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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松木

    天微微亮,在城头守夜的士卒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下城头,换岗之后,打开城门。

    独坐一夜的钱六斤从屋脊上翻身掠下,从大开的窗口回到房中,奇怪的是,一夜未睡的他,居然没有一丝睡意。

    钱六斤将酒壶放在桌上,他坐在桌前的木凳上,看着桌上放置的大弓和箭囊,伸出几根手指,在弓身上摩挲。

    一旁还有一个不大的木箱,是顾擎命人送来的银钱,钱六斤看着木箱,将放在弓身上的手指收回,打开了木箱。

    他从木箱中拿出一锭银钱,左右翻看,这才发现手中银钱居然没有刻留任何字样,也就是说手中的银钱不是官银。

    也许是实在无聊,钱六斤又从中拿出了一锭银子,仍然没有看到任何字样。

    等他再次拿出一锭银子后,无意中触碰到箱子里居然有纸张,他没有再去看那些银子,而是将纸张拿了出来。

    钱六斤翻开简单折叠的鹅黄纸张,上面赫然密密麻麻写有百余文字,开头处写道“钱兄,六斤银子做赔……”

    末尾处落笔“宁州随时欢迎钱兄”。

    落款处写着一个大大的“顾”字。

    钱六斤看后一把将纸张撕碎,沉声骂道:“他娘的,还跟老子下逐客令!六斤银子?老子虽然叫钱六斤,可老子的钱是你娘的金子,你娘没跟你说过吗?有机会见到你娘,老子一定要好好问问她,哦……对了,你他娘的是个孤儿啊!顾擎,一听就知道是孤儿的名字……”

    钱六斤嘴巴不停,从顾擎的娘亲一直骂到祖上,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门外有人突然开口,兴许是依稀听到屋内的咒骂声,所以没有选择敲门,“钱大哥,我……要离开宁州了,你……”

    钱六斤起身打开房门,一夜未睡的他,与平时相比难免有些不同,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开口问道:“为何这么急?离开宁州要去哪里?”

    宋牧温声开口道:“去枫叶州,我要把王爷爷的骨灰送回家乡。”

    “然后呢?”钱六斤问道。

    “然后去徐州,我以前在徐州借了一匹马,不过那匹马已经死了,但我当初答应过要还,所以我会想办法找来一匹马还回去,若是找不到,就用其他等价之物替代。”

    钱六斤站在门口,良久沉默。

    他蓦然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宋牧的肩膀,难得一本正经的说道:“借了东西,确实要还,这宁州老子也不愿多呆,所以才在昨夜决定今日离开,没曾想你这小鬼居然也是今日,路途遥远,你就跟老子一起走,途中也能有个一起喝酒之人,一个人喝酒,难免会有些借酒浇愁之感。”

    宋牧笑容灿烂,重重点了点头。

    两人结伴而行,出城之后,向南而行。

    顾擎身穿一袭黑衣站在城头,他双手负后,神色自若,待钱六斤的身形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顾擎嘴角上扬,很是惬意。

    武道一途,他在整个宁州都是扛鼎之人,官道一途,作为宁安城的城主,在宁州也绝对属于土皇帝,所以钱六斤在宁州的这些时日,他很不自在,十分不自在,恨不得钱六斤意外惨死在宁州,但也怕钱六斤在宁州出现意外,毕竟以钱六斤的身份,若真是在宁州有性命之忧,那么以他目前的武道境界,恐怕很难不死。

    目光远眺的顾擎蓦然双目一凝,死死的盯着前方,目光阴冷。

    一支箭矢带着猎猎风响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顾擎没有丝毫要出手阻挡的意思,就那么笔直站着,一动不动。

    箭矢从他的耳旁穿过,钉入他身后的城楼圆柱上,巨大力道直接将楼柱当中炸开。

    城楼旁站立的士卒无不惊慌失措,不过,当他们在看安稳如常的城主后,各自心有余悸,强装镇定之下没有挪动脚步。

    在数息过后,顾擎突然嗤笑一声,喃喃道:“钱兄的道别方式,让本城主终生难忘啊!”

