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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5

    她花了两天找到新住处,在约定的时间去旧房子收拾东西。看着一地的衣服和鞋子,她不明白自己为何有那么多东西。想到要把这些东西收进纸箱、搬运、再摆出来,疲累幻化成愤怒。

    她扔掉了多半,却依然不满意,很多衣服明明不喜欢,却因为单价高昂舍不得扔。她突觉得囤积癖患者也许很值得交往,这些人预设了自己会一直留在原处,而喜欢断舍离的人,是不是随时准备离开?

    父亲就是个很喜欢扔东西的人,她上大学第一年,童年就被父母扔得一干二净——她珍藏的明星海报、抄的好几本歌词、写过的十几本日记都被父母清理掉。父亲不喜欢房间太拥挤,打扫起来很麻烦,她也只是大一的暑假哭了一次,之后很快接受事实,现在看来,她之所以无法把父母家当作家,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她不愿回忆被当作垃圾丢掉。

    她把新家的照片发给妺喜,妺喜嚷嚷着要来小住,但话题就那么戛然而止,她没有继续跟妺喜约时间,妺喜不会随意承诺。

    找工作以外的顺利,恰逢假期,各个培训机构都很缺人。

    培训讲师的工作很轻松,她一周只需要上三天课,剩下的时间都用来看书,图书馆塞满了考研的人。小说妙趣横生,她免不了联想到自己的人生履历,意识到跑神时往往已经过去一个小时。回忆就像房间里的大象,越是想忽视,越是在大脑里横冲直撞,任何人物的任何经历都能令她联想到自己。

    她想起许多年前看到的报道,作者介绍超级记忆的案例,说他们很痛苦,因为无法忘记那些不重要的事。最后给出的结论是:拥有超级记忆的人实际上极度自恋,他们是太喜欢自己才记住有关自己的一切,她不免害怕,这样不停歇的复习自己的过去,是不是意味着她也会变得极度自恋?又或者,她本就是个极度自恋的人?

    “我自私么?认真的讲。”她发信息问妺喜。

    “默默是我见过最温暖的人。”

    她也很少回父母家,总觉得父母并不想看到她,而她也不知该如何面对父母。父亲从小便告诫她,女孩子不能只追求相夫教子。父亲不让她学做饭——有时间做饭为什么不多看点书?父亲列的书单她一本都没读完,都是些硬邦邦的史书,“读史以明鉴”,父亲总那么讲,不幸的是她到现在依然拿起历史书就犯困。

    自己住之后,除了早餐自己准备,其余都叫外卖,她在吃上并不挑剔,碰到合胃口的能连续吃上好几个月。

    一次点外卖,她不下心点错了APP,一大堆信息涌上来。

    “你还好么?”韩非每天都会问候一次。

    “已经是个不称职的英语老师了。”她回复。

    “有时间一起吃个饭么?”

    “现在?”

    “嗯,你在哪?”

    他们约在住所附近的日料店,她早到了10分钟,选了个安静的角落看菜单。

    韩非在门口敲了几下竹窗,“路上太堵了,不好意思。”他的语气并不觉得抱歉,明显比上次自在的多。

    “你看看吃点什么?”她递过菜单。

    “你来选吧,我都可以。”

    “我已经点了我的那部分。”

    “意思是我不能碰么。”韩非笑着接过菜单,加了几个刺身和天妇罗。

    一屋子尴尬,她已经很久没约过会,不知道该聊什么,只好一杯接着一杯的喝茶。

    “今天上班很累么?”韩非率先打破了僵局。

    “还好,大多数时间都在备课,真正讲的时间很短。”

    “做人民教师的感觉如何?”

    “还好吧,我才刚开始,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嗯,时间长了就能自在一些,刚做老师时都责任心爆棚,其实学生根本不想听,我也是过了一年多才学会自洽,只要尽量做好自己该做的,其他的不强求。”

    她静静的听,一声不吭,房间又陷入沉默。

    “我是不是话太多了,不好意思啊休息时间还跟你聊工作。”

    服务员进来上菜,她总算能喘口气。她给自己倒上冰镇清酒,先干了一大杯,韩非举着酒杯停在空中,很是惊讶。

    “看来你酒量不错哦。”

    “嗯,还好,我口渴了,你随意,不用跟我一样。”她安慰道。

    “那怎么行,强撑都要喝,不然感觉像是欺负女孩子。”韩非一饮而尽。

    “我已经是老女人了。”

    “不许这么说自己,”韩非给她夹菜,“我还以为上次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我也是。”她拖着脑袋,回忆里只有窗外未熄灭的车灯。

    “那我会难过的。”

    “为什么?”

