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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内鬼坏事

    事情完全偏离了预想轨道。

    一般情况下,被拆迁者是守方,拆迁者是攻方,绝大多数争执、打斗都发生在拆迁区域。这一次锁厂片区的拆迁工作稍有不同,拆迁者刚刚开始进攻,被拆迁者便发动了反击。

    3月10日,大河坝街道工作人员来到锁厂,要求按协议进行搬迁,并开始在楼房墙上刷上“拆”字。工人们很快聚集起来,围住大河坝工作人员,双方发生肢体冲突。几名工作人员挨了揍。

    3月11日,几名不愿搬迁的工人在菜市场买菜时,被不明身份人员殴打,有一人大腿中刀,其他几人被打得鼻青脸肿。

    3月12日,锁厂工人开始重新穿上老工厂的制服,占据了工厂,非锁厂工厂人员,一律不能进厂。锁厂工人内部也发生了小规模冲突,有十几人挨了打。这些挨打者皆是在省两会期间上访的积极分子,在锁厂没有倒闭前,多数都有一官半职。另外还有部分参加上访的锁厂员工住在厂区外,侥幸逃脱了工人们的拳脚。

    这些冲突发生在小河坝辖区,是整个城市的边缘地带,相关信息进入公安局,没有上报到市委市政府。

    3月15日,南方非典形势严峻起来,世界卫生组织将此疾改称为“严重急性呼吸系统综合征(SARS)”。此时,山南省还没有非典,整个气氛外松内紧,虽然没有大规模动员,但是各地都将注意力转向非典。

    上午十点,从各条街道涌出了不少穿着锁厂老工作制服的老工人。他们不吵不闹,从不同街道朝着市委市政府大楼聚集。

    市委前面是面积不小的市民广场,十点钟开始出现工人,十点十分就聚集了好几百老工人,十点二十分,广场聚集了上千名工人。

    这些工人没有任何破坏公共秩序的行为,安静地坐在广场上。

    市委小会议室正在传达省委关于处置非典的相关会议精神,市委办公室副主任走到市委书记身边,低头说了几句话。市委书记立刻站了起来,走向阳台。站在阳台上,他清楚地看到大楼前面市民广场有大片灰色。

    市委书记脸色异常严峻,道:“怎么回事?”

    市委办副主任道:“是锁厂工人,人数至少上千,他们要求与市委市政府对话。”

    市委书记吩咐道:“请所有领导都来看一看。”

    所有市委领导都来到阳台,看到市民广场灰蒙蒙的人群,吓了一跳。

    市委书记用威严眼光扫视高州最核心领导们,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们要永远记得这句话,要永远敬畏人民的力量。”

    黄德勇市长取下眼镜,暗自叹气。

    接下来整个市委放下手中工作,紧急行动起来,一是通知南城区相关领导立刻到市委;二是公安机关做好备勤,随时准备前往市委;三是请以前锁厂领导来到广场,做劝解工作;四是请工人代表到市政府办公室,市委市政府听他们的诉求。

    经过锁厂工人们现场推荐,蒲小兵、小团姐等五位代表走进市政府办公室。今天来到广场的工人都是被蒲小兵等人组织起来的,以前最活跃的、代表锁厂的那些人迫于压力,闭门不出,不敢在广场边来露面。

    自从工人们开始与大河坝政府发生冲突以后,汪洪峰就意识到大事不好。从锁厂破产到现在,接近七八年时间,锁厂工人们由一个有组织的集体变成了真正的一盘散沙,为了生活,各人顾各人。这一次危房改造成了一个导火索,点燃了工人的怒火,让一盘散沙的工人们重新聚了起来。

    汪洪峰看到全厂工人穿上老制服,不是觉得工厂重新崛起,而是感觉害怕。

    12日那天,最基层的工人们来到以前的中干楼,将老厂长汪洪峰的几个铁杆兄弟叫出来问话,个别人还挨了拳脚。汪洪峰在南城建筑上班,没有与工人相遇。他不敢回厂区,躲到儿子汪波涛家里。他原本准备到南州亲戚家避一避风头,没有料到南州那边正在开展防治非典工作。南州亲戚讲明了情况:这个时候凡是外人进入社区,肯定要被隔离,明确希望他不要来。