    出城之后没走出多远,钱六斤就因一夜未睡,趴在马背上睡着了,宋牧只好牵马缓缓前行。

    路途中,他见过很多人,有手提木剑,随风追逐的稚童,有肩挑锄头,去往田间的汉子,有絮絮叨叨,相夫教子的妇人,有摇头晃脑,背诵诗书的书生……他们都各自做着自己分内之事,一片盛世祥和的大气象,让宋牧不由得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走出了宁州?他拿出鹿福送给她的简易地图,地图之上的宁州南北分明,就像当初绘制这张地图之人喝多了酒,无意间将墨水泼洒了半个宁州,使人观之,如看天下。

    一州之地,竟然截然不同!

    宁州北方,宁安城,镇魔峰,让整个宁州心怀江湖梦的少年向往,他们携剑入城,他们佩剑拜峰,他们功成名就,他们折剑离去,他们剑断身死。

    宁州南方,有良田,有美景,相比之下,除去生活有些枯燥乏味之外,其他的都很好,稚童嬉笑,百姓弯腰,妇人采桑,更有那悠扬动听的二胡小曲儿,有那朗朗上口的读书少年。

    一夜未睡,又喝了很多酒的钱六斤,醒来之时,天色已经接近黄昏。

    他坐在马背上,习惯性的伸了个懒腰。

    “钱大哥,你醒了,”宋牧转身笑道。

    钱六斤轻轻嗯了一声,然后问道:“到哪里了?”

    “我们在大鸣镇,今晚就在这个小镇住下吧?方才我问过了,再向北走就没有客栈了,只有这小镇有一家。”

    钱六斤猛然睁大眼睛,惊呼道:“怎么还在宁州?!”

    宋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过身去。

    钱六斤这才意识到自己在马背上睡到现在,行程自然要慢上许多。

    短暂沉默后,钱六斤清了清嗓子,“唉,小鬼,就在这住下吧,明日再走。”

    余晖已尽。

    两人来到客栈,吃过饭菜之后,宋牧进入客房休息,而钱六斤却是没有丝毫睡意,再次要了两大坛酒,喝了一夜。

    不过这一次钱六斤似乎有所准备,为宋牧的那匹瘦马购置了一个车厢,马匹变成了马车。

    可令宋牧沉默的是,这个车厢他居然不是为自己准备的,而是为了多带几坛宁州的酒而准备的,当宋牧看到马车旁放置的二十余坛酒,无奈的叹气一声。

    因为马儿实在太瘦,宋牧担心这么多坛酒会累死这匹马,毕竟这匹马虽然是丁平所赠,但在宋牧心中,这就是借的,是要还的。

    一番商讨之下,钱六斤才勉强答应带十坛,当宋牧问到他睡那里之时,钱六斤的回答也很出乎宋牧的意料。

    “老子可以继续睡在马背上!”

    宁州与枫叶州交界处有一条大江,江水清澈却不见底,不知是何原因,两州之间居然没有搭起一座木桥,也正因如此,这里便有了载客渡江的船夫。

    马车行至江边停下,宋牧跳下马车,也许是因为宋牧穿了一身看起来极为素净的衣衫,又驾驶着马车的缘故,再加上他的年纪,看起来也就是十几岁的少年,立刻便有几名汉子围了上来。

    “公子可是要过江?”其中一人笑着开口。

    “公子是外地人吧?”

    宋牧看了几人一眼,轻轻嗯了一声。

    “公子不妨搭乘我的船,若是公子着急赶路,我的船可是出了名的快,若是不着急赶路,我也可以慢一些,带公子欣赏这江中美景,保证让公子流连忘返。”

    其中一名汉子突然仰天大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出了名的快?我看是沉的快吧?没看到这位公子是驾驶马车而来的吗?你那竹筏可以渡人,能渡马车吗?还敢说让这位公子流连忘返!”

    先前说话的汉子神色有些尴尬,他挠了挠头,走回江边。

    仰天大笑的汉子接着说道:“公子也看到了,江边渡口能一同载着公子的马车渡江的船只,只有三个,”他伸手指向其中一艘渡船,“那艘船是我的,公子可以坐我的船,绝对保证公子平稳渡江,并且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宋牧看向汉子指向的船只,与另外两艘大船相比之下小了一些,不过应该可以如他所说,平稳渡江。

    两人商量好价格之后,宋牧将马车牵至渡口,这匹瘦马虽然看起来不值多少银两,但它似乎是以前有过此等经历,没怎么费力就上了渡船。

    因为渡船不算太大的缘故,在加上江面并不平静,所以船只有些摇晃,趴在马背上的钱六斤便因这左右摇晃掉下马背,他双目尚未睁开,便破口大骂一句,“谁他娘的打扰老子睡觉?”