    “其实我一直在想,如果上次见面是白天,或是很正式的场合,就像现在一样,你对我的印象会不会好一点。”

    “不会的。”

    “为什么?”

    她思忖着要如何回答,总不能直说她只想伤一个男孩的心,随便是谁都可以。女孩端来的刺身拼盘又一次救了她。

    她闷不做声的吃虾,看着韩非从盘子里挑走了一只。

    “甜虾是我的。”她说。

    “所以我一个都不能碰么?”韩非忍俊不禁,叫服务员再加两分甜虾刺身,“够么?”他转过头问。

    “嗯。”

    “原来你喜欢这个,”韩非接着对着服务员嘱咐,“只要盘子空了就一直上。”

    “你多大?”她问。

    “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觉得我对你一无所知。”

    “我叫韩非,今年29岁,单身,身高一米八一,体重76公斤,职业是高中物理老师,幕府人,这样可以么?”韩非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

    “你矫正过牙齿?”

    “这话题转换的,嗯,小时候矫正的,你的牙齿也很整齐呢。”

    “我是天生的。”她有些得意。

    “那真让人羡慕,也不近视?”

    “做了手术,不过呢......”她放下筷子。

    “嗯,你说。”韩非像对接暗号一样凑过来。

    “当时术前测视力,预估我最多恢复到0.8。”

    “但是呢?”

    “但是我恢复到了1.2,到现在还是。”

    “那可真厉害。”

    “所以我能看到外面厨师做铁板烧的时候,用了从保鲜袋里拿出来的鹅肝。”

    “你还能看清那是鹅肝?”韩非很钦佩。

    “那必须。”

    “所以呢?这里的食材不新鲜么?”

    “那倒未必,我只是想炫耀视力,我也不知道鹅肝应该从哪里取出来。”

    “也对,总不能从桌子下面掏出一只鹅......”

    “也对,总不能掰开嘴巴伸进鹅的喉咙,然后取出一块血淋淋的肝脏。”

    “听上去好残忍。”

    “所以我们不能吃那种东西。”

    “我们保护动物。”

    “也不能吃鱼翅。”

    “那是当然的,鱼翅、熊掌,都不可以。”

    “狗肉更不行。”

    “因为可爱?”

    “因为我有过一只。”

    “叫什么名字?”

    “傍晚。”

    “说了半天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她掏出身份证,遮住一部分身份证号给他展示。

    “你......突然这么坦诚,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一直都很坦诚。”

    “是哦,”他一脸狐疑,“那你为什么要突然换工作?不对,我应该问你现在有没有男朋友?”

    “换工作是因为我被解雇了,最近刚离婚,单位领导认为我跟实习生外遇,就想让我走人,也算回答了你第二个问题,失业,单身,回答完毕。”她一本正经的说。

    韩非安静的喝酒,慢动作把酒杯放回桌上,她也默不作声,由着两个空酒杯待在桌上。

    “岂有此理,”韩非握紧拳头,“既然是外遇,那就该两个人一起处置,凭什么只处置你自己?”

    她笑出声,“谁告诉你我真的外遇了?原本就是莫须有的事,随便找个由头劝退我罢了。”

    “那你应该上诉,让他们赔偿遣散费,这是污蔑、是诽谤,劳工法都站在你这边。”

    “他们就是算准了我还要脸。大家一听到离婚,好奇心都到了嗓子眼儿,恨不得别人家闹得鸡飞狗跳。人们想要的是故事,不是事实,我再继续闹下去,难看的是自己,我已经35岁了,真的折腾不起。”她的声音渐渐冷淡下去,大脑又不受控制的回忆从前。

    “那你以后想要干嘛?”

    “嗯?”她眼神空洞的看着逐渐满盈的酒杯。

    “要不要休息一段时间,散散心?”

    她用力咀嚼韩非的话,试图把自己拉回现实,每天都花大量时间思考过去,而且越想越乱,思绪这种东西并不是靠冥想就能整理的。

    “我想考研。”她把自己吓了一跳。

    “是个好主意。”

    “你不取笑我么?一把年纪了才想起考研,三十多岁的了才想起考研?”