    汪洪峰便让儿子送自己回老家隔房兄弟家里避风头。

    汪波涛到单位点了卯,以给父亲看病为理由,请了半天假。正准备离开时,又被一件推托不了杂事缠住了脚,到了十点半,这才开车回家,准备送父亲到农村老家。

    车刚开出家门不久,公路被一群人堵住。这群人背对着车辆,围成一圈。汪波涛不耐烦地按了几声喇叭。这几声喇叭提醒了行人,有人过来敲窗,道:“前面有人打架。”

    汪波涛从单位出来,穿警服,开警车,没有办法旁观。他下了车,分开人群,吼道:“干什么?都住手。”

    挨打的是锁厂以前的陈副厂长。锁厂破产以后,这位陈副厂长便在外面做生意,平时基本不和锁厂的人接触。他生意做得挺不错,日子滋润,早将锁厂丢在脑后,警惕心不免下降。今天看到了许多穿锁厂制服的工人走在街上,陈副厂长不免好奇,凑了上来。这位副厂长在职期间,便是工人口传的“贪官”,今天鬼使神差地凑到工人队伍前,几句话不对,便挨上愤怒的拳头。

    工人们见到警察,停了手,闪在一边。

    这位副厂长认识汪波涛,捂着脸,来到警车前,希望熟人讨个公道。汪波涛哪里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捅马蜂窝,敷衍道:“陈厂长,你先回家。现场人太多,改天处理。”他拉开车门,准备上车。

    副厂长眼尖,在汪波涛拉开车门时,瞧见坐在车里的汪洪峰,大声道:“汪厂长,你眼睁睁看着我挨打,都不下车。”

    陈副厂长在工厂破产后,从不在厂区出现,已经被工人淡忘了。但是汪洪峰是一把手厂长,住在厂里,在危房改造工程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成为工人眼中的敌人。

    听到“汪厂长”三个字,群情激愤的工人们便围了过来。无数人吼道:“汪洪峰,你龟儿子出来,说清楚。”

    有性急的工人打开车门,拉扯汪洪峰。

    江波涛是老公安了,脾气不小,道:“干什么,你们干什么,退一边去。”他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工人正在拉父亲衣领,便抓住老工人手腕,用力反扭。

    这是标准擒拿动作,老工人手关节被反扭,只得将汪洪峰放掉。汪波涛推了一把这个老工人,道:“回家呆着,别来扰乱治安。”

    老工人被壮汉被推连退几步,坐在地上。他本身有高血压,被推倒在地上后,血压更高,头脑昏沉,倒地不起。

    这本是一个意外,汪波涛没有想把老工人推倒,其目的是让老工人放开自己父亲。可是愤怒的工人们聚在一起,人多力量大,也容易失去理性。几十名穿着制服的工人们将警车围住,后面还有数百年有男有女、有老年有中年的工人,相继发出怒吼。

    汪波涛为了维护父亲,结果父子俩都挨了拳脚。

    曾阿姨老公老肖也在队伍中。他平时行走不便,很少外出。今天他特别兴奋,坚持要参加活动。为了参加活动,他用几层纱布将脚裹住,穿上了以前的劳保皮鞋,又带上拐杖,这才勉强跟上队伍。

    现场越闹越大,除了工人外,还有许多闲人围观。很多人抱膀子不怕柱大,大声喝打,甚至还呼起口号。现场气氛反过来刺激了工人,让他们血脉贲胀。自从进入九十年代,锁厂工人们便一点一点丧失了国营工人的优越感,这种丧失是全方位的,不仅是经济上、从社会地位,还从心理上全面丧失优越感。

