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和君浩

    萱萱将头靠在车窗上，呆呆地看着窗外。夜色深沉，依然川流不息的车，一辆接一辆，不断地滑过去，像不知疲倦。这是一个没有止息的城市，繁忙热闹里包裹着数不清的孤独，而孤独有各自的孤独，就像这夜里的无数的车，离得如此近，却都擦肩而过，无人能温暖彼此。各色车灯，路边缤纷的霓虹，纷纷闪烁，似一条万紫千红的河，潾潾的彩色波光倒映在她的眼里，杂乱跳动，变幻不休，却在她漆黑如夜海的眼底，激不起一丝涟漪。吴越双手稳定地握着方向盘，紧紧盯着前面的路，纵然心中担忧，但车子飞快而平稳，一路向学校疾驰。

     

    看着萱萱一个人走进校门，门口的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窄窄长长，无声地移动，随着她的脚步靠近，慢慢地变短，消失，成为一个小小的圆，再缓缓从另一个方向出现，一点点长起来，被她沉默地踩在脚下。吴越远远地跟在后面，也无言地踩着自己的影子。他很想跟上去，走在她身边，她看起来是如此的孤独。低垂着的头，像雨天的小草，叶子排一列密密的水珠，不堪重压地弯下那绿绿的一小片。

    她现在可能需要安静一会儿，整理一下思绪，他想。又不放心留下她一个人，只好跟着。

    她走上大草坪，在向下的斜坡上坐下了，将头深深地埋在膝间。蓬松的长发披散下来，将她包裹在一片黑的阴影中。朦胧的路灯照在她的背上，深蓝色的毛衣上一层绒绒淡淡的金光。风很大，吹得树叶哗啦啦直响，她身边的两株矮矮灌木也不停地摇晃，好像要下雨了，空气越来越冷，不知从哪里被吹到空中的一张小小的纸片，悠悠地在半空中荡着，不知要向何处落脚。

    吴越坐在草坪边的石凳上，他身边刚好是一盏路灯，橘黄的灯光披泻了一身。他双手搓了搓脸，无声地叹了一声。刚才扶萱萱下车时，她把他的外套放在车上了，此刻外套就搁在他的腿上。看着她耸起的瘦小的肩，吴越很想走过去，将外套披在她身上，但理智又阻止他不要打扰他。他将双肘撑在膝上，低着头，茫然地瞪着自己穿着白球鞋的脚，它们正在焦躁地轻轻移动，似乎有自己的意识，想要脱离他的掌控，不管不顾地走向她去。电话响起来，是他爸，跟他爸有约的事，他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按掉电话，他发了个信息给爸爸，只说是遇到一点急事，不得已必须失约，非常抱歉。

     

    思绪一片混乱，像突然间失去了信号的电视，画面只是闪烁着无数着急的雪花点，间着滋滋的杂音。茫然中，萱萱想起了小时候，古灵精怪的她没少欺负叶迪恩，也没少被叶迪恩报复。有一天晚上，他们在楼下玩躲猫猫，她藏起来了，在一片灌木的后面，等着叶迪恩来找，但叶迪恩自顾自地回家了。她藏了很久，好像已经很晚了，院子里小朋友的声音渐渐减少，天也变冷了。她害怕起来，不知道自己背后会不会有个妖怪突然出现，将自己捉了去。不知怎地就坐在地上小声地哭起来，不知哭了多久，但最后从泪眼模糊的指缝里，她终于看到了君浩站在她面前。他没有走，他找到了她，把她拉起来，用自己的脏手替她抹干了眼泪，还给她一个棒棒糖吃，牵着她的手，慢慢把她送回家去。

    后来他们都长大了，她看着他长高，看着他上了初中，不再和她来往。自己慢慢长大，君浩去了高中，大学，不知多少次她看着他的背影，踩着朝霞或夕阳，来来回回。后来他来她家的次数渐渐增多，跟她说话，对着她笑，眼睛里总有星星在闪烁。她盼着他来，他来了她又紧张，有时候就借故躲在房间里不出去，一个人在书桌前如坐针毡。他送她生日礼物，给她带零食，辅导她的功课，他总爱揉她的头发。直到有一天，他吻了她，说他喜欢她，喜欢她很久了。她永远记得他的拥抱那么紧，那么温暖，他身上松柏的味道很清冽，很好闻。她多么多么的开心呵，因为她也喜欢他很久了，很久很久了，久到她自己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们在一起了，给彼此的父母拜年，在父母的眼皮子底下溜出去约会，无人的电梯里他紧紧拥抱她，满天满地缤纷绚烂的烟花下他深深地吻她，在三亚，在江边，在他的小屋里。他抱紧她吻她的发，说这是他们以后的家。

     