    “我自己也是工作之后才开始考的,刚毕业就做小学老师,觉得做教师不赚钱,就想考研去做别的,但跨专业考研太难了,就继续考教育。第一年边工作边复习,差了五十多分没考上,第二年我索性辞职了,跟朋友租了房子一起考,真是昏天黑地的一年。

    “我每天6点起床,学12个小时,周末休息半天跑步。那期间朋友的妈妈经常来给我们送吃的,他却在11月弃考了,”韩非看着墙壁上的日式海报,似乎在回味那间出租屋,“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当时哪来的毅力撑下去。每天除了学习就是学习,什么都没做过,五本专业书几乎是背下来的。还好结局不错,考上了,没想到三年读下来,我还想做教师,5年的奋斗只是从小学升到了高中。”

    她盯着韩非的脸入了神,对那间不见天日的出租屋充满向往。

    “你在想什么?是不是觉得我很帅?”韩非扬起一边嘴角,露出雪白的牙齿,她此刻才注意到韩非的样貌,五官都十分轻巧,容易让人忽视,但细看下却相当怡人。浅浅的双眼皮,笑起来眼睛弯成一条缝,鼻尖窄小,双唇单薄,说话时动作也很轻,她脑子里突然出现白鹿的脸,她紧闭用力摇头,似乎这样就能把白鹿甩出去。

    “轮到你了,有故事的女同学。”

    “我啊,我是高开低走。小学二年级跳了级,从那之后一直是班里年龄最小的学生。现在想想我妈真有前瞻性,她逼着我暑假补课,其实是给我预留高考复读的时间。

    “幸运的是我高考刚好过线,大学四年依然是班里年纪最小的学生,所以这个优势就继续留到了考研。其实我也常感到惋惜,父母都全力支持我考研,我当初玩心太重,几乎是裸考,成绩当然一塌糊涂。我妈劝我再考一年,我说什么都不干,做什么都好,就是不想再上学了。

    “毕业后先是跟同学疯玩半年,之后在我爸的出版社实习。现在回想起来,在出版社的那些日子什么都没学会,别人要么学的文史艺术、懂内容,要么学的编辑出版,把做书当成自己终身事业。只有我,一个英语专业的人,混迹在一群文艺青年中。后来我直接辞职,在家里晃荡了一年,这期间做了试了好多工作,百货公司、电商、国企,每个都做不到一年,所以简历空白的很。

    “再后来我遇到了那个‘真命天子’,因为他家人的缘故做了公务员,不过没多久也放弃了,自己找了银行的工作。我爸妈其实暗地里给了我很多帮助,如果没有他们,以我的工作能力,无论如何都得是垫底的那个。

    “结婚之后我开始认真工作,年过三十,发现生活中有趣的事越来越少,只有工作能带来满足感,但认真之后发现升职加薪并不看工作能力。能力是个很难具象的东西,绩效考核也未必公平。同事都是利益相关者,哪有情谊可言?越往上走,越是微妙。其实很多事只要前夫家说几句话就能解决,我爸却死活不让,他说做人要有骨气,如果靠别人,哪怕得到了也是德不配位。

    “我爸猜想的没错,前几年爷爷病危,前夫家托关系给转到了干部病房,我爸妈当然是千恩万谢,但过年还是被他亲戚挖苦,说,小的不懂事就罢了,当爸妈怎么能也那么不懂事,求人办事不拿出点诚意,事情办完了都没任何表示,未免寒了人心。我妈塞了一个红包让我转交给他们,他们把礼下了,嘴里还不依不饶,说搞得跟他们在要红包一样,说出去了让外人怎么想。”

    “这不就是他们要的么。”韩非插嘴道。

    “后来我爷爷去世,他们在葬礼上又大谈给爷爷找的病房用了多少关系,磨破了多少嘴皮子,说我爷爷幸运。我爸气的发抖,那天我回家跟前夫大吵一架,我说他爸妈不分场合,他怪我们不懂感恩,做了好事为什么不让人说?细想起来,我们的感情在那时候就已经碎裂了。”她长舒口气,这件事倒是第一次想起。

    韩非摸了摸她的头,“你受了好多委屈啊。打算考什么专业?”

    “市场营销。”她果断到令自己惊讶。

    “那也算跨专业了,会很辛苦哦。”

    “成不成都得努力下。”

    “来,这一杯敬你顺利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