    然后钱六斤睁开眼,看到自己在渡船上时,神色气愤的哼了一声,站起身躯。

    宋牧因为是第一次坐船,难免有些天旋地转之感,因此没有理会在一旁闷声闷气的钱六斤。

    船夫则是回头歉意一笑,没有开口。

    渡船行至中段,坐在船上喝酒的钱六斤蓦然起身,看向西方,宋牧也跟着起身看去,眼中隐约有震惊之色。

    就连划船的船夫都停下了手上动作,不可思议的看去。

    两人视线中,一张竹筏缓缓靠近,竹筏前端,一位身穿灰色长衫,双鬓斑白,背负双刀的中年人负手而立。

    竹筏中段放置一张木椅,一名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坐在木椅之上,左顾右盼满脸笑意,时而还会附下身子,五指张开放入江中,似乎是在跟江中鱼儿打着招呼。

    这一切看似都很寻常,但不寻常之处,就在于他们脚下的竹筏,居然是逆流而上!

    钱六斤很快冷笑一声,收回视线。

    站在竹筏前端的中年人嘴角勾起。

    竹筏在钱六斤所坐的渡船边停下,中年人抱拳道:“数年不见,别来无恙。”

    钱六斤抱拳还礼,“有什么好见的,你又不是美貌动人的女子,见与不见又有何妨。”

    中年人笑道:“钱兄说的在理,刘某有时也会懊恼自己为何不是女子。”

    中年人看了一眼宋牧,同样抱拳问道:“不知小友如何称呼?”

    宋牧急忙还礼,“晚辈宋牧见过前辈。”

    坐在竹椅上的小姑娘睁大眼睛,“松木?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名字?”

    中年人沉声道:“灿灿,不可无礼。”

    小姑娘撅起嘴巴,“哦……”

    中年人笑道:“宋牧,刘某听过你这个名字。”

    中年人看向一旁趴在船栏上的钱六斤,“没曾想钱兄也会动了恻隐之心。”

    钱六斤冷哼一声,“船夫,开船。”

    看似有些木楞的汉子,内心却是翻起滔天大浪,不过他做船夫这么多年,自然也遇到过身份显赫之人,深深吐出一口气后,没有回头,“好嘞,客官您坐好喽。”

    中年人站在竹筏上挥了挥手,没有开口相留,“钱兄,后会有期。”

    坐在竹椅上的小姑娘也调皮的挥了挥手,“松木,后会有期。”

    中年人回头瞪了小姑娘一眼,小姑娘朝他吐了吐舌头,将视线移向别处。

    宋牧同样对着小姑娘和中年人挥了挥手,“前辈,后会有期,灿灿,后会有期。”

    已经坐下的钱六斤嘟囔道:“什么后会有期,后会无期才是最好的……”

    宋牧疑惑的问道:“钱大哥,为何后会无期?”

    钱六斤一个板栗打在宋牧脑袋上,“刘姓是黄姓,你不知道?”

    宋牧这才想起,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一只手捂住脑袋说道:“钱大哥是说,这个人是皇家之人?”

    钱六斤又想抬手给宋牧一个板栗,结果被早有防备的宋牧躲过,“刘姓是国姓,他姓刘,你觉的他是不是?”

    宋牧“哦”了一声,“应该是吧?”

    钱六斤盯着宋牧说道:“所以不要后会有期,跟他相识,是祸不是福,后会无期是最好了。”

    宋牧点了点头,虽然不知是何原因,但为了不再吃板栗,只好符合钱六斤所说,“钱大哥说的极是,宋牧记下了。”

    钱六斤自从坐下后,就一口一口的喝着酒。

    宋牧则是站起身看向中年人那边,那张竹筏继续逆流而上,被叫做灿灿的小姑娘在无意中于宋牧四目相对时,露出一个灿烂笑脸,宋牧也跟着嘴角勾起,抬起手挥了挥。

    松木,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叫他的名字。

    渡船很快靠岸,宋牧和钱六斤进入枫叶州。