钱就找周围的人借,想再翻本,先是借亲戚朋友,后来借同事,最后只要能叫上名儿的她都敢开口……她丈夫忍无可忍起诉离婚,现在两人分居,连孩子都不认她。

    过了些时日,也就是董方佳刚到十五队的时间前后,她突然说自己为了孩子戒赌了,也确实不再找人借钱,但谁料她不知何时又染上了毒瘾,被人举报后,就抓到戒毒所去戒毒了。

    从刘芬芳身上,董方佳似乎体会到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意义。她明明出生在一个很好的年代和环境,15岁就从油城技校毕业,成为有编制的“正式工人”,工资高、福利好,只要踏踏实实,一辈子肯定衣食无忧,等到五十岁退休时,孩子也已经成家立业,她完全可以舒舒服服地过完这一生。但可能正是因为太“安乐”吧,才让她不知“忧患”为何物,愣是将一手好牌打成了烂牌。

    几个月后,董方佳回油城生活区过年,在城东的石油工人广场竟然再次和刘芬芳偶遇了。

    她整个人清瘦了不少,看上去邋邋遢遢的,比之前更加没收拾,说话也不再那么大声,反而显得有些中气不足。但她给董方佳说的最后一段话,董方佳还是在猎猎寒风中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那次找你借钱,是为了给我女儿买生日礼物,她看上那个书包很久了……呵呵,几年了,我第一次看到她对我笑……小董,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