    这口气窝了很多年,今天终于发泄出来。

    群体性事件很多时间没有道理可讲,群体是受无意识动机支配,影响他们行为的往往是脊髓神经,而不是大脑。

    一个工人与汪波涛抓扯,迅速演变成一群人围打江波涛。

    老厂长汪洪峰被拉下了车,被一群女人怒骂。

    大队警察过来之时,警车已经被推翻,四轮朝天。汪波涛警衣被撕破,脸上有血迹。当警察列队准备将汪洪峰带走时,一根拐杖敲了过来,打在汪洪峰后背。

    汪洪峰年龄也不小了,被以前手底下的工人在大街上围攻,身体和精神受到双重打击。这根拐杖敲在背上时,汪洪峰哇地吐了一口血,软倒在地。

    事情发展到此,不可收拾。

    为了让局面平静下来,警察没有抓捕打拐杖的老工人。人群中的便衣用摄像机录下了整个过程。

    事态随即又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汪洪峰在前往医院的途中,突发心肌梗塞,没有到达医院就去世了。

    消息以最快速度传到了市委。市委做出四项决定:第一,这是刑事案件,走法律渠道,谁的责任,谁将为此负法律责任;第二,锁厂工人的正当权利要得到保障,只要不违背法律和政策,尽量满足工人要求,绝对不能在非典期间在出群体性事件;第三,南城区要为这起群体事件负责,如果有行贿受贿行为,严惩。

    市委做出的决定,让工人代表与政府的座谈相当顺利,达成了一项简单协议:继续按照《高州市锁厂片区危房改造搬迁补偿安置实施方案》规定,南城区政府完成房屋征收、地上建筑物和附属物拆迁,将净地依法依规交给开发企业。开发企业为江南地产。

    看罢达成的协议,市委书记拍了桌子,摔坏杯子,在送到身边的协议副本上批示:“工人们的要求一点都不高,合情合理。但是,就是这种合情合理的要求,硬是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逼出了一件惊动省委的群体性事件,市纪委牵头,严查,绝不能估息破坏高州建设和安定团结局面的犯罪分子。”

    当天夜里,两辆蓦然警车悄悄来到锁厂,敲开曾阿姨的家门。

    “谁是肖家强?”

    “我是。”

    “今天是你用拐杖打人。”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是我打的。”

    “请你配合公安调查。”

    曾阿姨老泪纵横,对带队警察道:“我家老头是严重糖尿病,眼睛几乎是看不见了,脚也坏掉了。”

    带队警察没有意识到糖尿病并发症的严重性,道:“脚不好,我相信。眼睛看不见了,还用拐杖打人?”

    肖家强平静地道:“当时汪洪峰从我面前走过,我见到一个模糊的影子。他当了多年厂长,我不会认错。顺手敲了他一下,没有想到他这么不禁敲。一命抵一命,我打了人,赔一条命给老厂长就行,反正活起也受罪。”

    由于锁厂刚闹出群体事件,过来执行抓捕任务的警察非常谨慎。他们不愿意长时间停留,将肖家强带上警车。曾阿姨追了过来,道:“他有糖尿病,要吃药,否则出人命。”

    一个年轻警察接过一个小袋子,上车后,顺手放到一边。肖家强两眼更昏花,伸手看不到五指,而且双腿恶化得很快,身体极度难受。他自知活不了多久,异常平静。下车时,他提醒道:“我感觉身体很恼火,如果死在你们那里,你们有没有责任?如果有责任,把我送回家吧,我这个样子,跑不脱。我也不会跑。”

    年轻警察刚刚从警官大学培训归来,进入刑警队不久,对肖家强的话没有足够警惕性。另一位老警察觉察到肖家强状态不对,准备暂时将其留置在刑警支队过一夜,等到明天请示领导,再作安排。他们为了避免肖家强真的出现问题,特意开了一间条件比较好的值班室,让肖家强休息。

    凌晨两点,肖家强出现不适。年轻刑警赶紧到车上找药袋。找回来时,肖家强已经不行了,送至医院后去世。经诊断,肖家强是糖尿病心脑血管并发症,引起脑部大量出血,医院回天乏力。

    这是涉及到锁厂稳定的大问题,市公安局不敢耽误,立刻分别上报了市委、市府值班室。

    凌晨两点十五分,相关市领导回到会议室,研究应对方案。公安局局长在会上被领导痛骂:“明明是如此严重的糖尿病,眼睛看不见,行走困难,收集证据就行了,为什么要带回支队。真是猪脑子。”

    这注定是一个许多人的难眠之夜。

    当锁厂老工人们得知肖家强死亡消息时,工人们刚刚平复的情绪又炸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