    眼泪流得更多了，脸上冰凉一片，又被热热的眼泪覆盖了，嘴角一片咸湿，包里的电话响了又响，震动又震动，她不想看，不想理，不想动。

    潮湿的草地冰凉，她的裤子早就给打湿了。眼肿胀得似睁不开，喉咙哽咽，胸中又闷又痛。她的头渐渐重起来，萱萱迷迷糊糊地阖上眼睛。

    吴越抬手看看表，十点多了，她已经坐在这里两个小时，一动也没动，夜深露重，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会感冒的。

    “萱萱，萱萱。”他走过去，弯腰轻轻叫她。她一动不动。

    “萱萱！”吴越吓了一跳，伸手轻轻碰碰她的肩头，她还是没动。

    “萱萱，萱萱！”吴越的心怦怦跳起来，她怎么了？他伸手揽住她的肩，摇憾着。

    她终于缓缓抬起头来，皱着眉，泪湿的长发黏在脸上。吴越的心划过一道锐痛，他伸手替她拨开，眼睛已经又红又肿，才这一会儿的功夫，她憔悴得让他心疼。

    吴越把外套披在她肩上，用力将她扶起来，她没有反抗，依着他站起来。

    “你该回去休息了，萱萱，已经太晚了。”他柔声劝她。

    “哦。”她无甚意识地低低地答应一声，低头就往前走。吴越轻轻叹息一声，扶着她的肩，将她扳了个方向，她的宿舍在后面。

     

    一转身，吴越就看到了君浩，他站在路灯下，吴越刚才坐过的位置。惨白的路灯光照着他同样惨白的一张脸，眼中的焦灼，显而易见。

    他原本开车回了家，从路上开始，忍不住疑惑的他就开始给萱萱打电话，可是一直没有接。他又发微信，也没有消息。一直没有回应的信息和电话终于让他害怕起来，萱萱今晚怎么了？为什么不接电话也不回信息？在酒店门口隐约一现的那个背影，究竟是不是她？

    在家里楼下的车内，他焦急地等待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车来了学校。所幸守门的大叔还认识他，放了他进来。

     

    萱萱怎么了？她低着头站着，长发垂下来，他看不清她的脸。发生什么事了？她为什么看起来那么悲伤？她不抬起头来看他。他的明媚鲜艳的萱萱，总爱拉着他的手抬起脸对他笑的萱萱，是什么事让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的心跳忍不住加快，恐慌似决堤的滔滔江水，又重又冷地漫过他的心。吴越怎么会和她在一起？他看向吴越。

    “你先送她回宿舍吧，她需要好好休息。”吴越又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他今晚，真的是叹太多气了。

    君浩伸手想要揽过萱萱，她让开了。她在生他的气，他的心抽痛起来，门口的那个背影，真的是她，她看见了。她这么的伤心，都是因为他，他手足无措起来。

    吴越扬扬下巴，示意君浩跟在萱萱后面：“我在这里等你。”他轻声说。看君浩的表情，这件事确实是有误会，他虽然心底里不太愿意面对君浩，但总要有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

    萱萱趔趄了一下，毕竟坐了那么久，又湿又冷的草地，她的腿早已麻木。一双胳膊伸过来，紧紧搂住了她，松柏的味道瞬间把她包围。她无声地挣扎，不要，不要，我不要。眼泪已干了许久，脸上的皮肤有一种撕扯的痛，此刻更多的眼泪又涌出来，她用力咬紧下唇，牙齿深深地陷进去。她挣开他，独自向前走去。她不要看见他，不要他的拥抱，不要他的怜惜，什么都不要。这该死的眼泪，为什么怎么努力都止不住，她终于忍不住蹲下，再次把自己缩起来。

    杨萍萍接到君浩的电话就急匆匆地跑过来。萱萱蹲在地上，双臂抱住自己的膝，头发披散下来，看不见她的脸，但她的肩头在不住地颤抖。君浩站在她身后，似乎想弯腰去摸摸她，但又迟疑地不敢伸出手去。脸上是深深的无奈，和灼痛。她盯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扶起萱萱，将她拥入自己的怀中，轻声哄着她回去了。

     

    “我能和你谈谈吗？”吴越将手插在裤袋里。君浩还在看着萱萱离去的方向，眉头紧皱，脸上是十分的心痛和不舍。即使如此，他看起来还是如此的漂亮，出色，会让很多人心动。如果不是今晚亲眼看到酒店里发生的事，吴越都要为他的纠结和痛苦动容了。但萱萱是如此的伤心，正是他一手造成，哪怕这里面有着误会，他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吴越知道自己没有什么资格生气，但他就是忍不住。从小他就是一个沉静的孩子，很少有事情可以挑动他的情绪，今晚已经有两次，令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

    君浩转过身来，这是第一次，他和吴越面对面，站到了一起。一样挺拔的两个男生，橘黄的光线无言地洒在他们身上，冷风瑟瑟地吹过，沉默的路灯再次拉出了两个长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